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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化市場型政府乃經濟發(fā)展之根本

上海人民出版社的范蔚文先生日前打電話來,希望我能為奧爾森教授的《權力與繁榮》一書寫一篇導讀。老實講,對此我很猶豫,因為關于奧爾森的文章,我先后寫過幾篇,其中的一篇還特別提及奧爾森和他的這部遺作。令我猶豫的另一個原因是,奧爾森在馬里蘭大學的同事查爾斯·卡德韋爾已經為此書寫了一篇序言。在序中,卡德威爾概述了本書的核心觀點,點明了作者的方法論,總結了奧爾森整個學術生涯的精華。我如果再去重復,總覺得有畫蛇添足之嫌。后來我之所以沒有婉拒,除了受到熱情邀請之外,還在于我覺得有一種義務在這里進一步談談我對奧爾森教授理論的理解。畢竟在馬里蘭,我在他的指導下閱讀、思考了一年。

社會科學研究,我以為大致可歸結為三大類問題:其一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問題;其二是個人與政府之間的關系問題;其三是政府與政府之間的關系問題。前者涉及生產和分配過程中個人之間的合作與競爭。與之相關的概念有:分工、交易、企業(yè)、市場、契約、外部性等。中者關心組織社會的基本原則和如何恰當地規(guī)范政府行為以有效地保障個人權利。與之相關的概念是:財產權利、利益集團、政府管制、合法性、公共產品等。后者注重一國內部不同層次政府之間和各國政府之間的博弈。與之相關的概念包括:共容利益、主權、國家興衰等。毋庸諱言,上述三大類問題在許多地方又是相互交叉、彼此重疊的。在現實生活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政府行為來界定的,而某國政府的行為在一個全球化的世界中日益受到他國政府行為的制約。至于集大成者,如果存在的話,奧爾森的政治經濟學可算一支。

政治學的核心范疇為權力,經濟學的核心命題為國民財富之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亦即探尋繁榮的本源。繁榮來自人均收入的持續(xù)增長,后者源于每個人的勞動創(chuàng)造和巨大潛在的得自貿易之收益的實現;以上又導因于分工與交易的深度與廣度,而后者又濫觴于個人權利、特別是財產權利受到保護的程度;能夠實施有效權利保障的唯有政府,因為只有政府才擁有壟斷性的強制權力或暴力;鑒于政府既由人組成又不可避免地受到某些個人或集團的影響,故它同時又是個人權利受到侵犯的最大威脅;凡是協(xié)調好政府強權和個人權利保障之間關系的國家,便會走向繁榮,反之則衰敗;繁榮與衰敗在國家林立的國際環(huán)境中方會凸顯其意義;由此,經濟上繁榮與否的問題便轉換成了政治權力形成與運用是否得當的問題。權力與繁榮,或更具體、更極端地說,權力先于繁榮,或強制性規(guī)則先于自愿交換,或政府決定增長(因為沒有政府,個人權利便無從談起),乃貫穿奧爾森政治經濟學始終的邏輯脈絡。

強烈的問題意識和以問題為導向的研究,難以遏制的別出心裁加以解釋的沖動,使奧爾森獨秀于經濟學家之林。概言之,奧爾森提了三個看似平常、實則重大的問題:為什么對每一個人都有利的集體行動常常難以實現?國家興衰的根本原因何在?同樣是市場經濟國家,為何有些經濟繁榮而另外一些卻遭受貧困?《集體行動的邏輯》(1965)一書可以說是他對第一個問題的回答,并在回答過程中奧爾森開創(chuàng)了與其名字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集體行動經濟學”。群體規(guī)模、搭便車、選擇性刺激等范疇業(yè)已廣泛地應用于經濟分析之中。《國家的興衰》(1982)則是他運用集體行動理論來解釋國家之繁榮與蕭條歷史現象的一次成功嘗試,同時他還進一步豐富了一些極有價值之概念或命題的內容,比如共容利益(encompassing interests)、分利集團以及個人理性并非集體理性的充分條件等。《權力與繁榮》(2000)通過引入政府權力于經濟增長分析之中,說明了國家權力與私人權利(或政府與市場)之間的相互關系決定了繁榮程度。

這里需要特別感謝卡德韋爾教授。正是從他為《權力與繁榮》所撰寫的序言中,我們得知在1997年秋天,也就是因心臟病突發(fā)而去世前的四個多月,奧爾森主持召開了一次討論會。也恰恰是在這次會議的發(fā)言中,奧爾森創(chuàng)造了一個可以高度濃縮其長期增長理論的重要概念:強化市場型政府(marketaugmenting government)。一個政府如果有足夠的權力去創(chuàng)造和保護個人的財產權利、并且能夠強制執(zhí)行各種契約,與此同時,它還受到約束而無法剝奪或侵犯私人權利,那么這個政府便是一個“強化市場型政府”。盡管這個概念沒有來得及添加進這部著作的草稿中,但我們還是可以清晰地看到它逐步形成的軌跡。奧爾森在書稿中反復且多角度論證說,經濟成功有兩個必要條件:第一,存在可靠且明確界定的財產權利和公正的契約執(zhí)行權利;第二,不存在任何形式的強取豪奪。話說到此,“強化市場型政府”便呼之欲出了。

強化市場型政府設立的目標,在于獲得所有潛在的得自貿易的收益。為此就必須建立一套法律體系和政治秩序來強制執(zhí)行合同或抵押協(xié)議,提供負有有限責任的公司制度安排,并且保障資本市場長期、穩(wěn)定及有效的運轉。在這里,財產權利、契約權利以及由此催生的資本市場,便成為區(qū)分市場強化程度之“色譜”的尺度,其兩端分別為產權高度密集型和產權高度粗放型,各國的經濟也就可以依此被劃分成不同的類型。顯而易見,為創(chuàng)新提供必要資本支持的金融市場屬于高度契約密集型產業(yè),因而對強化市場型政府的依賴性特別高。當把貿易領域和生產領域聯(lián)系起來考察時,我們還會發(fā)現一個有趣的現象:產權密集型的經濟通常對應的是資本密集型經濟。其背后的邏輯十分簡單,如果機器或工廠總是面臨著被沒收或充公的風險,人們就不愿意從事資本密集型生產。這也順帶解釋了在“產權—資本粗放型”經濟中,往往是那些具有自我保護性質的產業(yè)比較發(fā)達,比如人力資本密集的手工業(yè)和種植業(yè)。

在實現了權力與繁榮的“對應化”或“因果化”之后,隨之而來的問題便是:“強化市場型政府”產生的邏輯或條件是什么?這里我們必須稍微深入討論一下奧爾森首創(chuàng)的那個基本而意義重大的概念:共容利益。某位理性地追求自身利益的個人或某個擁有相當凝聚力和紀律的組織,如果能夠獲得特定社會總產出增長額中相當大的部分,同時會因該社會產出的減少而遭受極大的損失,則他們在此社會中便擁有了共容利益。共容利益給所涉及的人以刺激,誘使或迫使他們關心全社會的長期穩(wěn)定增長。與之相對的是擁有“狹隘利益”的個人或組織。鑒于它們只能享有或喪失社會產出增減量中的微不足道的部分,故他們對增加社會產出毫無興趣,而僅熱衷于再分配以尋求該社會產出的更大份額,甚至不惜損害社會福利。依據這樣的邏輯,只要存在共容利益,即使是早在封建君主專制國家,統(tǒng)治者都會盡可能地保護個人權利,按照最優(yōu)稅率稅則對其臣民征稅,而不會竭澤而漁,以避免損害其收入長期最大化的目標。

經過這種轉換,強化市場型政府的產生條件,也就等價于如何使政府或執(zhí)政者具有共容利益的條件。對此奧爾森的回答是:民主政體,或至少是代議制政體。注意,奧爾森談論的民主,其核心或本質不在于它是否賦予普遍公民選舉權,而在于它是否保證了政府產生于自由的政治競爭過程,從而確保擁有共容利益的精英掌握政治領導權。他的這一思想傾向,與熊彼特在《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與民主》(1942)中所持的立場如出一轍:政治的民主原則,即應該從爭取選票的競爭性斗爭中產生出來;民主就是政治家的統(tǒng)治,人民總是可以被定義弄得他們像是在統(tǒng)治;除了在某種程度上保證了言論和出版自由之外,民主和自由就沒什么關系了。尤為令人深思的是,對民主有類似想法的人遠不止熊彼特和奧爾森。譬如,早在1926年,20世紀最重要的政治學家之一卡爾·施密特就曾寫過一篇題為《論議會制和民主制的抵牾》的文章(載其《政治的浪漫派》)。他說,所有人作為人的平等,不是民主,而是某種類型的自由主義;讓最優(yōu)秀最有能力的政治精英掌握政治領導權并承擔公共事務,才是議會民主制的本質。

那么歷史上和邏輯上的民主政體又究竟是如何起源的呢?換言之,由一個封建專制君主取代另一個封建專制君主的“常規(guī)”何以被打破呢?奧爾森的回答簡潔而睿智:某種特殊情況的出現,或曰偶然性。當那些促使封建專制王權垮臺數量不多的人物、家族或集團之間的權力出現了平衡時,也就是說當沒有任何個人或集團能夠強大到使自己成為新的封建專制者時,民主政體也就有了可能。這一邏輯成立的另外一個必要條件是,不管是由于地理的還是其他幸運的環(huán)境因素,這個民主政體能夠免遭周邊國家的征服。許多歷史和歸納研究證明,英國和美國等一些代議民主制的“自發(fā)產生”,便與上層權力的多元、平等分配和領土安全密切相關。雖然奧爾森在參考文獻中沒有提到英國劍橋大學的著名歷史學家阿克頓勛爵,但從其著述的字里行間之中,我們還是不難發(fā)現阿克頓的影子。在《法國大革命講稿》(1910)中,阿克頓反復地表達過他對“自由政體”的理解:政治科學強烈要求,必須靠多元和分立來操縱權力。

本書的一個輔助性的、但同時卻是有趣的觀點,是奧爾森對所謂“科斯定理”的批判和拓展。在他看來,科斯理論的核心在于交易成本和自愿交換,其基本結論是人們會為了實現他們的共同利益而采取集體行動。對此奧爾森評價說,“科斯定理”(亦即在交易成本為零時,個人理性可以通向集體理性)僅僅適用于集體規(guī)模很小的情況。一旦集團成員足夠多,即使交易成本為零,其成員也不會受到激勵去為集體產品的提供做出貢獻,因為這時搭便車的潛在收益相對會更高。再者,科斯的理論只注意到理性的自利會使自愿交換產生互利結果,卻忽略了理性的自利也會引導人們用手中的權力強迫別人就范的可能性。恰恰是后者才是解釋政府的不同類型——強化市場型政府還是作為其對立面的政府——的有效工具或途徑。還有,源于自愿交換之收益的最終實現有賴于契約的執(zhí)行,而“契約如果沒有劍作保證則等于一紙空文”(霍布斯語)。有鑒于此,奧爾森把強化市場型政府視為一種降低交易成本的制度設計。

關于發(fā)展中國家,奧爾森的邏輯結論認為,其落后的最大挑戰(zhàn)不在于資源或資本匱乏,而在于它們很難組織起大規(guī)模的分工、交換等市場活動,特別是高質量的政府活動。相對于發(fā)達國家而言,他發(fā)現發(fā)展中國家政府發(fā)揮的作用是比較小的。這一結論對于身處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過渡進程之國家的讀者而言,初聽來多少有些振聾發(fā)聵。但在知曉了奧爾森所青睞的是強化市場型政府之后,我們便可以依據如下三個指標對政府之功能加以比較:規(guī)模,結構,方式。僅就規(guī)模而言,發(fā)展中國家的政府普遍遜色于發(fā)達國家,這至少可以從政府雇員數量之眾多和干預領域之廣闊上得到反映。但就結構來看,我們不難發(fā)現,發(fā)達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之政府重點發(fā)揮作用的領域和力度往往大相徑庭,其關鍵差別集中體現在保護個人權利不受他人或政府本身的侵犯上。要知道,人類生產的一個悲劇性原理在于:毀滅容易創(chuàng)造難,正如積長年心血建成的大廈會以一根火柴的代價而毀于一旦。在這里,強化市場型政府存在的意義又一次凸顯出來。至于方式,則既涉及組織分工的原則和執(zhí)行原則的手段,還與政府權力來源有關。

個人權利得到最有效保護的國家同時也是擁有最高人均收入的國家,或者說,當今世界大部分國家人均收入水平低下是因為它們缺乏可靠的個人權利,構成了奧爾森在本書中得出的一個基本結論。當今世界的現實應該講與這種判斷相當吻合。但作為發(fā)展中國家的讀者,我們很自然地會提出這樣的問題:損害個人權利的掠奪行徑,不僅來自封建專制政府或君主的無端沒收和無政府狀態(tài)下隨處可見的侵權,也來自國家間的野蠻掠奪,其中也包括那些源自不合理的政治經濟秩序的“文明”盤剝。昔日殘暴的殖民者今天搖身一變都成了世界上最富裕的國家,這和它們現在都是最為“尊重權利”的國家一樣,恐怕也并非出于歷史的巧合。對這個近似于“雞”與“蛋”的、同時也是事關重大的問題,奧爾森在書中予以回避了。他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如此,我們已無從知曉了。

對奧爾森的主要批評之一是針對他那簡化和一以貫之的分析模型。有些人稱他為“理論單一”的思想家,即總是用一種簡單模型回答所有重大且復雜的問題。其實,這恰恰是奧爾森之所以是奧爾森而非其他經濟學家的根本所在,也是他畢生所追求的學術目標。奧爾森終身恪守如下的學術研究信條:“正如偉大的斗士總是力求刺中敵手的頸動脈那樣,偉大的科學家總在尋找能夠取得突破和具有強烈訴求的問題。故我以為,探求那些重大和高度簡化的命題是一種很好的研究戰(zhàn)略。在我的學術生涯中我自認為一直是這樣做的。當然這也是我唯一想做的事。”對此肯尼思·阿羅評價說,奧爾森憑借簡單模型對重大命題所做的解釋,大都很能說明問題;奧爾森去世之所以是經濟學界的一大損失,就在于他與眾不同,而其他經濟學家大都相去不遠。雖說他的思想形成有許多不同的來源,但我感覺奧爾森心目中的精神英雄是達爾文。他在多種場合都表達過對達爾文的敬意,因為達爾文的進化論簡潔、解釋力強、而且覆蓋面廣闊。

強化市場型政府乃經濟發(fā)展之根本權力與繁榮奧爾森于1998年2月18日因心臟病突發(fā)去世。兩周后《經濟學家》雜志便發(fā)表了訃告,并在其遺像下配了一行說明詞,把他稱為“利益集團的鞭撻者”。該文在結尾處還做了一個合理的猜測:如果奧爾森仍然健在,那么他的集體行動理論,盡管不是完全沒有爭議,卻很可能把他送上諾貝爾經濟學獎的領獎臺。在奧爾森去世兩周年之際,《經濟學家》雜志又發(fā)表專文,評介他的遺著《權力與繁榮》。該文的結束語是這樣寫的:“奧爾森是不可替代的,但有這樣一部杰作對我們來說也算是一種安慰了。”三年前我閱讀此書時便產生了把它翻譯成中文的念頭。后來我一邊讓我的學生李增剛翻譯,一邊聯(lián)系出版社。當完成翻譯、經濟科學出版社也表示愿意出版時,我卻得知該書的中文版權已經被頗具慧眼的上海人民出版社買走。雖不無遺憾,但畢竟中國讀者可以看到這部非常值得一讀的著作了。當然,作為美國經濟學教授,奧爾森的某些思想傾向、學術觀點和秉承的理論傳統(tǒng),和當今中國的主導思想或觀念還是有相當距離的,有些甚至是截然相反的。因此在閱讀此書時,我們還須以了解、批判、借鑒的眼光對待之。

張宇燕

2004年12月30日序權力與繁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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