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族地區農村普惠金融體系建設研究:以城鄉一體化為背景
- 謝麗霜
- 12311字
- 2020-07-31 09:51:17
二、民族地區農村金融市場的矛盾和問題
(一)金融服務總體缺位
我國民族地區主要位于西部內陸地區,是我國經濟欠發達、農業比重大、貧困和低收入人口集中、“三農”問題突出的區域。即便如此,民族地區廣大農村居民在減貧和發展的過程中,同樣存在多層次和多樣化的基本金融需求,客觀上需要有與之相匹配的金融制度和服務方式,以降低生計脆弱性,并把握機會,增加收入,實現家庭整體經濟福利的提升。更何況,目前民族地區農村經濟發展正處于結構轉型階段,隨著農村工業化、農民城鎮化和農業現代化的加速推進,民族地區農村金融服務需求正呈現出快速增長的跡象和發展態勢。
然而,相對于日趨增長的金融需求,農村金融服務供給明顯不足。根據中國銀監會2008年8月5日公布的《中國銀行業農村金融服務分布圖集》,截至2007年年末,全國縣及縣以下農村地區的各項存款余額為10.16萬億元,占全國銀行業金融機構各項存款余額的23%,但縣及縣以下農村地區的各項貸款余額僅為5.72萬億元,占全國銀行業金融機構各項貸款余額的22%,縣及縣以下農村地區的農業貸款余額2.36萬億元,各類農戶貸款余額1.31萬億元。銀行業金融機構的貸款支持農戶數為8809.45萬戶,占農戶總數的34.6%。縣及縣以下農村地區的人均貸款額在7700元左右,而城市的人均貸款額為3.5萬元。此后10年,在國家農村金融新政及其他相關政策的推動下,農村金融服務供給不足的局面雖然有了明顯改觀,涉農貸款余額從2007年年末的6.1萬億元增加至2016年年末的28.2萬億元,占各項貸款的比重從22%提高至26.5%,(6)但農村金融仍然是我國金融體系的薄弱環節。農村金融發展無論是在覆蓋面還是在覆蓋深度上,都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破解我國城鄉金融二元結構難題仍然面臨多重困難和嚴峻挑戰。在西部民族地區,尤其是少數民族聚居的邊遠農區、牧區,由于地理環境、經濟發展等方面的特殊性和少數民族自身的一些特點,金融服務缺位更加嚴重,廣大農牧民的信貸、儲蓄、支付結算等金融服務需求的滿足率更低。具體表現在:
1.金融機構空白鄉鎮仍然存在
根據中國銀監會的統計,截至2009年10月,(7)全國沒有銀行業金融機構營業網點的金融服務空白鄉鎮總計2945個,其中,少數民族聚居的西部地區有2367個,占80%。此后,銀監會正式啟動全國金融機構空白鄉鎮基礎金融服務全覆蓋工作。“十二五”期間,隨著此項工作的持續推進,民族地區金融服務空白鄉鎮逐年減少,但金融機構空白鄉鎮仍沒有被全面消除。在一些交通不便、經濟落后、人口稀少的偏遠鄉鎮,金融網點距離遠,往返費用高、耗時長,當地農牧民群眾連基本的存取匯等金融服務都難以獲得。在邊遠山區的一些鄉鎮,農民需要花費一整天時間,走幾十里山路到銀行網點領取國家的“低保”和惠農補助金,如果搭乘山區交通工具,扣除交通費后,到手的錢所剩無幾,嚴重影響了這些農村地區各項事業的開展和國家惠農助農政策的落實。
2.非正規金融活動活躍,民間借貸普遍存在
根據北京大學黃曙光調研組2010年7月的調研,在甘肅臨夏回族自治州,當地的回族、東鄉族、藏族群眾中普遍存在親友借貸和地下借貸問題,有些規模還相當可觀。甘肅廣河縣三甲集鄉宗家村毛興林家每年向親友借貸5萬元用于商貿活動,而當地農信社每年只能發放給他2000~5000元貸款,可謂杯水車薪。當地很多村民從來沒有向農村信用社貸過款,僅僅依靠親友借貸和地下信貸形式,而少數幾個貸款戶所貸金額都在1000元以下,如莊禾集鎮對康村馬永昌家,每年只能從信用社借到900元用于購買化肥種子。在寧夏的很多地區,有組織的民間借貸也很普遍。據調查,鹽池縣民間借貸資金大部分(約占90%)用于生產經營,民間借貸總量在8000萬元左右。(8)本課題組2014年7月在甘南藏族自治州Z縣進行的入戶訪談和問卷調查也證實了這一點。此次調查涉及Z縣4個鄉鎮8個村莊的100個農戶家庭,從調查的情況來看,調查區63.3%的受訪農戶認為當地民間借貸很普遍,81.1%的受訪農牧戶在近3年里都至少有過1次以上的非正規金融借貸行為,并且大多數受訪農戶表示,他們在有融資需求時,首選是向親友、鄰居借貸,而不是通過農信社等正規金融渠道。
3.農村金融改革滯緩,新型農村金融機構成長緩慢
21世紀以來,在國家新一輪農村金融改革系列政策的引導和支持下,我國農村金融改革不斷推進,村鎮銀行、貸款公司、農村資金互助社等新型農村金融機構在全國快速發展。但在民族地區,農村金融無論是存量改革還是增量改革,都明顯滯后于全國水平。在存量改革方面,民族地區農村信用社的產權改革與治理結構改革比較滯后,改制成為農村合作銀行和農村商業銀行的很少,大部分農村信用社的產權結構與經營體制沒有明顯改善。在增量改革方面,民族地區新型農村金融機構數量與其他地區相比也有很大的差距。以村鎮銀行為例,截至2012年6月30日,全國已成立1101家村鎮銀行(含支行),其中民族八省區總共只有188家,占全國總數的17%。進一步看,這188家村鎮銀行中的118家都分布在近幾年地區經濟增長迅猛的內蒙古和廣西兩個自治區,約占民族八省區總數的63%,其余6個民族省區只有70家。其中,經濟相對落后的青海和西藏,村鎮銀行數量更是少得可憐,分別只有1家和0家(見圖1-1)。盡管西藏在2014年實現了村鎮銀行數量零的突破,成立了林芝民生村鎮銀行,青海村鎮銀行也由1家增長到2018年的4家,但截至2018年年底,民族八省區村鎮銀行共有318家,在全國(1600家)的占比仍不到20%。(9)

圖1-1 全國各省區市村鎮銀行(含支行)數量(截至2012年6月30日)
資料來源:21世紀網根據中國銀監會公布的村鎮銀行信息進行整理得到。
4.農村金融機構服務能力不足
以金融從業人員素質為例,民族地區農村金融從業人員學歷層次普遍很低。根據2013年中央民族大學在呼倫貝爾農商行的調研,該行382名員工中,具有碩士學位的只有3人,具有本科學歷的有128人,超過六成的員工學歷在大專及以下。本課題組在寧夏、廣西等地對新型農村金融機構的調研顯示,村鎮銀行、農村資金互助社缺乏具有金融專業學歷背景或金融從業經驗的專門人才的情況極為普遍而嚴重。機制僵化、人才欠缺,使得民族地區農村金融機構陷入“服務能力不足—信貸質量差—機構不良貸款增多—壞賬包袱重—大量撤并低效率農村網點—農村金融服務能力不足”的惡性循環。(10)其結果就是農村資金從農業和農村持續、大量地流出。如2001—2004年,寧夏農村存款占金融機構同期存款的比重分別為1.62%、2.77%、3.33%和2.95%,而每年獲得的農業貸款僅分別占全部貸款的1.14%、1.17%、0.76%和0.63%,農村資金長期持續處于凈流出狀態。
(二)局地金融有效需求不足
整體來看,“西部大開發”以來,隨著農村經濟的快速發展,民族地區農村金融需求呈現總體增長趨勢。但由于民族地區內部不同地區農業和農村經濟發展水平高低不同,農村經濟結構轉型步伐快慢不等,在一些邊遠落后的山區、牧區,金融承載力弱,有效需求不足,使得金融服務向這些地區延伸困難重重。
筆者2006年在廣西羅城仫佬族自治縣和壯族人口較多的田陽縣、靖西縣(今靖西市)進行調研,這3個縣均為國家級貧困縣,農村經濟的金融承載力很低,農戶對正規金融機構信貸資金需求小,導致鄉鎮農信社普遍出現存差。如2006年上半年,靖西縣全縣21家鄉鎮農信社有20家本期存貸余額出現存差,其中,超額完成貸款增長任務的只有3家,貸款增長任務完成不到一半的有9家,完成比率最低的大甲鄉農信社只完成了貸款增長任務的8%。這一點得到了入戶調研的印證。在調研組走訪的236戶農戶中,3年內向正規金融機構貸過款的農戶寥寥無幾。這種狀況即便在農村金融改革10多年后的今天,仍然在欠發達縣城不同程度地存在。例如,2013年課題組在廣西田東縣調研時了解到,在國家領導人及有關部門的大力支持下,田東縣在2008年9月啟動了農村金融綜合改革,是全國承擔農村金融改革實驗任務的6個“農村改革實驗區”之一,縣內設有1家村鎮銀行和2家農村資金互助社,金融組織結構和服務水平較改革前有明顯改善,農戶信貸需求滿足率達92%,居于廣西乃至全國前列。盡管如此,根據縣金融辦的介紹,田東縣有信貸需求的農戶只占全縣農戶總數的25%,換言之,還有75%的共6萬多名農戶并沒有正規信貸需求的記錄。在地處田東縣兩翼山區的鄉鎮,向正規金融機構提出信貸申請的農戶少之又少。而這種現象在民族地區并非是偶發個案。事實上,不僅在田東縣兩翼山區,在民族地區其他邊遠貧困的縣、鄉(鎮)、村,正規金融需求不足與金融服務供給不足并存的現象極為常見。從成因上分析,民族地區局地農村金融有效需求不足的現象,大致可分為如下3種類型:
1.經濟發展低水平引致型
實體經濟是金融發展的基礎。國外的一些研究表明,一個地區較高的地區生產總值是金融機構在該地區提供金融服務比重較大的一個重要影響因素。民族地區地域廣大,不同地區由于地理條件、資源稟賦、發展起點等有別,經濟發展極不平衡,農村居民人均收入懸殊。在國家扶貧工作重點縣和連片特困地區,(11)農村居民年平均純收入還不到全國人均水平的1/3。在這些地區,非農就業機會匱乏,農戶收入有限,依靠傳統農牧業經營收入和異地打工收入維持生存意義上的生產生活是當地農戶普遍的生存狀態。受此影響,農戶的消費觀念普遍較為務實,以入量出,除非產生建房、醫療、婚喪嫁娶、子女求學等大額支出,輕易不向外借貸。即便迫不得已需要向外借貸,人們也會因為支付不起商業性金融提供的生息服務,而選擇融資成本較低的親友借貸。與此同時,生存意義上的小農經濟也為親友借貸提供了適宜的經濟土壤:小農經濟中一家一戶所需的融資規模一般都很小,只有幾百元或幾千元,親友間的互幫互助便可解決,因而很容易形成對正規金融的替代。所以,一般而言,在親友借貸等民間保險保障體系能夠有效發揮作用的地區,有組織的商業性金融中介都很難發育成長,即便依靠外力(如政府力量),強制性植入先進的金融制度和金融形式,也很難持久有效地運行。
2.金融供給低效引致型
衡量金融體系是否恰當、有效,歸根結底不是要看金融形式是否先進、現代,而是要看這種金融形式是否適合當地農村特點、能否滿足農民需要。傳統小農戶經濟分散、多樣、小額、高頻的信貸需求特點,客觀上要求發展眾多立足農村、貼近農戶的內生性農村金融組織,面向廣大小農戶,提供低成本、多樣化的適應性金融服務。但在我國,長期以來實行的全國統一的金融制度安排,使農村形成了與城市高度同質的信貸供給模式。這從多方面影響了農村金融服務的供給,降低了金融服務的效率。
首先,銀行普通的金融產品都是按城市居民的需求設計的,并不適合農村居民特別是貧困和低收入人口的需求,而在市場化的金融制度框架下,也鮮有金融機構有動力專門為農戶設計適合的金融產品。
其次,農村正規金融信貸供給的稀缺性和相對較低的利率,導致其在實際供給中往往會捆綁上各種顯性或隱性的附加條款,由此產生了過度、頻繁而又不透明的收費項目和繁雜手續,增加了農戶的借貸交易費用,嚴重削弱了農戶對正規金融服務的需求。同時,金融服務供給不到位,還會助長農村非正式金融乃至非法金融活動,抑制農戶對正規金融的有效需求。以農村地區普遍存在的賭博之風為例。近年來,隨著農村工業化、農民城鎮化和農業現代化的發展,農民通過發展特色優勢種植養殖業、外出打工、土地流轉、拆遷補償、土地征用補償等途徑,家庭經濟剩余明顯增加。但與城市相比,農村地區普遍投資機會少,又沒有金融機構為農民提供除銀行儲蓄以外的理財投資服務,再加上農村文化娛樂設施和項目少之又少,農民家庭經濟剩余沒有更有效的投資和消費渠道,于是賭博便成為不少地區農村居民掙快錢、打發空閑時間的主要方式。在一些農村,賭博已經開始從在村子里“小打小鬧”的“怡情小賭”,以及親屬和朋友之間的消遣,朝專業化、有組織、大賭資和流動性“抗剿賭”的方向發展。根據2013年有關媒體的報道,在苗族、侗族聚居的貴州凱里和其他地區,因為參賭,一些農民不僅將一年外出打工辛苦賺來的工錢賠了出去,還欠下了巨額賭債。(12)
最后,銀行機構對貧困和低收入群體相對冷漠和輕視的服務態度,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農戶與其打交道的主動性和積極性。農民注重經驗知識,相信“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他們對金融的認知和行為很容易受自己和周圍人過往的體驗、經驗的影響。良好的金融體驗有助于推動農村居民再次選擇金融服務,逐漸了解金融知識,學會使用金融工具、與金融機構打交道。同時,良好的金融體驗和利用金融工具脫貧致富的經驗,也會通過示范作用帶動鄰里親朋關注金融產品和服務,積極參與金融實踐。筆者在對民族地區的實地調研中對此印象十分深刻。在寧夏,筆者曾隨寧夏銀川掌政資金物流小額貸款中心的信貸員一同下鄉,目睹了剛一下車,村民就與信貸員親切打招呼、拉家常的情景。顯然,成立于2008年的寧夏銀川掌政資金物流小額貸款中心,之所以能在短短5年內使服務覆蓋面從最初的掌政一鎮擴展到周邊的5個鄉鎮,與該機構及其工作人員端正服務態度、改善服務方式有著密切的關系。農戶在接觸金融機構及其從業人員時沒有壓抑感,反而感到親切、平等、受到尊重,在購買和使用金融工具時感到快捷、便利、有用,自然會激發起使用和繼續使用金融服務的意識和行為。遺憾的是,這種情形在現實中并不多見。調查顯示,面對文化程度低、金融知識缺乏、信貸需求規模小的廣大小農,商業性金融機構出于經濟效益的考慮,大都缺乏足夠的耐心花費時間、精力為他們排憂解難。很多受訪農戶反映,到銀行辦事“多問一句都不耐煩”“愛搭不理”。這種體驗一次兩次尚可,反復多次,農民難免會形成“惹不起,躲得起”的心態,進而采取遠離金融機構及其服務的行為策略。
3.金融素質偏低引致型
人們的金融決策和金融行為,與其對金融知識的了解和理解、金融意識和金融能力有很大的關系。通常,隨著現代經濟的發展、居民收入水平和受教育水平的提高,人們會逐步形成關于金融的知識、意識和能力,逐漸增強對金融和金融創新的需求,從而推動所在地區金融的發展和深化。而一個地區的居民如果缺乏金融知識和金融意識,不具備正確、有效地使用金融工具的能力,便很容易對金融產生排斥。民族地區農村居民文化程度偏低,普遍擁有宗教信仰,逐利欲望弱,尤其是在金融服務空白的邊遠鄉鎮,由于經濟貧困、環境封閉,群眾宿命意識強,“等、靠、要”心態普遍。除了儲蓄服務,廣大農牧民群眾對金融知識和金融工具所知不多、所用甚少,更談不上主動關注金融機構新開發的金融產品、了解當地政府出臺的金融優惠政策。在這些地區,農村居民普遍缺乏現代的理財投資意識和知識,大部分家庭經濟剩余只是以儲蓄方式持有,很少有人投資或打算投資股票、債券和銀行理財產品。在內蒙古、青海、甘肅等地的一些農村牧區,持有牛、羊等活畜,仍是相當一部分牧民家庭財產持有的主要方式,每每遇到嚴重的雪災、瘟疫或市場價格的大幅波動,都會導致大批牧民家庭財產縮水,甚至給一些家庭帶來生計危機。
農村居民的金融素質偏低,必然會對他們使用金融產品、利用金融服務形成限制。例如,2013年課題組在廣西田東縣調查時了解到,對于田東縣2008年即已成立的1家村鎮銀行和2家農村資金互助社,多數受訪農戶表示“沒聽說過”,有的人即使聽說過,對其信任度也很低,還有的人甚至將其視同于20世紀90年代的農村互助基金會而心有余悸。面對農村金融改革發展過程中不斷創新的金融產品和服務,多數的普通農戶由于缺乏金融常識、金融知識而形成畏難情緒,產生排斥心理。比如銀行卡的使用。2010年以來,在央行的統一部署和推動下,民族地區明顯加快了在邊遠鄉鎮增設金融服務代辦點、布設電子機具、發放銀行卡的步伐。農村地域廣大、農民居住分散,普及銀行卡應當成為當前快速解決我國邊遠鄉鎮金融服務空白問題的有效途徑,但農村居民由于用卡知識有限,不了解ATM或POS機的具體操作方法,缺乏保護個人信息、識別電話欺詐、密碼設置和保護等方面的常識,對銀行卡的使用普遍存在排斥心理,導致各地農村支付渠道建設陷入發卡量多而農戶用卡率極低的尷尬境地。再如農業保險推廣。為促進農村保險業的發展,增強“三農”發展的保險保障功能,各地依托政府財政補貼資金,因地制宜開發了不少財政性農業保險產品。如廣西田東縣2008年農村金融改革試點以來,先后開發了“芒果種植保險”“香蕉種植保險”“甘蔗種植火災保險”和“農村小額人身保險”等多個具有地方特色的新型農業、農村保險險種,保險從業人員也定期到各鄉鎮走村串戶,采取多種方式宣傳推廣這些新開發的保險產品。但由于農民缺乏保險意識、保險知識,對保險存在誤解甚至敵意等,截至2013年7月筆者到當地進行實地調查時,愿意購買和持續購買保險的農戶仍只是極少數,大多數農戶還處于農業保險利用空白狀態。
綜上,在民族地區,農村金融排斥不只有金融供給不足這一被動排斥類型,還有有效需求不足導致的主動性自我排斥,并且,在主動性自我排斥中,既有民間金融對正規金融的替代性排斥,也有預期借貸請求可能會被正規金融拒絕,以及缺乏金融知識和金融意識而導致的自我排斥。(13)顯然,這一結論包含著重要的政策含義:民族地區現實的農村金融排斥具有多重引致因素,緩釋農村金融排斥,使廣大農村居民特別是貧困和低收入群體,能夠以合理的價格獲得所需的信貸和其他金融服務,進而走出社會排斥,不僅要求金融體系增加金融供給,還需要金融體系內外部眾多力量的協同努力。
(三)更為突出的地理可及性障礙
20世紀90年代中期,Leyshon(1996)和Thrift(1997)等地理學家在進行金融排斥的地理學分析時認為,不同區域或社會群體對主流金融服務(或稱正規金融服務)的獲得是有差異的。隨著金融機構從一些偏遠、貧窮的地方撤離,而將金融資源更多地布局在人口密集、經濟相對發達的地區,那些低收入弱勢群體、邊遠地區家庭就會面臨地理可及性障礙,即不能就近取得金融服務而必須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到遙遠的金融網點,導致這些區域和人群被排斥在主流金融服務之外。
農村正是這樣一個區域。農村地廣人稀,農民居住分散,經濟活動量和金融市場容量低,不具備設立固定、長期金融網點所需的人口密度、經濟密度和其他支持條件,民族地區表現得尤為明顯。由于經濟欠發達,民族地區城鎮化進程緩慢,民族地區城市密度一直處于全國最低水平。2013年,民族八省區城市化率平均不到43%,每省區縣級及以上城市數量平均為11.5個,每萬平方千米擁有的城市數量平均為0.16個。而經濟發達的沿海省份江蘇省,2013年的城市化率為63%,擁有縣級及以上城市36個,每萬平方千米城市數達3.5個。這意味著,民族地區有80%左右的土地屬于農村地域,以此推算,民族農村地區人口密度遠遠低于東部沿海省份。并且,由于經濟輻射隨地理距離的遞增而衰減,民族地區過低的城市密度使城鎮發展凈剩余很難向農村地區擴散,實現以城帶鄉、以工促農,使得民族農村地區普遍出現低人口密度與低經濟密度并存的局面。在這樣的地區設立金融網點,很難保證盈利甚至收支平衡。在這種情況下,金融機構自然缺乏到這些地區設立經營網點的積極性,已經設立的也會選擇退出。
例如,從20世紀90年代后期開始,國有大型商業銀行在市場化改革的總體趨勢下,大幅撤并其設在縣及縣以下的分支結構,尤其是在經濟欠發達的農村和邊遠地區,國有大型商業銀行更是大面積撤離金融網點、大幅縮減人員。即便是留下的機構如農信社,也在市場化改革的趨勢下,在農信社產權結構和法人治理結構不斷完善,從縣、鄉兩級法人機構向以縣為單位的統一法人機構甚至向地市級、省級統一法人機構演變,從信用合作社向合作銀行、商業銀行轉型的過程中,逐漸改變了其服務社員的性質,針對小農戶特別是邊遠貧困地區小農戶的金融服務明顯減少。盡管2006年以后,在國家放寬農村銀行業市場準入限制等系列政策的推動下,民族地區農村金融網點在覆蓋面和多元化上有了突破性的改善,但即便是定位為面向“三農”、服務“三農”的村鎮銀行等新型農村金融機構,其網點布局目前也都側重于人口密度和經濟密度相對高的縣城和城郊接合部,并未真正進入“村鎮”,更沒有深入邊遠農村地區。
金融機構網點布局的選擇具有內生性和必然性。市場經濟條件下對利潤最大化的追逐,必然導致金融機構網點向人口密度和經濟密度更高的城市和經濟中心區集中,這無可厚非。但由此帶來的外部性,也使得欠發達地區出現了大量金融機構空白鄉鎮,導致這些地區的居民在分享主流金融服務時不得不面臨更高的地理可及性障礙。
總之,對于地處邊遠、地域遼闊、經濟欠發達的民族地區來說,引發農村金融排斥的因素有很多,農村人均收入水平、非農化程度、農業弱質性、金融機構信貸準入條件、農民金融知識和金融意識等都在其中發揮著作用,但地理可及性障礙無疑是其中最突出、最不可忽視的一個。并且,在城市化提速的現實背景下,邊遠農村地區的勞動力、人口會以創業、就業、居住等方式加速向縣城和相對富裕的鄉鎮聚集,進一步降低邊遠區域的人口密度和經濟密度,使留在當地的居民在獲取正規金融服務時面臨更加嚴重的地理可及性障礙。
(四)廣泛而更為原始態的民間借貸
農村民間借貸是指由農村中的農戶、個體工商戶和小微企業,依據民間信用,在正規金融市場之外自主、自愿開展的間接或直接融資活動,具體形式有親友借貸、合會、私人錢莊、農村合作基金會等。在我國傳統農村社會,民間借貸由來已久,是一種與小農戶經濟具有天然契合性和共生性的金融形式。20世紀90年代后期以來,隨著國有商業銀行從欠發達鄉鎮的大規模撤離,民間借貸在滿足農村微型經濟主體融資需求、支持農村經濟發展方面,發揮了填補農村金融真空的積極作用。如同國內其他地區一樣,農村民間借貸在民族地區也非常普遍,不同的是,受環境封閉、地區經濟發展落后和少數民族自身特點的影響,民族地區的農村民間借貸活動呈現出更為原始態的幾大特征。
第一,民間借貸普遍,但以小額度的親友借貸最為常見。借貸雙方多為親戚或熟人,彼此熟悉,相互信任。小額借貸一般不用付利息,也不用找擔保、立字據,帶有明顯的互助性質。這一點與東部沿海發達地區有很大的不同。譬如在浙江溫州,由于商業文化發達,農業產業化、民營企業、個體工商業發展快速,民營經濟活躍,其農村民間金融早在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就超越了互助性質進入較高層次的發展階段,在商業化、組織化、規范化程度等方面遠遠超過國內其他地區。(14)
第二,隨著農戶生產經營性融資比重上升,民間借貸開始從互助性親友借貸朝商業性生息借貸方向發展,但生息借貸目前主要表現為私人之間的直接融資,借款資金主要來源于出借人的自有資金,專門的民間放貸人或機構還不多見。
目前,民族地區農村經濟發展正處于結構轉型階段,隨著農戶從“脫貧”向“發展”轉變,從生存型“道義小農”向經營型“理性小農”轉變,從小農戶向規模化種植養殖戶轉變,從分散的個體農戶向組織化農戶轉變,從農業經營向非農產業經營轉變,從農民向市民轉變,農戶對信貸資金的需求正在快速增長。與此同時,農戶家庭財產一定程度的積累,以及借貸資金投向的收益性,也使他們有能力、有信心承擔一定程度的生息借貸。于是,在農信社、農業銀行等正規金融機構的低成本信貸資金難以獲得的情況下,一些資金需求量大的種植養殖大戶、非農產業經營戶等,就會借助民間生息借貸來彌補資金缺口。這類民間借貸的利率通常高于正規金融機構的放貸利率,但遠低于高利貸。例如,在甘南藏族自治州卓尼縣,農村民間生息借貸利率一般在2分上下,個別親戚間的生息借貸執行的是農信社放貸利率,即1分左右。借貸雙方多是知根知底、彼此信任的親戚、朋友或鄉鄰。單筆借款規模從幾千元到幾萬元不等,多用于規模化養殖、畜產品販運、藥材種植等回報率相對較高的產業活動,少數用于蓋房等生活性大額支出。(15)但從已有研究及課題組在甘南藏區、桂黔山區、寧夏南部山區等地的實際調查來看,民族地區農村民間生息借貸目前主要表現為私人個體之間的直接融資,借貸資金主要來源于出借人的自有資金,專門的或有組織的民間放貸人或機構并不多見,對其提供的生息借貸服務,多數受訪農戶也表示不愿意接受。
總體上,處于經濟轉型期的少數民族地區,其農村民間借貸正在從熟人間互助性的親友借貸朝商業性的生息借貸方向轉變和發展,但仍屬于熟人借貸的范疇。農村民間借貸無論在發展層次、借貸規模和范圍,還是在覆蓋面和影響力上,都與東部發達地區不可同日而語。在東部發達地區,民間借貸早已從直接融資的生息借貸向間接融資的生息借貸轉化,專業性、組織化程度較高的民間借貸機構已經有所成長和發展,提供的融資服務也已普遍為人們所接受。
第三,農村民間借貸的制度安排帶有民族文化印跡。這一點在宗教活動場所多、宗教教職人員多、信教群眾多的地區,如藏區,表現得尤為明顯。以甘南藏族自治州為例,甘南州是一個以藏族為主體的多民族聚居地,宗教活動場所眾多。截至2009年,全州共計有藏傳佛教寺院121座,住寺僧尼9781人,轉世活佛156名。課題組2014年在甘南藏區進行實地調查時發現,當地藏傳佛教寺院除了寺院自養(利用宗教場所開展經濟活動,實現教職人員和宗教活動支出的自給自足,以寺養寺)之外,寺院僧人也在從事一些經濟活動,譬如僧人借貸,即以僧人自己而非所在寺院為主體的個人借貸。在調研過程中,調研地農信社、鄉鎮寺管會和某寺周邊的村民告訴我們:僧人借貸在藏區的確存在,但僧人放貸一般都不是公開的,而是私下通過熟人介紹;僧人對同一個借款人放貸的金額不會太高,一般也就是幾千元,因為擔心借款人還不了,而且需要有擔保人;借貸利率一般為2分或2分半。寺院及其僧人參與金融經濟活動的情況在其他藏區同樣存在。根據劉建康(2010)的研究,甘孜州有規模不等的藏傳佛教寺院517座,每年有眾多信眾向這些寺院捐贈現金,加上寺院自養所得等,許多寺院都存有一定數量的閑散資金,截至2008年年末,寺院在金融機構存款約5000萬元,還不包括寺院僧人以個人名義在金融機構的存款。(16)
寺院借貸、僧人借貸具有現實的合理性和必然性。僧人借貸資金一般以自有資金為主。據了解,甘南藏區寺院僧人的收入來源主要有3個:一是外出到藏民家提供念經等宗教服務,二是在寺院接受供飯分得的布施,三是政府給予僧人的低保、醫保、養老保險、生活補助等。藏族是一個全民信教的民族,藏區的藏人家庭都有請僧人在家念平安經或吉祥經的習俗。據當地村民介紹,牧區的藏人家庭在春節過后,每家每戶都要念經,一直持續到5、6月。家家戶戶請,天天請,好的僧人一天可以去2家或3家。藏人家庭對僧人的布施遵循自愿原則,經濟實力越雄厚的家庭,布施水平越高,近年來,隨著農牧民收入水平的提高,布施水平呈上升趨勢。目前,外出念經所得已成為僧人的一項主要收入來源,除法會期間外,其余時間僧人一般都會外出為部落群眾念經祈禱。據當地寺管會管理人員估算,一個18歲以上的僧人(17)平均每月收入可以達到五六千元,長期下來,一些僧人手里便會有一筆可觀的資金剩余。這部分資金剩余在適宜的條件下難免會以私人借貸的方式在親友、熟人間進行有償配置。這個適宜的條件其中之一,就是農村正規金融服務供給不足,農戶難以獲得農信社等正規金融機構的低成本信貸資金。
但與東部發達地區農村市場經濟主體更看重民間融資的便利性不同,在欠發達的少數民族地區,農村居民對融資便利性的要求并不是第一位的。由于經濟落后、項目投資回報低、金融服務支付能力弱等,欠發達少數民族地區的農村居民往往對金融服務的價格更加敏感。筆者曾在民族地區多個樣本區域就相關問題進行入戶訪談,受訪農戶普遍表示,民間借貸利率太高,只要能得到農信社的低息貸款,就不會選擇民間借貸。
除價格因素外,民族心理因素也是影響民族地區農戶信貸決策的一個重要因素,這在藏區表現得最為突出。據甘南州某縣D鄉P村村支書(男,藏族,50歲,其二兒子在當地一座著名寺院做和尚)介紹,在藏區這個全民信教的地方,雖然有僧人在放貸,但大家還是更愿意用信用社的錢。除利率低之外,一個重要原因是“僧人是出家人,我們是俗人,用他們的錢心里會有罪惡感……一般情況下是不會輕易用的,即使用了,也會趕緊還……只要信用社能貸,就盡量用信用社的,但一般貸不上,有錢有關系的人才能貸上”。(18)
此外,由于不同民族聚居區的文化傳統不同,民族地區同一地區內部不同地區之間,民間借貸在發展和運用的程度上也會有很大差異。譬如,同樣是在甘南藏族自治州,卓尼縣生息借貸的活躍程度就遠不如毗鄰的臨潭縣。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卓尼縣是藏族聚居區,藏族人口占到全縣總人口的62%,而臨潭縣是回族聚居區,回族人口占總人口的16.29%,藏族僅占8.39%。回族素有經商的傳統,相較于以藏族為主體民族的卓尼縣,臨潭縣自然也就更容易誘發商業性的民間借貸活動。
第四,欠發達地區農村高利率貸款多與賭博有關。據中央電視臺《新聞1+1》2014年1月20日的報道,2014年1月13日,貴州凱里某村發生一起重大爆炸案,爆炸地是一賭博窩點。2014年1月15日,貴州凱里關停涉賭場所149家,查處涉賭人員68人,收繳各類賭博機具485臺。“1·13”爆炸案后,貴州公安機關公布了2014年1月1日的一個抓賭行動,此次行動搗毀的賭場設在貴州關嶺縣頂云鄉的一座山上,是一個流動賭場,涉賭人員既有當地附近的農民、村民、回鄉探親的農民工,又有外地人,最小的19歲,最大的72歲。實際上,不只在凱里,在貴州其他地區、廣西地區乃至西部其他省區的農村地區,基本上都存在賭博現象,而且,越是貧窮的地區越是嚴重。
欠發達地區農村賭博之風日盛,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在快速工業化、城鎮化的過程中,欠發達地區的農村居民通過房屋拆遷、征地補償、生態建設補償、外出打工等途徑,手里有了些錢。(19)但這些地區又不像東部沿海地區那樣,民營經濟發達,中小微企業眾多,有很多投資賺錢的機會,人們日常忙于生意,少有閑暇時間。也因此,在東部沿海地區,雖然高利貸同樣存在甚至更普遍、單筆貸款額度更高,但高利貸資金的使用大多與產業經濟活動有關,是中小微企業出于資金周轉需要而進行的短期融資。而欠發達地區則不同。由于農村青壯年勞動力流失嚴重、縣域經濟活躍度低,既缺乏商業性投資機會、創業氛圍和城鎮居民普遍能夠享用的銀行理財服務,又沒有多少可以消磨時間的文化娛樂設施和項目。在這種情況下,參與或大或小的賭博,對于部分農村居民來說,既是“生財之道”,也是消遣娛樂。于是,在一些地區,農村賭博逐漸從村里的怡情小賭、親朋之間的小范圍賭博朝專業化、組織化、規模化方向發展,正如貴州凱里案例所呈現的那樣。然而,賭博很容易令參賭者上癮、沉迷其中,并且一旦輸錢,賭徒心理會促使其立即借錢,這給高利貸提供了生存土壤。在貴州2014年1月搗毀的頂云鄉山上賭場,現場就有放高利貸的,利息高得令人咋舌,借1萬元,一天的利息就是300元,高的甚至達500元。(20)這樣一來,不但給參賭者及其家庭帶來巨大的財產安全風險,而且,大量資金以賭資的形式游離于金融體系和產業經濟體系之外,也會從降低資源配置、增加地區性金融風險、影響社會和諧等方面,造成宏觀效率的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