- 上海老味道(第三版)
- 沈嘉祿
- 1294字
- 2020-07-24 15:35:26
粢飯糕
過去,一些規(guī)模不大的飲食店門口,會拖出一只由柏油桶改裝的爐子,支一口鐵鍋,倒大半鍋油下去,油溫升高后,師傅就將粢飯糕一塊塊投下去,油鍋馬上歡騰起來,烈火烹油的盛況令人激奮。不一會,粢飯糕在油鍋里露出金黃色一角,師傅用火鉗翻幾下夾起,排列在抓住鍋子沿口的鐵絲架子上瀝油。
粢飯糕是長方形的,厚約三四分,像一副沒拆封的撲克牌,炸得外脆里軟,咬一口,咸滋滋的,還有一股蔥花香。特別是四個角最先炸焦,有點硬,咬起來很過癮。五分錢一塊,清晨用大碗去買幾塊,與豆?jié){一起吃,算是改善伙食了。下午也有買,純粹作為點心吃的。
那時候買食用油要憑計劃,每人每月才半斤。每月的油票分四兩和一兩,一兩的票可以買麻油。這是計劃經(jīng)濟時代,上海油票的特殊設(shè)計,別的地方?jīng)]有一兩的油票,我不知道外地是如何買麻油的。上海人窮講究,苦日子也要用麻油來增添一絲香味。一些老太太看到飲食店炸粢飯糕用這么多油,駭怕了,到處說這油鍋里加了水。其實油水不容,哪有這個道理?
炸粢飯糕時,會有許多碎屑掉在鍋里,師傅要不時地用漏勺打撈上來,否則會焦糊成煤屑一樣。碎屑在鍋底躺的時間長,特別香脆。我最喜歡吃碎屑,碎屑也是賣的,一角錢一大碗,得候巧。師傅不會等你,積滿了一碗就隨便賣給顧客。我家弄堂口的飲食店一度有賣粢飯糕,我想辦法跟師傅套近乎,終于買到幾次碎屑,而且是滿滿一大碗。
此事被我哥知道了,批評我嘴饞,這樣好吃,將來干不成大事。他還很認真地說:偉大人物都有一種特別的意志力和自制力,能克制自己的欲望。這么一說,我才覺得事情有點嚴(yán)重,再也不敢去買粢飯糕碎屑了。在讀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我把自己的欲望克制得非常辛苦。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在讀《歐陽海之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卓亞和舒拉的故事》了。
我不買粢飯糕碎屑,但并不反對自己看師傅做粢飯糕。做粢飯糕是很好玩的,大米與秈米按比例煮熟,起在另一口鍋里,加鹽,加蔥花,用銅鏟攪拌至起韌頭。然后在洗白了的作臺板上搭好一個大小與一整張報紙相當(dāng)?shù)哪究蜃樱瑢埖惯M去,壓緊實,表面抹平。到了下午,師傅將框子拆散,飯就結(jié)成一塊巨大的糕了。然后用一把很長的薄刀將飯糕劃成四長條,每條比香煙盒子略寬,轉(zhuǎn)移到一塊狹長的木板上。接下來,師傅要切片了。許多人認為粢飯糕是用刀切片的,錯了,你看他從墻上摘下一張弓,這張弓很袖珍,用留青竹片彎成,弓弦是尼龍絲,用這樣的弓切粢飯糕需要技巧,起碼厚薄一樣,否則顧客會挑大揀小。師傅切起糕來,一張弓仿佛在手中跳舞,上下自如。如果用刀切,粢飯糕就會粘在刀面上。切好后的粢飯糕看上去還是并在一起的,但第二天用時一分即開。
師傅說:“你怎么不來買屑屑頭啦?”
我很不好意思。“吃膩了。”
師傅笑了,將一大碗碎屑再碾碾碎,和在一鍋飯里,明天,粢飯糕的截面就會像加了金黃色的桂花一樣好看。
我克制了自己,但并沒有成為偉大人物,早知如此就不克制了。
現(xiàn)在粢飯糕少見了,外來妹也不會做,她們也沒有繃緊了尼龍絲的竹弓。一些號稱上海風(fēng)味的飯店里偶爾會供應(yīng),亂拗造型,花樣百出,加蝦米,加蟹粉,加苔條,加火腿末,價錢當(dāng)然不可同日而語了。有些店家還會切成小條炸后上桌,蘸糖吃,咸中帶甜,名曰:節(jié)節(jié)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