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然,在歐洲,自我滿足幾乎人所共知。然而,當前的氣氛卻是另外一回事:明顯不著邊際的自我陶醉。在這種自我陶醉中,水中的倒影把這顆星球的未來變成觀看者的形象。如何解釋這種政治虛榮的程度呢?很明顯,歐陸的面貌近幾年來發生了改變,其在世界上的作用也得以增強。現實的變化能激起超現實的夢想,而它們需要適當調整,以便發現其間相關聯及缺乏關聯的方面究竟是哪些內容。10年前,有三件難以預料的大事尚未發生:貨幣聯盟如《馬斯特里赫特條約》所設計的那樣產生;德國統一后地區優勢的回歸;歐盟向東歐的擴展。每一件事情的結局在事前都是不確定的。自那時起它們已清晰到何種程度呢?
1999年的第一天,歐盟15個成員國中的11個一致同意采用單一貨幣,就其性質而言,它在這三件事情中標志著最為準時和最系統性的變化。設想其效力會最迅速而鮮明地顯現出來,總是合情合理的。然而事實已證明只有在最有限的技術層面上才是如此——用一種貨幣代替十幾種貨幣(2002年希臘加入)的過程格外順當,沒有一丁點兒瑕疵:是為管理上的一大杰作。在其他方面,與一般性的預期相反,8年前在歐元區生效的貨幣聯盟的最終結果依然不具有決定性。單一貨幣的既定目標是降低交易成本以及提高生意回報的可預測性,以便產生較大的投資并使生產力和產量加快增長。
然而,到目前為止,前因并未產生結果。1986年的《單一市場法案》被最正統的經濟學家們認為是一份比歐洲貨幣聯盟更有意義的倡議,其動態效果被過度吹噓夸大——官方的“切克奇尼報告”(Cecchini Report)估計它將使共同體的國民生產總值的增長率在4.3%到6.4%之間,而現實是增長幾乎不到1%。迄今為止,歐洲貨幣聯盟的結果甚至更令人失望,歐元區的經濟遠沒有得到提升,其增長一開始就慢了下來,在貨幣聯盟形成的前5年,平均每年的增長率為2.4%,而到貨幣聯盟形成后的頭5年,增長率下降到2.1%。即使在2004~2007年有些許加速,增長率也仍然處于80年代的水平以下。在2000年,單一貨幣實行不久,里斯本峰會承諾在10年內“打造一種世界上最具競爭力和最有活力的以知識為基礎的經濟體”。結果,歐盟至今記錄到的增長率遠低于美國的增長率,也大大落后于中國。歐洲受到美國的科技吸引(美國2/5的科學家——大約40萬人——都是在當今歐盟出生的)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廉價勞動力(其平均工資低20倍)的夾擊。因此,歐洲人自吹自擂,但實績甚少。
不僅僅單一貨幣集團的表現遠遜于美國。更為明顯的是,歐元區被歐盟內的國家[8]甩在后面,這些國家拒絕放棄他們自己的貨幣——瑞典、英國和丹麥在相同階段皆擁有較高的增長率。《穩定條約》[9]給《馬斯特里赫特條約》簽署后所遺留的問題投下了更深的陰影,這份被認為是確保在國家層面上的財政無序狀況不會破壞超國家層面上貨幣的嚴格秩序的條約,已屢屢遭到歐元區的兩個主要經濟體德國和法國的破壞,而兩國并不曾受到懲處。如果其通貨緊縮政策的影響得到加強,就像發生在較為弱小的葡萄牙那樣,處在更加無力抵抗的境地之中,那么,總體增長將會更低。
要認為目前已有對貨幣聯盟的明確判斷,還為時過早。其擁護者們認為愛爾蘭和西班牙是歐元區內成功的實例,并認為以德國為首的各國經濟在過去的一年整體好轉可謂是歐洲貨幣聯盟最后獲得成功的標志。特別是,他們可以吹噓歐元本身的強大。不僅僅歐元區的長期利率要低于美國,而且更為顯著的情況是,歐元在國際債券市場上已經超過美元,成為世界上最重要的貨幣。其結果之一就是,歐元區本身的跨國兼并和收購浪潮鉚足了勁,此為貨幣聯盟的設計師設想的資本深化的明證。鑒于在世界經濟體——日本是80年代以來唯一成功扭轉經濟的國家——中相關地區和國家的排位十分不穩,為人所共知,歐元區難道不可能在艱難渡過7年多的緊巴巴的日子后的今日準備好迎來與過去完全相反的局勢嗎?
此處很清楚的是,許多事取決于歐洲與主導全球需求的美國經濟的相互聯系或相互隔絕的程度。自1999年以來,歐元區表現平平,在經濟自由主義者的眼里,這歸因于已花費長時間來解決的國家主義的惰性和勞動力市場的死板固化之問題,不過這些問題如今已經緩解,歐元區表現的平庸在受美國消費驅動的全球局面的背景下已經顯現出來,最近5年來,這種局面是極其有利的——世界經濟平均增長率超過4.5%,這是自60年代以來不曾有過的增長率。這種增長的大部分來自飆升的房價,這當然主要是指美國的房價,而且也包括作為一個整體的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10]的國家,尤其是像西班牙和愛爾蘭這樣曾經次要的經濟體,其建筑業是近年來增長的關鍵點。另一方面,在歐元區主要經濟體,債券對金融市場從未如此重要,這類影響已經被打壓。如果美國房地產行業出現突然下滑,而不是緩慢下滑,那么,歐洲貨幣聯盟的決定性時刻將會來臨。歐元區受經濟增長期間的債券這種熱病的影響相對較小,它將會獲得多大程度的保護而免受橫跨大西洋的經濟衰退的危害呢?
在新歐洲,德國的作用依然并非那么明確。德意志民主共和國(DDR)被并入統一后的德國,使該國恢復了在20世紀初的地位,重新成為歐洲大陸的具有重要戰略意義的地區、人口最多的國家和最大的經濟體。然而,統一后的長期結果仍未顯現。在國際上,毫無疑問,柏林共和國更加自信,它擺脫了一系列的戰后限制。在過去的十年里,德國空軍又飛回巴爾干地區,其準軍事部隊在西亞戰斗,德國海軍在地中海東部海域游弋。不過,這些皆為轉包性質的事務工作,它們皆隸屬由美國掌控的北約或是聯合國的行動,而并非獨立行動。外交態度的意義大于軍事態度。在施羅德[11]的領導下,在一項成為他的外交政策中最大特色的協議中,德國發展了同俄羅斯的密切聯系。但這不是犧牲西方鄰國利益的第二個《拉帕洛條約》。[12]在希拉克和貝盧斯科尼[13]的領導下,法國和意大利向普京獻的殷勤也一樣多,但經濟上其手頭的勝算更少。在歐洲,柏林的紅綠政府[14]多年來沒有大的憂患,人們熟知這一點,它從來不像從前波恩的基督教民主黨政府那樣惹是生非。事實上,自1991年以來,德國未采取過可與科爾單方面承認斯洛文尼亞、促成南斯拉夫解體相比的行動。默克爾成功避開法國和荷蘭的選民意愿,但她不能以一己之力吸引他們的選票。一般來講,德國在歐洲的任何非正式霸權的前景,目前看來,似乎相當遙遠。
當然,新德國相對克制的部分原因是兩德統一本身的成本。迄今為止,統一的花費已超過萬億美元,這導致國家多年來經濟停滯、失業率高、公共債務一路攀升。正是在這樣一個時期,法國盡管本身沒有搭乘日行千里之船,發展卻超過了德國,從1994年到2004年這整整10年間,其增長率高于德國,在新世紀的頭5年,它的國內生產總值(GDP)翻了一番還要多。至2006年,德國實質性的恢復才終于到來,并且最終扭轉了上述局面。目前,作為世界上主要出口國,德國這一經濟體如今似乎要再次實行施密特和科爾早期時代它對歐洲的支配。當時,正是德國中央銀行嚴厲的貨幣政策扼住了鄰國的喉嚨。由于有了歐元,這種形式的壓力已不復存在。可能取而代之的是大幅度的工資壓制,德國的恢復就是以此為基礎的。在1998年至2006年之間,德國的單位勞動力成本實際上是在下降——這是一項驚人之舉,其實際工資連續7年下降——而在法國和英國,單位勞動力成本則上升了大約15%,在西班牙、意大利、葡萄牙和希臘,則上升了25%~35%。由于不實行貶值,地中海國家競爭力急劇喪失。這是歐盟整個南線不妙的征兆。德國權威的更加嚴厲的形式也許即將出現,它將波及整個市場而非通過統帥部或者中央銀行發出。想否認地區性的超級大國出現的可能性還為時過早。
德國現今已統一16年,單一貨幣業已發行8年。歐盟的擴張歷程剛剛超過3年。因此,若言其結果已較為明確,則是奇談怪論。當然在實際上,歐盟東擴始于1993年,而完成于——當前——2007年,伴隨著羅馬尼亞和保加利亞的加入。從某個層面上說,為何它在今天歐洲沾沾自喜的大合唱中也許是自滿情緒的主要來源,其答案非常清楚。過去蘇維埃集團的所有9個“被奴役國家”毫不費力地與歐盟融為一體。唯有在鐵托[15]和霍查[16]時代曾經獨立的那些共產主義國家等待加入進來,而且就連在那些地區,斯洛文尼亞也已經開始了第一步。資本主義平穩而迅速地復辟了,且無令人煩惱的拖延,亦無任何的損毀。事實上,就像歐盟擴大委員會總干事近日所言:“在新成員國,當今市場的私有化和自由化水平往往比舊成員國還要高。”[9]在這片最近解放的地區,經濟增長也要比西方較大的經濟體快得多。
同樣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國家和地區輕而易舉地就引入與自由主義的規范——包含公民權利的完整的代議制民主、選舉產生的議會、分權制度與政府輪替——相一致的政治制度。東歐要確保達到1993年在哥本哈根擬出的標準,在委員會仁慈和警惕的目光下,東歐被引導入友好的文明自由國家之列。沒有發生任何倒退現象。在大多數情況下,該區域的精英迫不及待地想要幫忙。對那里的居民來說,一旦前共產主義的羈絆被解除,憲法的細節不如更高的生活水平重要,盡管幾乎沒有人對那些尚不足論的言論自由、擇業自由以及出行自由不感興趣。當入盟時刻來臨之時,雖說是普遍同意,但卻少有熱情。十個國家中只有兩個國家——立陶宛和斯洛文尼亞——的大多數選民對此表示贊同,而在其他地方大多數人都不理睬那種全民公決,部分原因無疑是他們認為全民公決是領導安排的既成事實。
然而,不管東擴的機制可能有多么強的專家政治性或自上而下性,歐洲東西兩部分形式上的統一是排在首位的歷史成就。這不是因為它讓東歐諸國回到長久分離的共同家園,唯有多舛的命運——蘇聯的控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將其從這一家園驅趕,如昆德拉等中歐理論家認為的那樣。與《雅爾塔協議》[17]相比,大陸的分裂根由更深,可追溯到更遠的過去。在一本頗受歡迎的著述里,美國歷史學家拉里·沃爾夫[18]批評啟蒙時期的旅行家和思想家們“杜撰東歐”,使東歐成為18世紀的表現其高傲姿態的神話。而事實是,從羅馬帝國時代起,如今這些歐盟新成員國所在的區域歷史上幾乎總要比大多數西方的地區更加貧窮,文化素質更低,城市化水平也更低:東部地區遭受來自亞洲的游牧民族入侵;再次歷經農奴制的區域包括易北河以西的德意志的土地,甚至包括相對先進的波希米亞[19];曾被哈布斯堡、羅曼諾夫、霍亨索倫、奧斯曼帝國[20]征服者吞并。歷史上,這片地區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及戰后的命運并非一個不幸的例外,而是——真是悲慘——一種常態。
加入歐盟使這片地區終于有機會拋棄這段千年來一次又一次飽受屈辱和壓迫的歷史。有哪個知曉歐洲歷史的人面臨廢除國家命運的不平等狀況之局面會無動于衷?歐盟東擴的最初方案是科爾執政時期德國的戰略和興趣十足的地方精英共同合作的結果,它得到英美政論家的聯合支持。其旨在使波蘭、匈牙利和捷克共和國駛入加入歐盟的快車道,它們作為這個地區與歐盟最相近的國家,擁有著抵抗共產主義的最可靠的歷史和最西化的政治階層,那些不那么受到偏愛的社會只能空等。所幸的是,東歐的這種容易招致憤恨的重新劃分得以避免。阻止這種情況的功勞首先歸于法國,它從一開始就主張“賽船”方式[21],堅持要求讓羅馬尼亞加入,這使它難以排除保加利亞;其次歸于瑞典,它支持愛沙尼亞,也對拉脫維亞和立陶宛產生同樣的影響;此外還得贊揚普羅迪委員會[22],普羅迪委員會最終團結起來支持全面而非選擇性的擴張。其最終的結果已非最初的設想,而是更為圓滿的和解進程。
出于另一種目的——為歐盟自身的擴張之結果會是怎樣呢?由于分配給東歐的結構基金份額非常有限,其金融成本明顯低于估算,而貿易平衡則有利于西歐更為強大的經濟體。然而,此為東擴的微小變化。真正的盈利——或者說賬單,這取決于看待它的人是誰——在于別處。現如今,歐洲的核心資本擁有大量可供支配的廉價勞動力,他們近在咫尺,這不僅明顯降低了東歐各工廠的生產成本,而且還可以對西歐的工資和工作條件方面施加壓力。其典型案例是斯洛伐克,該國的汽車制造業的工資水平僅為德國的1/8,但其人均汽車擁有量——其中大眾牌(Volkswagen)汽車和標致牌(Peugeon)汽車位居前列——很快將超過世界上其他所有國家。正是對這種狀況的擔心導致在國內數家工廠倒閉的情況下如此多的德國工人接受了更長的工時并且拿更少的薪金。競爭壓力不局限于工資。前共產黨國家首開單一稅以吸引投資,而且如今競相提供最低的可能的稅率:愛沙尼亞開征26%的單一稅,斯洛伐克則提供19%,羅馬尼亞宣稱16%,而波蘭所提出的15%正在討論之中。
換言之,全新的東歐設定的其在歐盟中的作用必將類似新南方自70年代以來在美國經濟中發揮的作用:該地區財政制度有利于商貿活動,存在著弱小或者根本不存在的勞工運動,工資很低且——因而——投資很高,較之歐洲大陸資金過去的核心地區,這里顯示出較快的增長。亦如美國南方,該地區似乎多少缺乏在歐盟其他地方為人們所期待的政治體面之標準。由于如今安全進入了歐盟大家庭,無需再保持最好的表現,東歐精英已有了為所欲為的跡象。在波蘭,在任的雙胞胎藐視斯特拉斯堡和布魯塞爾所理解的意識形態正確的范式。在匈牙利,防暴警察守護在滿嘴假話的統治者的周圍。在捷克共和國,有好幾個月沒有一個可以組建政府的議會。在羅馬尼亞,在一次電視脫口秀節目期間的電話交談直播中,總統羞辱了總理。不過就如同在肯塔基州或阿拉巴馬州[23]一樣,這類粗俗的怪事只是將一抹民間傳說色彩加進了單調的都市景觀之中,而非去干擾它。
所有的類比都有其局限。在美國的政治經濟中,新南方的獨特作用部分依賴于受該地區氣候吸引的移民,其氣候使得該地區的人口增長率高于國家平均水平。相對而言,東歐并無這種寬廣的陽光地帶,反而更有可能發生的是本國人民移民到國外,就像近來大批波蘭人涌入英國,波羅的海[24]以及其他地方的類似數量的移民來到愛爾蘭和瑞典的情況所反映的一樣。但是,勞動力向任何方向的轉移——由于明顯的語言和文化上的原因,將會繼續如此——在歐盟要比在美國低得多。而繼承自共產主義體制且尚未完全廢除的當地福利制度亦為美國南方道路上潛在的制約因素。東歐人口占歐盟人口不到1/4,根本就不存在類似南方在美國的相對重要性,更不用說該地區在聯邦層面上的政治影響力了。眼下歐盟擴張的影響,根本上而言,是布魯塞爾的外交部及雇主游說團體所希望的:擴大的歐盟發展成為一個巨大的自由貿易區,并且附帶著新近獲得的充滿廉價勞動力的邊緣地帶。
新歐洲的贊美者完全有理由認為,東歐加入歐盟可謂成就巨大。當然,正如對作為一個整體的歐盟歷史的一般的溢美之詞一樣,在各種斷言中的思想與現實之間存在著一條鴻溝。演變成一種聯盟的共同體絕非像人們通常所認為的那樣是帶來“50年和平”的原因,這是一種將在任何嚴格意義上應屬于華盛頓的功績歸于布魯塞爾的虔誠。在南斯拉夫,當真正的戰爭威脅降臨,歐盟根本沒有阻止其爆發,反而卻幫著扣動扳機。以類似的方式,歐盟的政論家們常常暗示,沒有東擴,東歐絕不會駛達民主的安全港口,而是會沉沒于新形式的極權主義或者野蠻狀態之中。鑒于歐盟已監管了該地區政治制度的穩定化,這一過程中有大量的直接干預,這種主張較為真實。然而,在滿足虛榮心的同時,它也夸大了其中的危險性。歐盟在推翻斯大林建立的政權中并未發揮作用,而且也少有跡象表明,若無歐盟委員會的援助之手,任何上述政權倒臺的國家有墜入新的獨裁統治的危險。東擴是一次充分的歷史煅燒以及——到目前為止——經濟上的成功,這無需宣稱它也是一次政治解脫,這是不切實際的。那些標準性的大肆宣傳貶低而非抬高了其所作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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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的問題依然存在。東擴對歐盟本身的體制框架的影響是什么呢?我們對此依然看不清楚。這是因為,如果東擴是近一段時期的主要成果,那么,被認為使歐盟面貌一新的憲法則是最大的敗筆,兩者間潛在的相互作用仍然是不明確的。在拉肯決定的“歐洲未來大會”[25]在2002年年初召開,至2003年中期發布了《歐洲憲法》草案,該草案在2004年夏天得到歐洲理事會認可。名義上,候選國的代表也加入大會。然而,由于大會本身不過是為其主席吉斯卡爾·德斯坦付出的勞動裝飾門面,他得到來自英國的事務總管約翰·克爾[26]的支持——兩人是草案的真正制訂者——因此這些代表的在場毫無意義。歐洲未來憲章的草擬完全是為了西方的當權者——亦即通過該草案的現有的15個成員國政府,而東歐各國淪落為看客。事實上,立憲愿望的邏輯發生逆轉:并非東擴成為新架構的共同基礎,而是在東擴之前這種架構就已經建立起來。
對于西方精英們而言,接下來的潰敗如同瞬間發生的炸雷。《歐洲憲法》——多達500多頁、446條以及36個補充協議,簡直就像前所未有的官僚體制的象皮病——加強了歐盟內4個最大的國家的勢力:德國、法國、英國和意大利;憲法立于這種政府間復雜體系之頂端,在該體系中這4個國家將有更大的影響力,有5年的主席任期,不由歐洲議會選舉產生,更不用說歐盟民眾;將“不容曲解”的“高度競爭化的”市場的必要履行事務作為政治法律之基本原則使大眾選擇難以企及。對此,美利堅合眾國的創建者們會揉揉眼睛充滿懷疑地看著這樣一個沉重而搖晃不定的體系。但是,支持它的歐陸媒體和政界的一致看法是如此強大,以至于沒有幾個人懷疑其效用性。盡管如此,令選民的統治者驚訝不已的是,選民們很快作出反應。在法國,政府不明智到了向每一個投票者分發文件副本的程度——吉斯卡爾抱怨這種對待其作品的蠢行——在一場全民公決活動中,一支生機勃勃的公民反對派在沒有主流政黨、報紙、雜志,更不用說廣播和電視節目支持的情況下擊潰了一個聯合起來支持憲法的組織,公決結束時憲法的成果所剩無幾。就連在法國近代史上,也很少有一種如此單一的思想被如此轟轟烈烈地推翻。
在法國這場運動的最后幾天,由于民調顯示選民中越來越多的人反對憲法,恐慌籠罩著法國媒體。盡管地方上還是有很多的歇斯底里的事態,但是這些全不及邊界那邊的德國那般嚴重。“歐洲需要勇氣”,君特·格拉斯[27]、尤爾根·哈貝馬斯和一幫志趣相投的德國知識分子在一份寫給《世界報》[28]的公開信中如是規勸世人。他們告誡其鄰國,“若是法國在投票中說‘不’,那么它將注定孤立自己”。他們繼續說道:“反對的結果將會是災難性的”,實際上,“這是一種自殺邀請”,因為“沒有勇氣,也就無法生存”。在新舊成員國看來,“《憲法》實現了幾個世紀的夢想”,投票贊同是一種責任,這種責任不僅僅是為了活著的人,也是為了逝者:“我們把這部憲法歸功于愚蠢的戰爭和罪惡的專制制度下的數百萬犧牲者。”[10]這部憲法源自一個選民民主協商未遭受任何危險的國家,在聯邦參議院,為使法國投票者印象深刻,公投的前幾天就精心安排了對憲法的形式上的批準,吉斯卡爾作為貴賓坐在主席臺上。三天以后,荷蘭人——他們被更加直言不諱地告知,如果他們不投票贊成,奧斯維辛集中營就等著整個歐洲——以更大的票數差距否決了憲法。
此種對新歐洲的憲章的雙重民眾否定并不是意外之事。憲法遭到反對并非因為它過于聯邦主義,而是因為它似乎只不過是重新分配寡頭政治權力的費解的方案,它體現了歐盟似乎已經成為的傲慢和不透明的制度中所最不令人信服的一切。實際上,每一次——總數并不多——選民們被允許就歐盟所采取的方向表達看法時,他們總是表示反對。挪威人干脆拒絕了歐共體,丹麥人拒絕了《馬斯特里赫特條約》,愛爾蘭人拒絕《尼斯條約》[29],瑞典人則拒絕了歐元。每次政界都及時地將這些議題推回給公眾進行民意調查,以糾正其中的錯誤,或者等待機會以推翻裁定。歐盟的行為準則變成了布萊希特[30]的一句名言:一旦受挫,政府就應該解散人民,并選出新的人民。
可以預見,在慶祝《羅馬條約》締結15周年的活動中,歐洲各國的首腦們很快將討論怎樣再次拋棄公眾意愿,并且使憲法在表面修改后重新得以實施,這次不再使它冒民主決定的風險。在2007年6月的布魯塞爾峰會上,必要的調整——現改稱為一個簡單的條約——得到一致贊同。為了使英國放棄公投,他們保證英國可不履行其他成員國都同意的《基本權利憲章》[31]。為了向法國輿論示好,自由競爭的條目被放在一項協議中,而不是置于主要文件中。為了收買荷蘭人的良知,“促進歐洲價值”被用來測試成員國資格。又為了維護波蘭領導人的面子,波蘭在理事會中降級為第二等國家一事推遲了十年,這使得他們的繼任者甘心妥協。
這次聚會的目的是使被法國和荷蘭選民們早已葬送的東西復蘇,其主要新奇之處是德國確保在理事會選舉結構中居于首位的決心。波蘭人堅決反對加強德國影響力且大幅減少波蘭影響力的方案,這——出于國際組織中的投票理論早已表明了的原因,正如這些方面的專家指出的那樣——包含了對本方公民的所有理論上的考慮。但是,公平問題和民主問題一樣與結果無關。卡欽斯基兄弟氣勢洶洶地宣稱波蘭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人口損失使之有權利在歐盟的方案中得到相應的賠償,之后,他們倆像本國戰時面對德國閃電戰的上校們一樣迅速地崩潰了。氣壯山河的話語全都忘記,在一通電話后所有一切歸于平靜。就東歐這個人口和GDP近一半為波蘭所占的地區而言,這一插曲是有關其所進入的業已形成的不言而喻的國家等級制度的教訓。歐盟歡迎東歐,但它不能自高自大。至少為了這些目的,德意志再一次高人一等。
些微的收獲還是有那么一點兒的。就像英國、荷蘭和法國的統治者們一樣,波蘭的統治者也在降級被推遲的同時得到了遮羞布,這是為了讓他們不使重生的憲法屈從選民們的意愿所必需的。這就使得愛爾蘭總理埃亨[32]——還有布萊爾[33],他是另一位近來從一系列貪腐案件中逃脫的人物——在高興得忘乎所以之余驚嘆:“它的90%還保留著!”就連忠實的時事評論員也感到很難完全抑制對于最近這項以“共同體的方式”進行的措施中的譏諷性質的厭惡之情。這一系列現實與新歐洲的吹捧者的宣傳的反差簡直是天壤之別。事實是,世界之光、全人類之模范大體而言甚至不能指望國內人民的贊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