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死刑:起源、歷史及其犧牲品
- (德)卡爾·布魯諾·萊德
- 9636字
- 2020-07-29 16:16:35
第二節 血親復仇
在身處所謂的進步和文明時代,我們仍時常會聽到關于血親復仇的實例,這些實例大多發生在近東、巴爾干地區或者撒丁島、科西嘉島和西西里島。我們也許可以將這些事例視為長久以來為維護尊嚴和實現正義而實施的野蠻殘酷—俠義式行為相關習俗的最后遺存,由此,人們并不將殘殺的暴行訴諸法院,而是自己直接成為流血事件的復仇者。一些以強盜為主題的浪漫主義鼓吹血親復仇,并將其視為激情和勇氣的展現。因為我們文明人必須拒絕這種激情的爆發,所以我們將其浪漫化和英雄化,甚至有時會對他們這種原初的自然生活方式持一絲悲憫之心。
然而,詳細的考察表明,血親復仇現象作為一種融合了暴力強制和憂慮恐懼的高度復雜的體系,承擔了特定的心理和社會功能。在早期社會,血親復仇屬于社會生活中的秩序因素。血親復仇的實例遍及所有的大陸,延及地球上最偏遠的角落。愛斯基摩人、澳大利亞的原始居民、亞馬遜河流域的印第安人以及蒙古人、突厥人和非洲的部落都知悉血親復仇。古希臘人也像現代的馬來人(Malaien)一樣實行血親復仇。日耳曼人、凱爾特人、羅馬人及古代的以色列人都遵從其嚴格的律法,甚至經常會有不少人自殺。《舊約圣經》的《民數記》第35章第19節和第21節甚至明確要求實行血親復仇,其中寫道:報血仇的必親自殺那故殺人的,一遇見他就殺他!
我們可以從流傳下來的豐富材料推知,地球上的每一個民族都在其發展過程中堅持過血親復仇,有的甚至是始終堅持血親復仇。一些在其千余年的發展過程中與世隔絕的民族亦是如此,例如澳大利亞的原始居民。我們可以肯定性地排除他們的習俗或者血親復仇是從其他鄰人那里接受而來的,因為他們大約自一萬五千年前或者更早就沒有與其他部族有過接觸。盡管如此,他們也發展出了一個與世界上其他地區的民族極為相似的血親復仇規則體系。
通過對資料的研究,我們還發現一個普遍性的事實:血親復仇明顯地與生產關系的特定發展階段無關。無論是狩獵、采集部落,還是游牧民族,無論是漁民,還是農耕者都是如此。雖然血親復仇作為一種制度和習俗經過了特定的發展階段,但是其發展歷程明顯地不是與生產關系的發展同步的。這也表明,在早期的人類社會,生產關系對人類普遍性意識的發展的影響相對地處于次要地位。
血親復仇是世界范圍內的一個普遍現象,其存在不依賴于外界事物及其存在形態。血親復仇毋寧是與人類意識的特定發展階段相適應的。
本書考察幾個可以作為血親復仇的不同發展階段的典型事例。這些事例是在19世紀至20世紀的世紀之交時收集的,當時這些原始民族的風俗習慣還未像今天這樣受到西方文明的強烈影響。
在許多原始民族中,一個近親屬的自然死亡也會引起血親復仇,因為這些民族將每個人的自然死亡都歸咎于能傷人和害人的巫術。他們認為,人是永生的。即使是其部族之外的人因生病或者年老而死,他們也相信巫人是必須對此負責的。[36]在非洲,許多部落是通過魔法儀式或者神判的方式來判定巫人是誰。之后,巫人被處死是必然的。菲律賓的尼格利陀人(Negritos)亦將其部族人的自然死亡歸因于其敵對者——馬來人——的巫術,因而要殺死對方的一個或者更多人。[37]達科塔—印第安人(Dakotah-Indianer)、加拿大的不列顛—哥倫比亞省的印第安漁人(Fischindianer)、澳大利亞的一些部族亦是如此。[38]
阿拉瓦克人(Arawaks)在非洲的部族實施嚴酷的血親復仇,即一個人的意外死亡會導致整個家族的人被殺光。[39]西澳大利亞的一些部族則在其部族中的一個男人自然死亡之后,將殺死其他部族中的任意一位成員視為其近親屬的義務。因為這種行為會再次引起血親復仇,所以這些部族不斷地處于遷徙之中,以避開其他部族的復仇。[40]因此,若一個人被殺死,按照血親復仇的要求,完全不必殺死真正的行兇者,其部族中的一個成員代替行兇者受罰即已足夠。維多利亞—澳大利亞人(Viktoria-Australier)即滿足于殺死行兇者所在部族的任何一個成員——無論是婦女還是小孩,只要他們代替行兇者受死即可。血親復仇的要求通過這種方式得到了滿足。在菲律賓,若伊格羅特人中的一個男人殺死了另外一個家族的一個女人,則復仇不是針對這個男人,而是要殺死這個男人所在家族的一個女人,來替代這個男人受死。[41]若多雷—巴布亞(Dorej-Papuas)的一個村莊的男人被另一個村莊的居民殺死,那么整個村莊的人都覺得有義務為他復仇。村莊中的男人們埋伏在敵對村莊附近,直至他們能暗中從背后殺死該敵對村莊中的任何一個人——男人、女人或者孩童。之后,他們砍下這個人的頭顱作為戰利品拿回去。[42]
由于在血親復仇中始終都是群體——家族或者部族——之間的對立,而非個人之間的對立,所以血親復仇經常釀成激烈的部族戰爭。被打敗的男人,有時也包括孩童,會遭到屠殺,以免他們之后再次復仇。從群體思維看來,似乎經常存在著完全沒有任何動機的謀殺;但是,其主要動因實際上就是血親復仇。據記載,[43]一個愛斯基摩人部族在一次嚴重的瘟疫之后,發誓要殺死所有的白人,因為這些愛斯基摩人將瘟疫的出現歸咎于白人(這或許并不是沒有道理的)。
當幾個夏安族印第安人(Cheyenneindianer)被美國的軍隊殺害之后,這些夏安族人就對偶然經過的一隊白人土地測量員(Feldmesser)進行報復。[44]
此外,還間或有報道稱,白人傳教士或者學者被殺,這些事例看似是毫無動機的,但是仔細考察就會發現,這些事例的出現經常是血親復仇行為的結果。
在其發展的高潮時期,血親復仇幾乎始終都能引起部族戰爭。但是,之后的發展趨勢突變;由此引發的侵害不是繼續增多,而是減少了,并且趨于儀式化:在一些巴布亞部族,一個男人的死亡只會引起村莊之間的象征性戰爭(Scheinkampf),在這些戰爭中,雖然會有人受傷,但是不會有人死亡。我們同樣在一些高加索地區的部族中發現類似的習俗。[45]
最終,一些部族通過其他替代行為廢除了血親復仇。殺人者或者到外人部族中充當奴隸,或者甚至作為該部族的兒子被收養。婦女和小孩也可能作為殺人者的補償而被外族人所接受。
但是,奴隸有時也會成為殺人者的祭祀之物。在其最后階段,血親復仇通常會被支付所謂的殺害賠償金代替。在波利尼西亞群島,血親復仇通過支付經協商達成的貝殼貨幣而得到調停。日耳曼人在中世紀早期也是通過支付一種殺害賠償金來代替血親復仇。最后,國家權力在得到了增強之后,將殺害行為納入司法程序,所有形式的血親復仇完全得到了禁止。
在阿拉斯加的科納耶印第安人(Kenayerindianer)和南美洲的印第安人那里,無意中說出去世之人的名字都會引致血親復仇。[46]任何人只要踏踩死者的墳墓——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就會引發血親復仇。[47]沙阿塞文茨(Schahsewenzen)的高加索部族認為,血債只能以流血的方式來補償,國家的法院對殺人者的判決和處刑與此無關。[48]
最后,我們看一下南太平洋地區的一個英雄的傳說:他跟母親之間發生了爭執,這使他受到了詛咒;他因而大怒,在盛怒之下殺死了他的母親。當他意識到自己的罪行時,他就試圖通過割下他人頭顱的方式為母親復仇,并且任意地殺死了外族的幾個完全無辜的成員。[49]
下列血親復仇的特征,毫無疑問是從大量的——比上文引用的例子多得多的實例中總結出來的。經過廣泛的詳盡研究,所得出的一些最重要的結論如下:血親復仇并不同于我們今天所理解的復仇的概念。它與我們稱之為復仇的那些關于仇恨、憤怒和侵害的迸發無關。即使有關系,也并不常見。
血親復仇的基礎是巫術思想,而令其殺人或者自殺的力量則來自對神靈的恐懼。這種恐懼始終來自死者的靈魂,它要求人們為其復仇。若生者不能滿足其要求,就會認為并且害怕死者的靈魂會來煩擾自己,使自己痛苦,直至其要求得到了滿足,并且其死亡通過流血得到了補償。之后,它才會安寧,而生者亦不會不安。
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的第一幕第五場是展現出血親復仇本質的一個極好的例子。丹麥王子的父親的靈魂顯現在王子的面前,并且告訴他,自己是被陰險地謀殺的——這明顯是令哈姆雷特充滿疑惑和心情沉重的事實。父親的靈魂要求哈姆雷特為他復仇,否則,他在天國就不得安寧,哈姆雷特亦相信,自己必須要為此進行復仇。
以復仇者的身份實現了血親復仇的民族也是如此。實施這些血親復仇的,一般是死者最為親近的男性親屬,絕大多數是其兒子。他們進行血親復仇幾乎不是基于內心的沖動,而是遵從著一種對于自己具有強制性并且覺得自己不可不予以實踐的規則和命令。由于進行血親復仇之人會引起家族之間長期的仇恨,甚至會引起部族戰爭,并且自己也因此陷入極度危險的境地,所以他們從內心里想規避血親復仇的規則,或者至少是在最小的可能范圍內,亦即以最小的危險代價來完成血親復仇。但是,若復仇義務沒有得到履行,或者沒有得到充分履行,那么他們仍將處于恐懼之中,還要受到死者靈魂的折磨,并遭受不幸。
此外,人們不應認為,血親復仇僅是男人的復仇。雖然女人沒有積極進行復仇的義務,但是只要復仇沒有執行完成,她們以及整個家族都承受著嚴格禁忌的重壓。由此可能帶來的不幸和災禍使得整個家族受到威脅,甚至經常使整個部族陷入危險之中,直至復仇完成。因而,家族或者部族成員選出的復仇者承擔著最為沉重的壓力。這種壓力是他所不能擺脫的,因為他脫離了這個生于斯、長于斯的共同體就無法存活下去。
若以我們現在的復仇概念來理解,血親復仇的另一個方面亦令人迷惑:血親復仇中沒有個人責任的觀念,或者可以說尚未產生出個人責任的觀念。
完成血親復仇并不一定需要殺死真正的殺人者,通常只要殺死與殺人者同氏族的任何一人即可。但是,在一些緊急情形下,即使這種條件也無需得到滿足。殺死任何一個不幸偶然落入復仇者之手的外族人即可,只要能以合適的方式將他們從其所背負的不詳之責中解脫出來。屬于現在的觀念中陰險卑鄙的暗殺,在他們看來,完全是可行的榮耀之事。
要理解這種引致復仇者殺死完全不相關的無辜之人的思維方式,必須認清如下事實:早期的人類認為,自己與家庭或者部族是不可分割的命運共同體。在這樣的共同體中,不存在能自負其責的個人。在氏族的命運共同體內部,任何人都要為其他人負責,因而也要為氏族內的其他成員代過受罰。
我們可以將這種事實情況簡要地表述如下:在血親復仇的意義上,有罪過者是那些看起來應當受罰的人。在血親復仇的體系中還不存在道德評價。殺人者原則上不會被看作是邪惡的罪犯。但是,他被視為是有害的,因為他會引起血親復仇,并且被殺者的靈魂會變成令人恐懼的惡魔。
殺死外族人或者被放逐之人也是完全允許的;這至少被看作是可以忍受的。沒有人會給被放逐之人復仇;因而,殺死被放逐之人無需擔憂將來可能會出現的危險——無論是對于他本人的危險,還是對于其家庭的危險。所以,只要他愿意,就可以放心地殺死那些被放逐之人。沒有人會因此而譴責他。
血親復仇的最后一個有趣的特征在于,復仇的規則一般僅適用于外人,在氏族內部則沒有約束力。不同氏族的成員之間的殺害行為會立刻引致復仇。然而,氏族內部的殺害行為則完全由氏族首領根據自己的判斷進行裁決。因而,發生在親屬之間的殺害行為,亦即根據我們現在的道德觀念,應當受到強烈譴責的行為,通常不是以血親復仇的方式進行解決。共同體對于家庭內部發生的殺害行為不感興趣。共同體對此不關心的原因在于,在血親復仇的需求背后并不存在著道德準則。
一種在早期人類社會中存在了千余年且發揮著一定作用的社會習俗,如血親復仇,在其發展過程中自然存在著早期、盛期和末期。我們應當正確、合理地辨析血親復仇發展過程中的四個重要階段。
在第一個階段,血親復仇是無目的的,并不是針對特定的人群,即并不是針對殺人者所在的氏族。在多數情形下,任何一個沒有抵抗能力的個人都極有可能成為犧牲品。我們之所以認為血親復仇不符合我們現在所言的“復仇”,是因為對于我們而言,我們想象中的復仇實際上只可能是針對個人,并且至少是跟罪責有些許關系的個人。而血親復仇——恰恰在其早期表現得很明顯——則與個人的罪責無關。
在第二個階段,血親復仇將復仇的對象范圍限定在殺人者所在的氏族。這意味著,當時形成了諸多對立的氏族團體及其應承擔的氏族責任。
在第三個階段,血親復仇的對象范圍再次變得較為廣泛。這時,整個部族之間相互對立,并且其紛爭經常具有部族戰爭的特點。
在第四個階段,血親復仇顯現出思想意識的變化。暴力的升級和范圍的擴大,完全毫無征兆和令人吃驚地中斷了。血親復仇變得儀式化。對血親復仇的需求通過象征性的戰爭、與外族通婚、補償性勞動(Sühnearbeit)以及最終通過支付賠償金而得到滿足。原先勢不兩立、奉行“血債血償”原則的雙方,現在突然接受對方為死者支付賠償金了。
在這種發展過程中,血親復仇需考慮到國家制度形成過程中不斷增長的矛盾和對立,對所有死罪進行司法管轄也是國家的權力要求;但是,血親復仇對任何國家權威都置之不理。對于他們而言,國家對罪犯實施的懲罰不具有任何意義。但是沒有國家會承認這些復仇行為,不會自己放棄這種權力。因而,在國家形成過程中部族形態解體的所有地方,血親復仇都得到了國家權力的控制,而后逐漸予以遏制,并最終廢除。在血親復仇得以保留的地方,比較典型的是國家權力較弱或者甚至是由外國(異族)統治的地方。但是,在大多數國家,還是由國家機構來履行追訴犯罪之責。
如此,血親復仇直接消失在由國家予以宣判和執行的死刑之中。
血親復仇的習俗存在了逾千年,并且在地球上的所有民族中都發揮了其作用,這促使我們思考其社會意義問題。血親復仇在如此廣的范圍和如此長的時間內存在,是因為它給早期社會帶來了特別的好處嗎?對于這個問題,我們只能有條件地同意。最初,血親復仇的好處和弊端在很大程度上是同時并存的。在其盛行期,血親復仇的弊端卻是主要的。
我們首先看看血親復仇的好處。在人類社會的早期,不存在任何形式的司法機構,也不存在任何形式的司法權力或者公共安全權力。個人完全生活在強者的專斷和任意之下,只能在家族或者氏族的群體中才能獲得安全和幫助。離開這個群體或者甚至誤入外族統治的地區,都意味著其生命處于高度危險之中。
這里,血親復仇發揮著保護功能。任何攻擊和傷害其他部族成員之人,都會成為這個部族的敵人。他必須認識到,自己直至生命終結都要處于復仇者的追捕之中。此外,行兇者也意識到,若他實施了殺害他人的行為,他的行為也會給鄰人帶來危險——亦如自己所遭受的危險,并且復仇者會給他們帶來災禍。因而,血親復仇保障了個人的生命安全,將個人置于“神圣戒律”的保護傘之下。
此外,復仇的義務把復仇者有力地團結在一起,并使其成為一個盡人皆知的“獻身共同體”(verschworenen Gemeinschaft)。所以,血親復仇還具有使共同體變得強大的功能,只要血親復仇的規則還在發揮作用。
然而,隨著社會的不斷發展,血親復仇的弊端和害處亦愈發明顯。血親復仇最大的弊端是導致家族團體之間無休止的敵對和戰爭。一旦引發這種復仇者與反復仇者之間的連鎖反應,它就不可能僅僅在幾代人之間延續,并且經常會導致整個家族的滅絕。甚至一個偶然的死亡事件都會引發這種連鎖反應。有人計算過,在一些地區,一個部族中有四分之一或者更多的男性成員成為了血親復仇的犧牲品。[50]
因為血親復仇不關心個人的道德責任,只是依據表面的外在標準來運作,所以,它最終成為阻礙文化發展的因素。它阻礙了更高程度文明的發展,在所有實現了更高形式的社會組織的地方,血親復仇都相對較快地被放棄,而成為了古代遺跡。
既然血親復仇只給人類社會帶來很少的好處,并且這些好處甚至都可以被其弊端所抵消,那么到底是什么因素使它在世界范圍內廣泛存在?它在人類社會中存在的必要性是什么?依據我們對正義的理解,古代人與我們沒有共同之處。
在許多關于血親復仇的實例中,不存在任何罪責或者有罪之人。盡管如此,若人們發現了犧牲品或者將其殺死,所謂的復仇機制就得到了滿足。既然如此,隱藏在那些令我們迷惑不解和令人費解的行為方式背后的真正動機到底是什么?
較早的民族學者滿足于將神靈信仰作為血親復仇的動機,也就是說,對死者靈魂的恐懼引起了無情的血親復仇。就像我們今天生活的人不理解神靈信仰一樣,我們同樣沒能很好地理解血親復仇的本質。
現在,我們從弗洛伊德的著作中得知,我們須將死者的靈魂看作是憶起死者的具體化之物。這樣,我們又回到了關于死亡的禁忌。
我們記得,這種禁忌包括接觸死者的尸體及死者所有的任何東西。但是,死者的親屬和參加過葬禮的人也都屬于禁忌的范圍。最后,死者的墳墓也是禁忌;同時也禁止說出死者的名字。
原始民族自己對這些禁忌所作出的解釋是,死者的靈魂有惡意,并且等待時機施予生者以不幸。因而禁止人們說出死者的名字,免得將其靈魂招來。人們不可以任何方式刺激或激怒他,因為他會立即進行報復。因此,在憶起死者方面所要做的,顯然是有意識地對此加以抑制,盡快地忘記死者。
這種觀念明顯地暗含著一種罪責感和“內疚”。由此,為什么死者的靈魂會——并且恰恰是對其近親屬——產生這種惡意?這個問題所含之意是,人的靈魂會在死后變為充滿嫉妒心的惡魔。但是,它們為什么會在人死后對其家族成員產生這種敵意?它們到底是為什么要進行復仇?這種問題很容易回答。很明顯,死者對生者復仇所采取的是一種不確定的惡意或者敵意行為。但是,這種惡意行為是什么?它不是一種確定性行為,也不是一種具體性行為,因為所有死者都懷有這種惡意。所有的死者看起來都是被害而死;因而,它們就成為了惡魔。但是,使死者的靈魂產生惡意的動因是什么呢?
精神分析——并且只有精神分析——為這種復雜問題提供了較為令人滿意的答案。特別是弗洛伊德關于近親屬之間的情感具有沖突性的觀點,為我們正確認識這一問題提供了基礎。[51]正如精神分析所指出的,每個人在潛意識中都對其近親屬懷有敵意。但是人們并未意識到自己的這種死亡之愿(Todeswunsch),因為這種意愿受到抑制機制的控制。潛意識中的這種敵意越強烈,就越明顯地表現出對親屬的溫情關懷(以作為補償)。這種死亡之愿無疑是存在的,它會在親愛之人去世之后,顯現出自責、懊悔和深深的罪責感。但是,堅持認為這種罪責并無真正的存在基礎是無意義的。在死者生前對其照顧越多,這種罪惡感甚至就會越經常地擾煩生者。而人們的潛意識中是帶有這種死亡之愿的,并且幾乎將其視為一種惡意行為。
特別是在早期的人類看來,這種意愿帶有一種魔法性和神秘性。即使在現代人身上仍存有這種早期意識的殘余,例如我們也會擔心自己的某些行為會“招來”不幸。并且有時也會認為,言語或者思想中的神秘力量會帶來不幸和災禍。在早期的人類看來,惡念必會帶來惡行。對于他們而言,這種死亡之愿的嚴重性與真正的殺人行為無異。
早期人類的潛意識中也存在著針對其近親屬的死亡之愿,只要其中的一個近親屬真的死去,那么這種死亡之愿就會產生極大的效應。這種死亡之愿與自責之間的對立和矛盾,對于個人而言是不堪忍受的。這就會使他以一定的方式來宣泄這種情感。
此時,心理學上所稱的“投射”(Projektion)機制就會發生作用:自己對親屬的惡意情感會在該親屬死后轉到死者的靈魂上。[52]不是“自己”希望死者成為惡魔,而是死者的靈魂變為惡魔來追蹤“自己”。它們嫉妒這些在世上繼續生活之人,因而要施之以不幸和災禍。
如弗洛伊德所言,死者的靈魂成為生者的敵人。這揭示出那些受到死者靈魂追蹤之人所遭受的不幸之因。但是這種觀念也顯現出人們對死者的歉疚。
在血親復仇的事例中還存在著另外一種“投射”形式:這種歉疚,亦即自己的罪責感,可以轉嫁給其他適當的人。易言之,不是由“自己”來承受至愛之親死去而帶來的內心之責——如自己的良知始終在內心悄聲告訴自己的那樣——而是由其他人——可能是一個巫者——或者一個為人所憎惡的部族中的成員來承受,總之,應承擔罪責的是那些看起來適合于承受“自己的”罪責感之人。這樣,“自己”將來可以宣告“他”要為“自己的”至愛之親的死亡承擔罪責。由此,“自己”最終可以從深深的自責中解脫出來。而這個承擔罪責之人甚至可能會被處死,隨著他的死亡,“自己的”罪責感亦隨之消失,因為罪責已由其承受。因而,只有以此為基礎,“血債只能以血來償”才是必要的。只有隨著承擔罪責之人的死亡,而非僅僅是囚禁,“自己”才能最終從痛苦的罪責感中解脫出來。
血親復仇現象及其不同的表現形式也表明,它是擺脫痛苦的罪責感的一種方式。
血親復仇只能在近親屬去世之后才能進行。只有對近親屬,自己心中才會有那種受到抑制的死亡之愿;只有在近親屬去世之后,自己才受到死亡之愿的折磨,這種死亡之愿與其罪責感聯系密切,并由此需要將自己的罪責感發泄于特定的對象。
我們由此可以理解,對于復仇者而言,為什么真正的殺人者不具有特殊的實際意義。任何一個人們所不害怕的敵對者中的弱者都極適合于作為替罪羊。我們由此可以理解阿拉斯加的科納耶印第安人的行為,他們為何會在僅僅說出死者的名字的情形下就會訴諸血親復仇,因為這種行為會喚起自己壓制在心底的對親屬的罪責感。易言之,這會引來死者的充滿惡意的靈魂,并且給生者帶來不幸和災禍。因而,人們很容易理解,在他們看來,將說出死者名字之人殺死是再次——永久性地——祛除死者充滿惡意的靈魂的一種方式。
殺死異族人或者被放逐之人不會引起血親復仇。其原因在于,沒有人對這些人存有愛慕和溫情,因而針對他們,人們不會在自己的潛意識中抑制自己的侵害性和攻擊欲。在殺死他們之后,沒有人會為他們復仇或者對此懷有罪責感。針對他們的敵意行為是不被禁止的,因而人們可以隨意地殺死他們。人們也不會害怕其死后充滿惡意的靈魂,因為人們無需對他的死亡負責。
特別有意義的是,南太平洋的一個英雄弒母的傳說。不管這是一個神話傳說,還是無稽之談,在這個故事中,兒子不自覺地將自己心中受到抑制的死亡之愿實施在了母親身上。這種充滿惡意的愿望在“正常人”的潛意識中是受到抑制的,但是這個傳說中的主人公卻成為了弒母之人。同時,他也成為一個轉嫁自己的罪責感的典范。他通過將自己的罪責轉予他人而滌除自己所實施的令人憤慨的罪行。而他滌除自己罪行的方式是殺死其他人。這個例子完全展現出了血親復仇的本質。
在家族內部不存在血親復仇,因為對其他家族成員的積極義務受到嚴格的限制,近親屬亦不適合于作為替罪羊。即使家族成員之間發生了殺害行為,但是由于家族成員之間的愛慕情感重于互相侵害的觀念,因而若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第三者作為替罪羊時,侵害行為就會處于抑制狀態。
顯然,血親復仇在很大程度上與尋求正義無關。血親復仇也確實不關心其他人或有罪之人本人,或其可能的動機。即使某人事實上是殺害其近親屬之人,他們也無意查明真相,或者殺死他來抵罪。事實上,他們所在意的始終是滌除自己的罪責感。在他們看來,他人的行為和罪責亦是自己的行為和罪責。在潛意識中,良知會受到折磨,因為人們若屈從于自己的惡念,自己也會做出同樣令人不齒的行為。人們只有將自己的惡念沖動和自己的罪責轉予他人,并因此滌除自己的罪責感,才能使自己從這種自責中解脫出來。
由此言之,血親復仇不是別的,正是一種完美的替罪羊體系:一種滌除自己的罪責感,而非消除他人的罪責感的方式。
“替罪羊”的概念源自《舊約圣經》的第三書《利未記》第16章第20節至第22節:“亞倫為圣所和會幕并壇獻完了贖罪祭,就要把那只活著的公山羊奉上。兩手按在羊頭上,承認以色列人諸般的罪孽、過犯,就是他們一切的罪愆,把這罪都歸在羊的頭上,借著所派之人的手,送到曠野去。要把這羊放在曠野,這羊要擔當他們一切的罪孽,帶到無人之地。”
放逐“替罪羊”是早期人祭的遺風。最初是選出一個人,讓他承載著部族的罪愆,通過他的死來贖罪。對于人類具有重要意義的是,將罪責轉予一個合適的對象,人們可以由此將自己從壓抑的罪責感中解脫出來,同時亦可從對自己的罪責可能引起不幸后果的恐懼中解脫出來。
血親復仇在人類意識的早期階段發揮著重要功能,它為早期人類內心復雜的情感沖突提供了一種宣泄的渠道。這是血親復仇在所有民族中得以存續千余年的重要原因。這里論及的內心的情感沖突是人類的普遍現象,因而每個人對這種情感沖突的反應都是相同的。
隨著人類意識的進一步發展,特別是個人和個人責任觀念的出現,人類最終放棄了血親復仇。然而,人類為自己的罪責尋找替罪羊的心理需求仍未改變,并試圖以其他的現實可能性代之,而死刑實際上是由國家來實施血親復仇的一種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