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府中，吳氏抱著小孩坐在床上，阮大鋮也坐在床邊，兩個人看著熟睡中的小生命。

吳氏抬頭看著丈夫，眼神中慢慢露出深深的憂慮。

“相公。”

阮大鋮看到了她的眼神，心中突然一陣緊張。

“我們，可不可以回老家去？”

“你身體這么虛弱，不要想太多，好不好！”

“不是，相公，我很擔心，擔心你，也擔心我們的孩子。自打我進了京城，我就覺得這個地方和想象中的不一樣，不管是朝中的大人，還是宮里的公公，都讓人害怕。”

“怎么會呢，你看，我們現在不是挺好的嗎。你就是太累了，好好休息，知道嗎？”

吳氏的眼神陷入了更深的憂慮。

窗外下人輕聲喚了一聲：“老爺，魏公公請您過去。”

阮大鋮應了一聲，又深情地看著吳氏道：“娘子，你好生在家，我去看看爹那邊有什么事，馬上回來。”

阮大鋮來到了魏府，孫進也在了。

“楊漣死了，這是他謀反的供詞，已然畫押了！”孫進對阮大鋮道。

阮大鋮心中一驚，又看了看魏忠賢的臉色，并沒有什么表情。

“漣因當今天子，生性固執，不聽我等之言，故生易換之意。與左光斗、袁化中、魏大中、周朝瑞、顧大章等人密謀，盜取宮中禁物以為正統之名，煽動民意，辱沒天子名聲。不料被東廠察覺，緝拿到案，證據確鑿，甘愿伏法。”

“這個，恐怕無法服眾啊！”阮大鋮為難道。

“何須服眾，只要皇帝認可便行了！”魏忠賢道。

阮大鋮便想通了。

“大鋮啊，你來擬一份圣旨，昭告天下，這六個人意圖謀反，誅滅九族，以正典刑。”

“全部，殺了？”

魏忠賢看了他一眼：“怎么，你覺得還能放他們出去嗎？”

“不敢！”

門外，有下人回稟：“許都統回來了。”

“叫他進來！”

“爹，兒子回來了！”許顯純一臉羞愧。

“怎么樣，抓回來了嗎？”孫進急著問道。

“額，晚了一步，又被他們跑了！”

“什么！不是有人都看見了嗎，還能讓一個小孩子跑掉了？”孫進憤憤道。

“左光斗有一個兒子，找到了嗎？”魏忠賢問道。

許顯純不敢說話了。

魏忠賢皺了皺眉。

“哦，爹，我把河南的陳于珽一家抓了，有人看見那女孩跑進了他家，只要咱們給他上點刑，不怕他不招！”

“一個女娃子有個什么用！”魏忠賢怒道，“什么更危險你不知道嗎？”

許顯純又被嗆得滿臉通紅，怯怯地問：“那，爹，這陳于珽怎么辦？”

“愛怎么辦怎么辦！”魏忠賢道，半晌終于說：“趕回去，看起來吧！”

遍體鱗傷的侯執蒲和兒子侯恂被抬回了府上。

家中老少早已被放回來了。剛過了12歲生日的侯方域跑了過來，幾日不見，這孩子竟然瘦了一大圈。

“爹，爺爺，你們還好嗎？”侯方域伏在侯恂的擔架邊問道。

再次看到侯方域，再次看到這一家人，侯氏父子原本在獄中的決絕之心，也不由地軟了下來。他們誰都沒說，但心中卻都涌出了一絲慶幸，劫后余生，還能看到這些人，還能活著，總是好的。

家中的一應物件，早已被砸的砸，搶的搶了，只留下了一片破敗。雖然家院們早已收拾了半日，卻沒見出有多少起色。

“算了。”侯執蒲虛弱地說，“不必再弄了，過幾日便啟程回歸德。”

下人們也知道馬上要離京，便都住了手。

侯執蒲又吩咐道：“在我的房間支一張便床，把老大抬到我的屋中去吧。”

侯恂聽得父親的吩咐，便知道了他有事和自己商量。

家院們忙活了一會兒，便將便床搭好了。

侯氏父子此時也下了地，被人攙扶著走了進來，各自坐到了床上。

侯恂示意下人們出去，還對王管家叮囑了一句：“安排大伙遠處做事。”

王管家點頭，便退了出去，隨手將房門關嚴實了。

父子二人竟都長時間地躺在那里，沒有開口說話。

“楊漣已經死了，只怕獄中的其他人也再無活路了。”侯恂終于先開口說話了。

侯執蒲沒有說話。

“爹，楊漣的血書還在我身上，我們得想辦法昭告天下！”

良久，侯執蒲終于說話了：“兒子，當年入仕，有哪個人不曾想著治國平天下？可是，這天下如今不是你想怎樣就怎樣的了啊。”

這次輪到侯恂不說話了。

“大勢已去了，大勢已去了。”侯執蒲慨嘆一句，終于又道，“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吧。”

京城詔獄大牢外，一個青年學生風塵仆仆地趕了過來。

明日便是謀反的人犯開刀問斬的日子，今日，他終于趕上了見自己恩師一面。

他把自己身上不多的銀兩全部給了獄卒。那獄卒雖然面露難色，但抹不過金銀的面子，還是同意帶他進入牢中。

青年學生跟著獄卒，快步走到大牢的最深處，來到了最陰暗的一處牢房。

他跪在了牢房外，努力地朝牢房里看去，終于看到了那個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身軀。

“老師，老師！是我，學生史可法來看您了！”

里邊的左光斗聽到有人在說話，又聽到了史可法這個名字，身體不由得顫抖了一下。

但他已經沒有力氣起身了，也沒有力氣爬過來了。

他終于把頭扭轉了過來，沖著牢門低低的聲音道：“可法，終于還能再見你一面。”

“恩師，是學生來晚了，是學生來晚了！”

“可法，老師時日不多了，有句話一定要跟你說……”

“老師，您說，您說，可法聽著呢。”

“你，你不要學我，不要學我。有些事情，不要太執著。有些事情，不要太執著。”

“老師，學生記住了。學生記住了！”史可法哭著說。

左光斗不再說什么了。史可法此時壓低了聲音問道：“恩師，你要我接下來做什么？”

左光斗沉默良久，終于道：“什么都不要做。”

“可是……”史可法無法理解，還想說什么。

看守的獄卒終于來了，大聲喝著讓史可法離開。

史可法又忍不住哭了，因為他知道，從今以后，自己再也見不到自己的授業恩師了。

左光斗淡然道：“走吧，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史可法慢慢地起身，左光斗終于又說了一句：“轉告侯恂大人，莫要忘了我左氏。”

這邊侯府，侯氏父子仍在養傷，家院們也忙著打點行裝，看來不日便要啟程了。

史可法邁步走進了大門。他早已發現了門外的錦衣衛，卻也不去理會，那些錦衣衛倒也沒去阻攔。

一直走到院中，家中的下人才注意到他，有人便問：“這位公子有何貴干啊？”

“求見侯大人。”史可法拱手道。

“對不起公子，我家老爺已經不做大人了，而且馬上就要回老家了，不見客。”那家院謝絕道。

史可法不為所動，淡淡道：“還煩請稟報，就說是左大人讓晚生來拜望的。”

那家院聽到了左大人的名字，有些驚訝，這時在一旁的侯方域也聽到了，便邁步走了過來。

家中遭此大難，讓年幼的侯方域一下子成熟了。他對史可法拱手道：“不知閣下怎么稱呼？”

史可法看著眼前的這個少年，心中生出一絲感慨，也拱手道：“在下史可法，乃是左大人的門生。”

侯方域對與左家有關的人，有著一種天然的親切，道：“請隨我來吧！”

說罷，便邁步走向了后院。

在侯執蒲的房內，史可法終于見到了臥病在床的侯氏父子。

侯恂已經可以坐起身來，見到了來者，還是感到了驚訝：“原來是憲之！你回來了。”

史可法見侯氏父子也傷得這般嚴重，心中也立時生出無限的同情和不忍，忙答道：“我游學到南京聽說京中出事了，便夙夜趕回來。”

這時侯執蒲也嘆了一聲，史可法忙問：“侯老夫子可還好？”

侯執蒲道：“老夫算是保住了一條命。你可曾見到了你老師？”

史可法的聲音有些顫抖了，說：“學生今早趕回京城，去了大獄，見到了恩師……”他說著，顯然是想到了左光斗的樣子，聲音顫抖得更厲害了。

“你如何進得那天牢？”侯恂驚訝道。

“我將身上的銀兩給了那看守，便讓我進去了。”史可法說著，突然感覺也太過容易了。

在兩位后生正自奇怪之際，侯執蒲長嘆一聲，道：“那，只怕是獄中的同僚們，要走了。”

史可法和侯恂聽得這話，心中也是一冷，良久沒有說話。

還是侯執蒲開口了：“可法，你老師可是讓你帶出了什么話？”

史可法這才回轉過神來，還是那般顫抖的聲音道：“老夫子，恩師說，希望您和侯家，莫要忘了左氏！”

侯執蒲睜著雙眼，直直地盯著房頂，道：“光斗放心吧。”

終于，史可法起身要離開了。

侯恂與他拱手告別，史可法轉身要離開之際，侯執蒲突然淡淡地問：“可法，你有什么打算？”

史可法眼中的淚水流了出來，咬緊了牙，卻沒有說話。

“聽老夫一句，”侯執蒲依然淡淡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史可法甩手擦了一下流下的眼淚，可是依然緊咬著牙關，不曾放開。

他伸手要去拉門，侯執蒲又淡淡道：“可法，想辦法進信王府，終有一天，你會報仇的。”

史可法的手停在了半空，終于，他緊要的牙關松了下來，拉開門，走了出去。

京城的百姓們并沒有看到如何宏大的行刑場面，只看到了一張皇榜：

“原大明官員楊漣、左光斗、周朝瑞、袁化中、魏大忠、顧大章六人，結黨營私，窺視皇位，意圖謀反。經三司會審，證據確鑿，俱已招供，已就法伏誅。其余朋黨，當改邪歸正。皇恩浩蕩，不予追究。”

被殺掉的六個人，史稱東林六君子。一時間朝野震蕩，舉國惶恐。國家權力，也正式落入了魏忠賢的閹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