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二十世紀以前的戰略
第一章 緒論
“愚人說他們從經驗中學習,我卻寧愿利用別人的經驗。”這句話據說是俾斯麥說的,但是卻不一定是他最先發現了這個真理。這個真理對于軍事問題具有特殊的意義。和其他的行業不同,一個“正規”軍人并不能經常的實習他這種職業。所以甚至有人會強辯說,軍人這一行職業,簡直不能算是一種真正的職業,而只是一種“臨時性的雇傭關系”(casual employment)。這似乎是很矛盾的:當過去實行傭兵制的時候,軍人倒還可以算是一種職業,為了戰爭的目的,他們才受雇和領餉。可是等到傭兵制度為常備兵制度所取而代之以后,軍人在不打仗的時候,也都照樣可以領到薪餉了。
關于這種嚴格說來并沒有“職業軍人”的辯論,假使說在工作方面,對于今天多數的軍人并不適用;那么至少在練習方面,卻是非常的適合。因為比之從前,戰爭是越來越少,而且也越來越大。平時所謂訓練,即便是最好的,也都只是“理論”多于“實踐”。
但是俾斯麥的名言在這個問題上面,卻又投射出一線新希望。它使我們認清了事實上有兩種不同的“實際經驗”(practical experience):直接的和間接的。而在這兩者之間,間接的實際經驗可能是更有價值,因為它的范圍比較廣泛。即便在一個最活躍的職業中,尤其是一個軍人的職業,其實習的范圍和可能性一定還是十分有限。與軍事作一個對比,醫師這一行職業可說是具有極大的實習機會。可是在醫藥方面的最大進步,多數還是要歸功于科學思想家和研究工作者,而并非實際開業的醫師。
直接經驗有其先天上的限制,無論對于理論或應用而言,都不足以構成一個適當的基礎。最多它只能造成一種氣氛,這對于思想結構的精煉化具有相當的價值。為什么間接的經驗能夠具有較大的價值呢?主要的原因是由于它的種類較繁多,范圍也較廣泛。“歷史是一種普遍性的經驗”——這不是某一個人的經驗,而是許多人在各種復雜多變的條件下,所產生的經驗。
為什么要把軍事史的研究當作是軍事教育的基礎,這就是一個合理的根據,對于一個軍人的訓練和心智的發展,它都具有無上的實際價值。不過也和其他一切的經驗一樣,這種研究的成就應決定于兩點:它的范圍寬度,以及研究的方法。
拿破侖有一句常為人所引用的格言:“在戰爭中,精神對物質的比重是三比一。”大多數的軍人都一致接受這個廣泛的真理。實際上,這種算術上的比例可能是毫無意義的,因為假使兵器不適當,則士氣也就會隨之減退,而在一具死尸上面,連最堅強的意志力也都會喪失了它的價值。不過盡管精神因素和物質因素是分不開的,可是拿破侖這一句格言卻還是具有不朽的價值,因為它表現出一個重要的觀念——在一切軍事性決定中,精神因素是居于首要的地位。戰爭和會戰的結果經常是以它們為轉動的基礎。在戰爭的歷史中,它們成為一個最具有“常”性(constant)的因素,僅僅只有程度上的變化而已。而其他的物質因素,則幾乎在每一個戰爭中和每一種軍事情況之下,都可以完全不同。
這種認識對于以實用為目的,而研究軍事歷史的整個問題,都具有影響作用。近代的研究方法常常是選擇一兩個戰役,而加以深入研究,想以此來當作職業訓練的工具和軍事理論的基礎。不過這種基礎的范圍卻很有限,無法表示出從這一個戰爭到那一個戰爭之間,軍事方法(工具)的連續演變,所以很具有危險性,會使我們的視界狹窄而得不到正確的結論。在物質的領域中,唯一經常不變的因素就只是下述的事實:一切工具和條件幾乎經常是在變化之中。
反過來說,人類天性對于危險的反應卻幾乎很少變化。某些人,由于遺傳、環境,或訓練的影響,其反應可能不像旁人那樣敏感,但這只是程度上的差異,而并非根本上的差異。我們的研究若愈局部化,則此種程度上的差異愈不明顯,也愈難計算。我們固然無法精確地計算出來,人們在某種情況之下,就會具有多少的抵抗力,但是下述的判斷卻是人盡皆知的:受到奇襲時的抵抗一定會比在有戒備時差;在饑寒交迫時的抵抗力一定會比暖衣足食時差。心理觀察的范圍愈廣,則研究的基礎也就愈佳。
心理因素既然比物質因素還重要,而且它又具有較大的“常”性,因此可以得到一個結論:任何戰爭的理論,在基礎方面總是越寬廣越好。除非我們對于全部戰爭的歷史,都先具有廣泛的知識,然后以此為基礎再來對某一特定戰役作深入的研究,否則這種深入研究很可能會把我們引入迷途。反而言之,假使在不同的時代和不同的環境中,一共有二三十次的例證,都足以證明有某種的“因”,即能產生某種的“果”時,那么我們再把這種因果關系當作是任何戰爭理論中的一個完整部分,似乎也并非沒有理由了。
這一本書的內容就是這種“廣泛”觀察的結果。實際上,它也可以認為是由于某些因素所引起的復合后果,這些因素與我曾擔任《大英百科全書》軍事部主編的職業有關。以前,我也只是就興趣之所趨,個別地研究某些時代的戰史,可是這個工作卻強迫我不得不對各個時代作一個普遍的觀察。一個觀察者——甚至于只是一個游歷者——對于世界上的一切,卻也至少能夠具有較廣泛的看法,而一個礦工卻只知道他那個坑道以內的一切。
在這個觀察之中,我逐漸獲得了一個強烈的印象——那就是從古到今,在戰爭中除非所采取的“路線”(approach)是具有某種程度的“間接性”(indirectness),以使敵人感到措手不及,難以應付的話,否則很難獲得有效的結果。這種“間接性”常常也是物質性的,但卻一定總是心理性的。從戰略方面來說,最遠和最彎曲的路線,常常也就是一條真正的“捷徑”。
這些累積的經驗明白地告訴我們,若是一個人沿著敵人所“自然期待的路線”(line of natural expectation),以來“直接”地向他的精神目標或物質目標進攻,則所產生的常常都是負面的結果。拿破侖的名言——精神對物質的比重是三比一——即足以清楚的說明這個理由。我們也可以更科學化地把它的涵義再重述一遍:一支敵軍或敵國的力量,從表面上看來,其表現的方式就是它的數量和資源,可是其真正的基礎卻是指揮、士氣和補給上的穩定性。
沿著敵人“自然期待的路線”采取行動,結果足以鞏固敵人的平衡,因而也增強了他的抵抗力量。戰爭也和摔跤一樣,假使不先使敵人自亂步驟和自動喪失平衡,而企圖直接把敵人弄翻,結果只會使自己搞得精疲力竭——用力愈大則輸得愈慘。除非雙方的實力太懸殊,否則這種笨方法是絕不可能獲勝的。而且即便獲勝,也不易獲得決定性的戰果。在多數戰役中,首先使敵人在心理上和物質上喪失平衡,常常即足以奠定勝利的基礎。
一個戰略性的“間接路線”——可能是有意的,也可能是偶然的——即足以使敵人“喪失平衡”(dislocation)。誠如以下分析所顯示出來的,它可以采取各種不同的形式。根據卡門將軍(Gen.Camon)的研究,當拿破侖指揮作戰時,其經常不變的目標和方法,就是“敵后的活動”(manoeuvre sur les derrières)。所謂間接路線的戰略,實際把這個觀念包括在內,而比它的范圍還更廣泛。卡門所注意的主要是物質性的行動——時間、空間和通信交通等因素。但是從心理因素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來在許多戰略行動之間,是具有某種內在的關系,和向敵后的活動在表面上并無相似之處。可是這些卻也都是“間接路線戰略”的重要例證。
要發現這種關系,并想決定這種行動的性質,并不需要把雙方的實力數量,以及補給運輸的詳情,全部表列出來。我們所要注意的只是在這一套綜合性的例證中,找到其歷史性的結果,并且研究引出這些結果的物質上或心理上的行動是什么。
假使不管條件如何的變化,某種類似的行動即足以引起某種類似的后果,那么很明顯的,我們就可以找到一個共同的規律。這種條件的變化愈廣泛,則所得的結論也就愈可靠。
對于戰爭作廣泛的觀察,其客觀價值并不僅限于新型戰爭原理的研究。假使對于任何戰爭理論而言,這種廣泛的觀察均是一個必要的基礎;那么對于一個有志于發展自己的觀點和判斷的軍事學者而言,這種廣泛的觀察,也就具有同樣的重要性。否則,他對于戰爭的知識將好像是一個倒金字塔,頭重腳輕,隨時都有傾覆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