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有書無寄處,相送一沾裳
- 都付與
- 不沉默的螺旋
- 2539字
- 2020-07-26 18:36:33
穆嘉生口中那場箭在弦上的戰爭,如他所料在1941年的秋天打響了。湘雅醫院成立了支援前線的醫護小組,我和文安不顧家里的勸阻,毫不猶豫地報了名,并且要求到最前線去救助傷兵。
臨行前,我從箱子里翻出顧紹桓送我的那把勃朗寧手槍,分量不輕,烏木的手柄,槍身在月光下泛著冷冷的銀色,像一把旋即出鞘的利刃。他說:“沒空好好教你練槍,但我聽小穆說你打得不錯,我把它交給你,希望你沒機會用得上?!彼崎T走出去,月光也像今日這般好,在他身后投下一道頎長的影子:“你和文安在一起共事,她柔弱膽子小,不比你走南闖北野慣了,我把她也交給你。”
若按往常,我聽到這番話必要與他辯上幾個回合——娶了媳婦忘了妹,如今文安處處都好,而我在他心里淪落成個“野丫頭”??晌夷菚r候一顆心明鏡似的,不吵也不鬧,只點點頭對他說:“你放心?!?
我將槍掖在包袱的最底層,挎起包袱走出去,轉身關上了門。
初秋的清晨露水濃重,萬物還未蘇醒,街上清清冷冷沒幾個行人。我拉著文安的手一前一后地走,不過半個時辰就到了醫院門口,坐上了特別調撥的軍用卡車,一路疾駛向潼溪。車上風大,我給文安披上斗篷,自己也蹲下來,隨著車子上下顛簸小雞啄米似的打著盹。約莫過了三四個小時,車子駛入岳陽境內,老遠便聽見隆隆的炮聲。
車上一眾人都清醒過來。卡車停在一片畫著十字的簡易帳篷前,擋板還未及打開,便有一位衣袍上沾滿血跡的男醫生跑過來吼道:“快來幾個人跟我去前面抬人!”我和文安對視了一眼就往下跳,那男醫生扶了我們一把,朝后面招手道:“跟上!”我想起那把槍還在包袱里而包袱在車上沒拿,也顧不了那么多了,只跟著他沒命地往前跑。翻過了一片高地,眼前戰火仍未熄,下面橫七豎八躺滿了日本兵和我們的人。我們從土坡上滑下去,四散開來找尋活著的人,將傷員流血處簡單包扎了,尚能走路的搭把手扶回去,重傷昏迷的抬到擔架上運回戰地醫院。
說來也奇怪,未上戰場前我設想的反應統統不成立,身臨其境時腦中想的只有如何救人,滿心滿眼都是傷患,對于戰場的恐懼與畏怯仿佛被拋到了九霄云外。我和文安來回跑了兩趟足有數十公里,汗水涔涔地淌了滿臉,膝蓋打軟,腿肚子轉筋,精神尚可持續戰斗,生理上卻有點吃不消了。留守的醫生護士換下我們,我抹了一把頭上的汗,問文安:“你還好吧?”
文安一張臉跑得紅撲撲黑乎乎,微微喘著氣對我說:“我還好。”坐在椅子上緩了緩陷入遐思,“也不知道姐夫和紹桓他們現在在哪兒,我姐姐都要擔心死了。”
我拉過一張凳子在她身邊坐下:“是啊?!?
文安蹙起一雙纖細的娥眉:“他們走了這么久,一人只寄了一封信回來,還都是三個月以前寫的。”
我安慰她:“戰時通訊不便,他們隨軍隊輾轉數地,沒空寫也正常;又或是寫了寄丟了也未可知?!?
“話雖如此,可就這么斷了聯系,我心里總覺得不踏實?!?
我愁眉苦臉道:“你和大姐好歹還有一封信,穆嘉生可是一封也沒給我寫?!?
文安從椅子上支起身子,驚訝道:“不會吧?可能是寄丟了?”
我嗤之以鼻,冷哼了一聲道:“他大概覺得他和我哥在一起,我又和你在一起,有什么消息一封信足以溝通,不必巴巴地寫兩份費事。”說著在心里白了他一眼。
文安無奈地苦笑,扶我站起來:“走吧,去換衣服?!?
戰地醫院條件簡陋,夜晚我和文安并幾十個女醫護共睡一張大通鋪。月華如水,照得我心里透徹明亮,怎么也睡不著。我一人占據的空間狹小,夜里不便翻身,我怕攪了他人清夢,因此躡手躡腳披著外衣下了床,推開門在外面的石階上坐了下來。月兒皎皎如銀盤掛在遠空,我望著它,才想起今日是七月十五,傳說中的“中元節”,不禁皺了皺眉頭。我本是個唯物主義者,然而這些年戰事頻起,在意的人如今又上了戰場,因此也不由得對鬼神之說上了心、有了敬畏。今日是我和文安頭次奔赴戰場,卻趕上這個日子,怎么說都有些不吉利。我望著一輪圓月,聊起衣擺跪下來,朝它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雙手合十,心中默默祝禱,一愿我愛之人平安順遂、無病無災,二愿華夏土地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這日是民國三十年九月六日。戰爭逐漸白熱化,湘雅醫院從長沙派來增援的醫生護士越來越多,有人帶來一部收音機,讓我們這些身處前線卻不知戰況的人得以每天聆聽戰報。10日,日軍第6師團第13聯隊在甘田、團山坡附近同高廣川所在的國軍第4軍第102師陷入苦戰;15日大云山戰斗結束,而他們18日拂曉方倉促進入新墻河南岸陣地駐守,意圖與強渡新墻河的日軍決一死戰。
“這么說,日軍離我們只有幾公里了?!辈恢皇钦l在背后說了一句。醫院中有年輕的看護嚇得哭出來,其他人雖默默無言,可是面上少有一絲血色。我站在收音機前,左手緊緊握住文安冰涼的小手;右手伸進護士服口袋里,默默摩挲著那把銀色的勃朗寧。
野戰醫院陡然增加了三倍的傷兵,大大超出了負荷,以至于傷勢較輕的患者只能坐在病房地下,連護士站也擠滿了傷患。我們把能倚能靠的地方都讓給他們,站著扒一口飯就去上手術臺——附近村鎮的年輕人都跑來幫忙,小伙子負責抬擔架,女孩子們則做了看護,為我們省下大把精力專心做手術。消毒、打開、取彈、縫合……我機械般地重復這幾個動作,鼻腔內充斥著濃重的血腥味,眼前是大片大片觸目驚心的紅。文安被換下去巡房,她問遍了所有傷兵的番號,59師、102師、90師、60師……都說沒有見過高廣川,也沒看到他負傷被抬下來。
“沒消息就是好消息,是好消息?!彼槐橐槐榈刈匝宰哉Z。我無言以對,只能把手中的熱茶推到她面前:“歇歇吧?!彼氖窒駭稻藕炖锏谋吡荒敲匆慌觯饩蛷拿籽杆賯鞯窖豪?。
日軍的炮火炸毀了天線,無線電也聽不見了,我們這群人像是孤島上的住民,恐慌和絕望的情緒逐漸蔓延開來。足足等了十日,往返長沙的人才帶來消息。
高廣川陣亡了。
文安抱著我哭成了淚人。我拼命忍住洶涌澎湃的眼淚,硬生生把它們憋回心里,一下一下像拍小嬰兒似的撫著她單薄如紙的后背。我的身子站得麻木,心上一陣陣電流撞擊,哽咽得喘不過氣來。
我想起三年前在長沙火車站第一次見高廣川。那時候他一身半新不舊的咔嘰色制服,帽子戴得半歪不正,大剌剌地撥開人群向我走來,大嘴一咧笑得十分舒暢:“姑娘可是顧家二小姐?”盛夏的太陽照在頭頂,他高大魁梧的身板沐浴在熾熱耀眼的陽光里。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
依舊是秦漢時期的明月和邊關,守邊御敵鏖戰萬里的征人卻再也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