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民黨軍機大臣陳布雷
- 楊者圣
- 4174字
- 2020-07-21 09:52:23
“哪一個人也寫不過陳布雷”
1923年,《商報》的評論改署名制,陳布雷取“畏壘”作筆名。如果說當年的“布雷”是“舶來品”,那么“畏壘”大概就是“國貨”了。從此,“畏壘”與當年的“布雷”一樣,很快在報業同行及廣大讀者中聲名鵲起。
《商報》時期,可以視為陳布雷的第二度記者生涯,與《天鐸報》時期一樣,成為陳布雷一生新聞事業的兩個“黃金時代”之一。在這一階段,陳布雷最為鮮明的特色,是他的不妥協的反帝反軍閥的政治立場。諸如:在《解決國是與個人面子》一文中,陳布雷大聲疾呼:“內政不修,外侮不御,家盜不除,悍仆不懲”,則國家前途何得有望!在《秘密接洽與宣布始末》一文中,陳布雷既深惡北洋當局“甘心置國民于不顧,而惟仰承日本之意旨以為快”的奴才嘴臉。在《統一國是之先決問題》一文中,陳布雷痛斥有“水晶狐貍”之譽的北洋軍閥徐世昌“首在必驅,戎首禍魁,毒浮慶父,時勢至今,豈尚可一日之容忍乎”。1923年10月,臭名昭著的“賄選總統”曹錕,以每張選票5000銀元的大價錢,大肆收買國會議員,被“選”為大總統,陳布雷更是高張義旗,罵曹為“捐班總統”,指斥受賄議員為“豬仔”議員,以揭露賄選丑聞。1924年,“賄選總統”曹錕舉直系數省之兵,圍剿浙江督軍盧永祥,福建督軍孫傳芳乘機引兵入浙。《商報》一貫持反直立場,對孫傳芳大加討伐,這與國民黨南方革命政府的政治立場比較接近,從而得到孫中山先生的賞識。中山先生甚至稱許:我們有些報紙,“雖屬黨員辦的報紙,可是為黨宣傳最得力的成績,遠不及《商報》,《商報》只是幾個同志在那里撐持,可稱為忠實的黨報”。中山先生的這個評價,肯定了陳布雷在大革命時期對國民革命所作的貢獻,被他引為驕傲。
陳布雷表現出的那種不妥協的反帝反軍閥的新聞立場,不但得到國民黨人的高度評價,也得到共產黨人的充分肯定。1924年7月,陳布雷因抨擊租界當局援用不合法的所謂《出版律》,竟被租界工部局控告,傳至會審公廨出庭受審,幾被投獄,經延請英人律師克威先生辯護,始以罰代獄。雖有此驚,陳布雷卻豪氣干云地說:“主筆不吃官司,不是好主筆。”為此,陳布雷在《商報》著論,積極支持收回上海會審公廨,提議:“一,中國法庭,聲明今后不認公廨之判案有效;二,租界以外之中國官廳,聲明今后不給予公廨以各種之協助;三,中國人民間,各依其鄉籍或職業別而成立各種之公斷機關,—遇有爭議時,寧提交本國人之公斷機關,勿向公廨訴訟。”這一著釜底抽薪的妙棋,受到有識之士的廣泛好評。其時,中共老資格的宣傳理論家蕭楚女就曾在《向導》周刊上著論唱和,認為:“我們若無切實的事實上的抵抗方法,空空的東跑西跑,和他們講那‘外交’有什么用處?惟一的對癥藥方,只有《商報》在最近所提議三條。”在《對德參戰之功罪》一文中,蕭楚女以“善哉《商報》畏壘君之言”,明確肯定陳布雷的著論立場。詩曰:“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在反帝反軍閥的斗爭中,陳布雷與共產黨人成了“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同路人。
這一段時間的生活,陳布雷過得充實而有序。上午11時,陳布雷到中國通商銀行辦公,處理文書事務;下午5時,陳布雷從通商銀行下班,即到報館搜集材料;入夜,陳布雷留在報館,備一聽香煙,泡一杯濃茶,購幾只饅頭。如此三樣東西入口,慢慢地便開始化為文字,然后凝神運筆,擲地作金石聲。等到一篇評論草就,已是深夜一兩點鐘。陳布雷回到家中,大都在深夜3時左右。此時,兒女們均已入睡。第二天,孩子們早起上學,陳布雷尚在夢鄉。因此,這一階段,雖然是一家人團聚,但全家人一起吃飯聚談的機會反而很少。
進入1925年,國民革命運動進一步興起,南北兩營壘的斗爭(以國共合作為主導的南方革命政府與以直系軍閥為代表的北京政權)更加尖銳激烈。陳布雷在南北兩政權的對峙中,以堅定的立場擁護南方革命政府,擁護國民革命。這一年3月12日,孫中山先生不幸病逝于北平,“噩音既播,哀動八荒;元良云亡,慟之百世”。消息傳到上海,《商報》著論哀悼,嘆斯人斯績不可復續,策后死諸君仍須努力。然在當時,《時事新報》竟載文,謂:中山先生之精神與陳炯明決裂時即已死去,今不過是形骸逝去而已。陳布雷閱后大怒,漏夜即作《精神的死與形骸的死》一文,對《時事新報》的謬論予以當頭棒喝,一棒就將其打悶下去。
1925年發生的“五卅慘案”,在陳布雷的記者生涯中,是最為閃光的一段時期。其時,陳布雷以《商報》記者的身份,深入到罷工、罷課、罷市的風潮中心。他一方面奔走呼號,主張懲兇,監督政府交涉;一方面采訪工人、學生、店員,每天撰寫揭露英日暴行的評論,高張愛國旗幟。五卅以后,陳布雷繼續以極大的熱情和勇氣,通過《商報》這個輿論陣地,揭露各處發生的慘案,竭力主張“懲兇”,呼吁撤銷領事裁判權,支持省港大罷工,歡呼九江、漢口收回租界等等。此間,中共《向導》周刊也曾轉載《商報》評論,并加以評注。蕭楚女甚至直接致函陳布雷,對畏壘在五卅愛國運動所表現出來的革命精神給予嘉許。總起來看,陳布雷在這一段時期所寫的言論,不但才思橫溢,筆力千鈞,膾炙人口,飲譽滬上,而且其反帝反封建的政治主張也與中共提出的民族民主革命的主張相一致,故而受到共產黨人的真誠歡迎。陳布雷自己亦回憶:“在整個五卅運動中,余與公展每日注視事態發展,間亦親至各團體訪問消息,交換意見,故能把握問題中心而所有議論,均能在群眾中發生影響。”
五卅運動之后,陳布雷曾經致書四弟訓慈,袒露了自己的心跡。其時,陳訓慈在寧波效實中學任教,同時奉陳布雷之命,兼理官橋家族事務。因此,陳布雷在信中照例先交代了幾件家務瑣事,然后話鋒一轉,寫道:“最后要告弟知道者,兄寫這封信,是在極繁亂極悲痛的心境下寫的。這回學生運動,英捕竟開槍殺人!遠道聞者尚且發指,何況我們親在上海目擊喋血前后之種種愁慘情形呢?兄近日要哭,直弄到無處哭。有時也想,連哭的自由也沒有嗎?毋寧冒險放聲一哭。但幕后又似有聲音傳來說:‘這不是你自己的家里!你是人家的雇傭!怎么能要哭便哭!’嗚呼四弟,如兄者已近中年,殘血猶熱,這真是人生未有之痛楚呢!上海民眾頗有覺醒,而總商會諸老成,猶怕擔干系,怕說話,竊恐禍猶未已,流血者亦正未有艾。速告琯卿趕快進行愛國之宣傳。嗚呼四弟,人間何世?痛!痛!!痛!!!”
陳布雷的這封信,可謂是字字血淚。尤其是三個“痛”字,簡直有撕心裂肺之感了。陳布雷在信中所說的“總商會諸老成”,是暗指以虞洽卿為代表的一批民族資本家,這說明陳布雷對民族資產階級的妥協性與動搖性是極為不滿的。陳布雷在信中所提的“琯卿”,據陳布雷的外甥翁永澤解釋,“琯卿”即當時寧波國家主義派的領袖李琯卿。陳布雷把教育民眾的希望寄托于“國家主義派”,這說明他的思想,還未能從國家主義派的窠臼中完全解脫出來。這也就是陳布雷在五卅之后,為什么不能進一步前進的一個重要原因。
6月下旬,上海總商會單獨宣布停止罷市,反帝統一戰線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陳布雷在蓬勃興起的群眾運動面前開始變得憂心忡忡,以至主張“縮小對象”,退縮持平等。在《民族墮落之憂》一文中,陳布雷更是明白斷言:中國者,“最不適于試行共產黨之國家”。在《國民黨之內閣》一文中,公開宣布:中國國民革命,“舍國民黨莫屬”。其時,正是國共合作時期,以陳布雷的政治面目來說,既沒有加入共產黨,也沒有加入國民黨,是一個“黨外人士”。然而,他的黨派立場已經昭然若揭了。或許可以說,陳布雷在組織上雖沒有加入國民黨,但在思想上已經加入了。
此間,陳布雷對他的浙高校友、《京報》著名記者邵飄萍(邵振青)被害事件,深感痛心。1926年4月26日,邵飄萍因持同情國民軍及反奉立場,被張大帥的奉軍槍殺。陳布雷聞訊邵飄萍被害,悲憤莫名,漏夜寫出專評《共和國家與生命保障》一文,開篇便是:“《京報》邵飄萍君竟于昨晨為軍團司令部判決死刑,執行槍斃。入民國以來,除袁世凱軍政執法處時代外,未有不顧法律,不重人權,下如此駭人之手段者也。”對于奉軍此舉,陳布雷一針見血地指出:“小而言之,監謗緘口,偶語者誅。”“大而言之,法律無靈,人權失障,以死懼民,將令民不畏死。”
總起來說,陳布雷在《商報》時期的政治立場,是為:反帝、反軍閥、反專制。為此,他寫下了大量政論性文章。據有心人統計,僅在1926年3月至11月的9個月里,陳布雷就發表了80余篇政論文章,平均每月著文近八九篇。若以此類推,陳布雷在《商報》所發表的文章,大抵有600多篇。雖然,陳布雷在不少文章中,明確表明對工農運動及“赤化”的憂慮,與中共黨人有意識地拉開距離,而對國民黨人則主動表示親近。但是,客觀地說,陳布雷仍不失為一位反帝反軍閥的勇士。
從1920年10月至1927年初,陳布雷為《商報》筆耕六載有余,這也正是國民革命從發端到高潮的一段時期。古賢有詩:“夜來劍氣沖牛斗,猶是男兒未遇年。”從陳布雷來說,他的重返江湖,恰遇蓬勃興起的國民大革命“虎嘯而谷風至兮,龍舉而景云往”,這就使得他的反帝反軍閥的政治理想得以張揚抒發,亦使得他的橫掃千軍如卷席的政論文章得以一展所長。
《商報》時期,成為陳布雷新聞生涯中的一段黃金歲月,著名報人鄒韜奮曾經贊嘆說:“布雷先生在報界文壇的聲譽,在《商報》時代就已建立起來。他當時不但富有正義感,而且還有革命性。當時人民痛恨軍閥,傾心北伐,他以畏壘為筆名在《商報》上發表的文章,往往能以銳利的筆鋒,公正的態度,盡人民喉舌的職責。”著名詩人劉大白就說得更坦率了:“今天上海報紙的言論,哪一個人也寫不過陳布雷。”歷經清政府、北洋政府、南方革命政府的“三朝老臣”葉恭綽先生說得婉轉一點,但是對陳布雷的推崇也是毫不掩飾的。葉說:“全國報界中主持社論的人才寥寥無幾,論議周匝、文字雅俊者,在北惟顏旨微,在南惟陳畏壘而已。”
陳布雷聽了葉先生的贊許,頗有些不好意思,連忙表示:“我的見解與文字,在南不及張季鸞,在北不及顏旨微與陳博生。”其時,張季鸞是上海《中華新報》的總編輯,陳博生是北京《晨報》的總編輯,顏旨微是天津《益世報》的主筆,張、陳、顏與陳布雷一樣,都是擅長寫政論文章的高手,在當時,號稱是中國報界“四大主筆”。但是,謙虛盡管謙虛,若以文章的思想性、革命性及戰斗性而論,陳布雷當為“四大主筆”之首,這在時人中是沒有什么疑義的。
經過陳布雷及報社同仁的苦心經營,《商報》在鼎盛時期,發行已達12000份,一度成為與《申報》、《新聞報》鼎足而立的新聞媒介,也是上海商界最為重要的新聞喉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