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世紀世界文學名著導讀
- 李明濱
- 8940字
- 2020-05-22 16:08:38
第二部
三
一場草原上的夏雨,醞釀已久。從昨天起,地平線上就電光閃耀,烏云翻滾。天邊越來越黑,到了深夜,終于下了一場暴雨。沉沉的雨滴噼噼啪啪,有力地敲打著干燥的土地,隨后匯成無數的水流。阿夫季·卡利斯特拉托夫感覺到臉上的雨水,蘇醒過來。這場暴雨是生命的第一份贈禮。
阿夫季依舊躺在老地方——他被推下火車后,從路坡滾下,一直滾到鐵道旁的排水溝里。他的第一個念頭是:“我在哪兒?好像下雨了。”他呻吟起來,想挪動一下身子,可是由于劇烈的腰痛,由于腦袋沉重得像灌滿了鉛,他又失去了知覺。還好,過了片刻,他又清醒過來。這場救命雨使他復活了。雨很大,嘩嘩直下,水從路坡上瀉下,使得阿夫季躺著的溝底很快就積了水。水朝人進逼,冒著水泡,越升越高,眼看快要淹到他的喉嚨,這才迫使阿夫季克制自己,行動起來,以便爬出這危險的地方。最初幾分鐘,為了控制自己,使身體習慣于運動,他感到特別痛苦。阿夫季很難相信,他還活著。要知道他在車廂里遭了毒打,要知道他被推下火車時,車速快得嚇人,不過這一切相對而言不值一提,因為他還活著,奇跡般地活著!活著,能活動——盡管是爬行,能聽,能看,能感受。他為這場救命雨感到欣喜萬分,因為瓢潑的大雨沖洗了他全身的創傷,冷卻了他的手、腳和嗡嗡作響、熱得發燙的頭。只要一息尚存,他就要爬。噢,天快亮了,黎明就要到來,生活重又開始了……于是他考慮該怎么辦,首先無論如何得站起來……
與此同時,夜間列車穿過暴雨和黑暗,一輛接一輛轟隆隆地飛馳而過……這也讓他高興,一切與生活相連的東西都讓他感到無比的喜悅……
即使能做到,阿夫季也不想躲開雨,他明白,他需要這給人以生機的雨水。只要手腳都在,至于外傷以及右側腰間的灼痛,他準備默默忍受……他終于爬動起來,爬到一處安全的地方——一個小土崗上。現在他躺在雨下,振作起精神,想活下去……
就這樣,他再一次從虛無世界中復活,既然復活,他就回憶起構成他生命本質的一切,他感到驚異的是,此刻他的思想突然變得那么明朗、那么充實……
于是他對那位被本丟·彼拉多送往禿山的人說:“先哲,我在這里!為了救出你,我該怎么辦,主啊,我該怎么辦?我該如何搭救你?唉,現在當我再一次蘇醒過來,我是多么為你擔憂啊!”
每個人,只要他不失去想像力,就或多或少在本質上具有一種歷史同步感,即就思維來說,人能同時生活在幾個不同的時代,哪怕其間相隔數百年、數千年。然而,凡是把歷史事件看得如同當前的現實一樣近的人,凡是把往事當作切身的經歷,當作自己命運而感同身受的人,他就是受難者,他就是悲劇式的人物,因為他能洞察未來,了解某一事件的前因后果,既然預見到一切,他就只有痛苦,由于無法影響事件的進程,他只能把自己奉獻給永遠不能實現的正義的勝利。這種渴望肯定往日的真理的心情是神圣的。由此才產生思想,由此才使新的一代跟老的一代,跟以往各個年代的人在精神上聯系起來。這就是世界的根基,由此人類的生活經驗才不斷增長,互相融合——在人類無限的記憶中,在無限的時空中,善與惡也一代代傳下去……
難怪有人說:昨天的人無法知道今天發生的事,但今天的人能知道昨天發生的事,而到了明天,今天的人就成了昨天的人……
難怪人們又說:今天的人生活在昨天的往事中,但明天的人倘若忘記了今天的事,那就是大家的不幸……
阿夫季非常不安,他感到絕望,因為逾越節的前一天到來了。在這節日前夕悶熱的傍晚,他竭力想在下城找到那所房子,在那里耶穌同他的門徒昨天舉行了最后一次晚餐,他把面餅分開,說這是我的身體,又倒葡萄酒,說這是我的血。本來當時就可以警告他面臨的危險和猶大的出賣,告訴他必須毫不遲疑地立即離開這個可怕的城市,盡快啟程。為了找到這所房子,他在蒼茫的暮色中走遍了所有的陋街僻巷,不知為什么還仔細察看過往行人的面孔,仿佛他能在這地方找到熟人似的。但是,無論在這些匆匆趕回家去進餐的市民中,或是在店鋪打烊前還在朝里張望的顧客中,他沒有發現任何一個值得信賴的人。而且許多行人根本不知道耶穌基督是何許人。城里的流浪者還少嗎?有位好心的市民請他到家里過逾越節。但阿夫季謝絕了。他希望事先能見著這位先哲。各家窗里的燈光,廚房里飄出來的濃烈的飯菜香味,為了涼快而潑在路面和院子里的大量的水蒸發后出現的悶熱,再加上心情激動——這一切使阿夫季頭痛欲裂。他感到惡心。于是他急忙出城,趕到客西馬尼,希望能在這里的園子里碰到正在祈禱或交談的耶穌和門徒們。但是徒勞無益!時間已晚,他在這里誰也沒有找著。園子里杳無人聲,在耶穌被衛隊抓走的那棵大榕樹下,同樣也不見人影。門徒從這里四散逃跑了,正如耶穌親口預言的那樣……
一輪明月在遠海和陸地上空緩緩移動,時間已過午夜——那在劫難逃的一天臨近了,這一天的后果將永遠難以消除,將長時期地、多方面地影響著人類的歷史。但在客西馬尼以及遍布在四周丘陵上的園子和葡萄園里,此刻卻十分寧靜。只有夜里的鳥兒在樹林里歌唱,青蛙的鳴叫聲此起彼伏,還有那來自雪松山的雪松河晝夜不息地潺潺作響,順著古老的石溝奔流,在月色下泛濫著,先是分成無數小溪,最后又匯集成一條急流。萬物都在它們原來的地方,像自古以來那樣生存著。這一夜,大地上是那么寧靜,那么令人歡愉,惟獨他,阿夫季,心神不定,惶惶不安,因為一切像應當發生的那樣發生了,而他既不能制止,也不能預防,雖說他事前知道,這一切將如何結束。他的哭號,他在絕望中對明天神的呼吁都是徒勞無益的。他同樣不能容忍那件事后又過了一千九百五十年所發生的一切。為了尋找自我,在回溯往昔生活的同時,他在冥冥中又回到了創世紀初期,——有一條線,貫穿不斷流逝的時間,把這個起點同他的命運連在一起。
為了尋找答案,阿夫季時而倒退幾千年,時而又回到當前的現實,回到草原上那場澆得他渾身濕透的暴雨下。他時而回避、時而冷靜地估量種種事實。
阿夫季敢于在美好的激情中容納對待歷史的唯意志論,即對世界進行末日審判的思想(作為觀念,它的形成要晚得多,但在此之前人們早就談到了),因此他急不可耐地要把這一思想告訴本丟·彼拉多本人,因為作為羅馬帝國掌握無限權力的總督,彼拉多至今陰魂不散。(要知道,目前就有許許多多潛藏的彼拉多!)由于超越了許多事件,阿夫季·卡利斯特拉托夫得出結論,世界上自古以來就存在的一些規律,盡管它們的發現要晚得多,但始終在起作用。關于末日審判的結論也是如此——人世間的一切不義將要受到懲罰的思想早已折磨著人類的良知。
然而在精神的悲劇性的自我意識中耶穌是什么人?為什么總以他作為紀元的開始?這一切有什么必要?難道只是為了讓我們有理由去永無休止地懺悔?為什么自從他走上十字架后,社會意識久久不能平靜?要知道從那以后,許多自以為不朽的事物,早已被人們遺忘,成了過眼煙云。與此同時,人們是否常常記住,人們的生活在逐日改善:今天認為是新的東西,到了明天早上就變得陳舊;今天認為是好的東西,到了明天就會在更美好的事物前黯然失色。既然這樣,為什么耶穌說過的一切永遠不會過時,永遠不會失去它的力量?從耶穌出生到被釘上十字架期間所發生的一切,以及以后世世代代各個時期內他所產生的影響,難道對人類就如此不可或缺、不可避免?在人類歷史上,這一道路的意義究竟何在?人們領悟了什么?得出了什么結論?如果說,其隱秘的宗旨是仁愛的思想,或者如一些學者一再斷言的那樣,是人道主義思想,即人,作為富于理智的生靈,通向自我的道路,通向不斷完善自身精神的道路,那么這條道路怎么一開始就構想得如此復雜、痛苦、殘酷?誰構想的?為什么?人們能否撇開這個,而按照各自理解的人道主義生活——從基督教的人道主義到全人類的人道主義,從社會利己主義的人道主義,階級的人道主義,到本質上抽象的人道主義?在我們這個世紀,在這條道路上早已陳舊的宗教還有什么用處?
真的,有什么用處?因為這一切大家早已認識清楚,包括孩子在內。難道唯物主義科學沒有一勞永逸地杜絕了基督教義的后患(而且不只是對基督教一家),難道它沒有從進步和文明這惟一正確的道路上堅決地、有權威地掃清一切障礙?現在的人似乎沒有必要去信仰宗教,根據一般的歷史知識,他完全可以認識到這些教義已經過時。要知道這一切已經毫無用處,早被研究清楚,成了歷史的陳跡。但是為什么我們認為,我們可以取代那種早被拋到路邊、遭到現實主義世界觀冷嘲熱諷的、仁慈的舍己思想呢?我們這種更正確的、更具有優越性的類似觀念又是什么呢?要知道新事物無疑應當勝過舊事物。這種新事物是有的!有的!但取而代之的是新的強大的宗教——迷信軍事實力優勢的宗教。有哪一個時代,人的存在,他由生到死的一輩子生活,不是完全取決于這些力量是發動戰爭還是受到制止?現在擁有這種武器的人,不也是神嗎?難道現在就沒有這樣一些神殿,在那里人們向祭壇上的氫彈模型喃喃祈禱,向將軍們頂禮膜拜……哪一點不像宗教呢?
有時阿夫季·卡利斯特拉托夫完全陷入對生活的這種沉思,而這一次,在無限的思維空間中,他如同把握現實那樣,得以洞察歷史的底蘊,看清在他之前發生的種種事件的本質——新的水就是這樣流過舊的河床的——于是他又回到那些日子的源頭,回到星期五那個逾越節的夜晚,為的是尋找耶穌,對他訴說自己的憂慮,訴說千百年后人類的憂慮,告訴他,在歷史舞臺上出現了新的上帝——歌利亞[1]上帝,它用自己的宗教,依仗軍事實力優勢這一腐化的、萬能的宗教,像瘟疫般毒害了我們星球上全體居民的意識。對此先哲作何反應?也許他會感到震驚:在這場爭取軍事優勢的瘋狂競爭中,人類朝何處去?如若他準備再次救贖我們的罪孽,再次走上十字架,那么他也未必能感動那些信奉軍事實力優勢的侵略性宗教的人們的心靈……
但是,令人痛心的是,他沒能遇到先哲。猶大已經出賣了他,他被抓起來,帶走了。阿夫季在空無一人的客西馬尼失聲痛哭,為過去的一切痛哭,為將來的一切痛哭,在整個林園,在整個世界,只有他一人在哭。就這樣,阿夫季急急忙忙地往回走,他越過了自己的始祖,突然出現在客西馬尼,——他的始祖當時還居住在北方茂密的森林里,崇拜用木頭削成的一個個偶像,他們甚至連他的名字阿夫季還不知道:這個名字只是在后來才被借用,而阿夫季本人還得在遙遠的二十世紀才能出生……
阿夫季在耶穌被認出、抓走的那棵榕樹下坐了很久,哭了很久。他悲痛欲絕,仿佛世界的命運會因此有所改善……
后來他站起來,憂心忡忡地往城里走去。在這逾越節前夜,耶路撒冷城外的居民正在安睡,他們做著平靜的夢,根本不會料到什么不幸。只有他一人惶惶不安地在城里徘徊,尋思:先哲在哪里?他現在怎么樣?后來他突然想到,要救出先哲還為時不晚。于是他開始敲打窗子,敲打他沿路經過的所有窗子,呼喊著:“快起來,人們,災禍臨頭了!現在還有時間,讓我們救出先哲。我要把他帶到俄羅斯,在我們的奧卡河上,有個秘密的孤島……”
照阿夫季的設想,只要到了河中心的那個孤島上,先哲就能得到絕對的安全。在那里,他可以冥思苦索,考慮變化無常的世事。在那里,也許能迸發出新的思想閃光:他會領悟出人類通向未來的新的道路,賜給人們一個天國。既然通向救世主宗旨的道路,不是經過流血而來,而他又把這一宗旨當作自己義不容辭的天職,為此他只好付出受難、受辱的代價。他,狂人,為了人們,為了真理,準備忍受一切磨難和屈辱,而真理,因為危及壓迫者的利益,所以遭到了殘酷的迫害。要知道正是為了未來世世代代人們的幸福,他才承擔起這一招致毀滅的職責。這也是不可避免的,因為他為自己選擇了一條拯救人類的道路——使人們永遠擺脫由于親自參與了歷來的不義之舉而造成的重壓,因為在自然界的事物中不存在不義,不義只存在于人們之間,不義之舉來自人們。然而靠這種反歷史主義的方式能否達到目的呢?是否有人確信:先哲的這一教導永遠不會被人遺忘,哪怕到了人為了追逐私利,想把先哲忘掉的時候?這些人會昧著良心,為自己找到種種借口,會說,他無非是迫不得已才以惡對惡。如何使創造的最高成就——人,杜絕種種有害的私欲,而人無論是飛黃騰達還是處于逆境,無論是享盡榮華富貴還是一貧如洗,無論是大權在握還是無權無勢,這種私欲都時時刻刻伴隨著他;如何使創造的最高成就——人,不再貪求對別人的統治;如何使他不再墮落,為所欲為:要知道人一旦有了權勢,自滿和傲慢就常常使他采取命令方式和強制手段;而一旦失去權勢,他就會用阿諛奉承、偽善和陰謀來達到同一目的。既然這樣,生活的真正目標是什么?生命的意義何在?最后,又是誰能回答這一問題,而且回答得使任何人都不懷疑他的答案的正確性、純潔性?
你,先哲,正走向最殘酷的死刑,為的是讓人能接受善與憐憫這樣一種在本原上能分清理性與非理性的美德,因為人活在世上很艱難,因為人的內心深處隱藏著惡的根源。既然通過這樣的途徑我們可以達到絕對的理想——有智慧的、受思想自由鼓舞的人,以及不僅現在而且永遠根除了自身惡的意識的完美個性,那么怎樣才能消滅傳染病呢?哦,但愿這一切都能實現!主啊,為什么你背起這樣的重負——要拯救不可拯救的世界?救世主,你停一下,要知道盡管你為了人們走上十字架,舍身殉難,可是這些人日后會嘲笑你。是的,是的,千百年后,一些人會哈哈大笑,另一些人會嘲諷你枉費心機,到那時,唯物主義科學會無情地批判信奉上帝的宗教,宣布與你有關的一切都是無稽之談:“怪人!糊涂蟲!誰求他了?干嗎演出這幕釘上十字架的鬧劇?什么用意?想讓誰大吃一驚?有什么結果?人因此就變了哪怕一絲一毫嗎?”——那些把你的功績看得近乎荒唐的人會這么想。到那時,人們會了解物質的結構,直至它的原始本質,克服地球引力,進入太空,帶著令人憎惡的貪婪,互相爭奪宇宙空間,妄圖取得銀河系的統治權。雖說太空茫茫,但他們還嫌宇宙太小,因為一旦他們在地球上失利,為了報復,為了滿足自己的野心,他們準備把地球,也就是把你竭力倡導仁愛的地球化為灰燼。所以你想一想,當這些人把自己看得高于上帝的時候,對他們來說,上帝算得了什么,當這些人轉瞬間消滅了所有的生靈,因而從地球上消滅了對你的記憶的時候,對他們來說,釘在十字架上的怪人又算得了什么。哦,我可憐的、天真的先哲,跟我一起逃到伏爾加,逃到奧卡河,逃到那個河中的孤島上去吧,在那里你將像生活在外星球一樣,你可以看到塵世的一切,但誰也不能到達那里。你考慮一下,現在為時不晚,我們還有一夜和一個清晨的時間,也許你還能躲過這次殘酷的命運?你回心轉意吧,難道你選擇的道路才是惟一可行的道路?
阿夫季思潮起伏,激動萬分,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痛苦。他獨自在耶路撒冷夜間悶熱的街頭和廣場上徘徊,竭力想勸說那位先哲,而他受圣父派遣來到塵世,以便改善人類可怕而悲慘的命運,作為不朽的典范,作為對世人的責難……但人的本性難改:誰也不把這種責難當成一回事,而且人人都能找到辯解的理由,會說:這事與他無關,沒有他,世界的命運照樣有人決定,由別人決定去吧……先哲的這種意圖,由于對人的本性估計不足,其間包含著多少難以消除的嘲諷啊……
阿夫季在城門口來回踱步,遇到了一只三條腿的狗——第四條腿受傷了,縮在肚皮底下。狗用聰明的、憂郁的眼睛看著他。
“喂,你怎么啦,瘸子,”他打量著公狗,說,“你和我一樣,也無家可歸吧?來,跟我走吧。”
天亮之前,這條狗就同阿夫季一道四處游蕩。真是條聰明懂事的狗。清晨,城市又蘇醒過來,到處熙熙攘攘、忙忙碌碌。各處的貨場和集市擠滿了由貝陀因人[2]從沙漠趕來的重載的駱駝,馱著什物的毛驢和騾子,裝著貨物的馬車,扛著包的貨夫,——這一切全都行動起來了。熱情的貨主,各色各樣的貨物,討價還價,吵吵嚷嚷,這買賣的總輪子在飛速運轉。然而許多耶路撒冷人紛紛涌向市內白宮墻的神殿,又從那里成群結隊地、惶惶不安地涌向羅馬總督本丟·彼拉多的官邸。阿夫季·卡利斯特拉托夫加入了他們的行列:他明白,這關系到先哲的命運。于是他同他們一道來到希律王宮前,但武裝的衛隊不放他們去見總督。他們只好站在王宮前等待。人越聚越多,雖說從清晨起天氣就很熱。各種各樣的人懷著各種各樣的心思來到這里。在這不安的人群里,什么樣的議論沒有啊:一些人說,總督使用羅馬賦予他的權力會赦免拿撒勒的先知耶穌,會把他放掉,讓他離開耶路撒冷,永遠不許他回來;另一些人說,為了紀念逾越節,一向都要赦免一名死刑犯,這一次獲準特赦的將是耶穌;還有一些人干脆就相信:圣父耶和華會當著眾人的面親自救出他。但不論哪一種人,他們全在等待,等待,不知那邊的院墻里、王宮內發生了什么事。人群中也有不少人,他們挖苦這個流浪漢,說他是用自己的頭顱換取王位,他們嘲笑這個難逃一死的怪人,埋怨說,總督干嗎拖拖拉拉,要砍就使勁砍,講什么客氣,瞧,太陽烤得這么厲害,到了中午,禿山上就得曬死人。據說這個拿撒勒人耶穌布起道來滔滔不絕,能把隨便什么人的腦袋搞糊涂。毫無問題,他又在那里搖唇鼓舌,使得總督舉棋不定,只怕羅馬總督發了善心,真把他放了,那樣的話,我們何苦在這里站著……拿撒勒人耶穌可好,許諾了幾籮筐,只不過他的天國在哪兒呀?馬上就會把他像狗那樣吊起來……就這么回事……
聽著他們的議論,阿夫季憤慨起來。“不準這么說!忘恩負義的卑鄙小人!怎么能這樣玷污人的精神同他自身所作的偉大斗爭,并把它庸俗化呢!你們應當以他為驕傲,啊,人們,你們要用他的尺度來衡量自己!”阿夫季·卡利斯特拉托夫在耶路撒冷居民中淚流滿面地、絕望地呼喊。但誰也不聽他的,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可不是,他要到遙遠的二十世紀才出生哩……
(馮加譯)
(選自《斷頭臺》,外國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
【作家簡介】
欽吉斯·艾特馬托夫(Ч.Айтматов,1928— ),蘇聯吉爾吉斯作家。出生在吉爾吉斯的舍克爾農村。就讀于俄語學校。同時用吉爾吉斯文和俄文寫作。1952年開始發表作品,1958年的中篇小說《查密莉雅》使他一舉成名,1966年發表《別了,古利薩雷!》。70年代起發表的《白輪船》(1970)、《早來的仙鶴》(1975)、《花狗崖》(1977)把神話傳說、民間故事引入作品。1980年發表長篇《一日長于百年》,這是一部多主題、多線索、多層次、多文體的史詩性小說。1986年長篇小說《斷頭臺》問世。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統計,艾特馬托夫是當今世界上最受歡迎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已被譯成90種文字。1991年蘇聯解體后,他仍然用俄語寫作,1995年發表哲理小說《卡桑德拉印記》。
【作品導讀】
《斷頭臺》共3部分17章,狼的悲劇性遭遇貫穿小說始終。母狼阿巴拉克與公狼塔什柴納爾在莫云庫梅草原結對,生下三只小狼崽。州里為了完成上繳肉類的計劃,大規模圍獵草原上的羚羊,小狼崽也被打死。公母兩只狼逃生,輾轉來到伊塞克湖畔,生下四只小狼。當老狼外出覓食時,酒鬼巴扎爾拜把四只小狼掏走了。兩只老狼尋蹤追到了鮑斯頓的住處附近,老狼凄厲的嚎叫聲攪得鮑斯頓一家不得安寧,鮑斯頓找到巴扎爾拜,要求買下小狼放回狼窩,但遭拒絕。老狼開始襲擊人畜。無奈之下,鮑斯頓設下圈套對付兩只老狼,當他向母狼瞄準射擊時,公狼猛撲過來飲彈倒下。一天,當鮑斯頓的小兒子獨自在草棚后面玩耍時,母狼的舐犢之情油然而生,叼住孩子的衣領把他甩在脖子上,孩子的父親向母狼開槍,卻誤殺了自己的兒子。悲痛欲絕的鮑斯頓射死巴扎爾拜,然后牽著馬去自首。
阿夫季是全書的中心人物。他是助祭的兒子,共青團州報的編外工作人員,為了解販毒的內幕和毒品傳播的途徑,他隱瞞身份,與販毒分子一起來到中亞的莫云庫梅草原采集大麻。他看到三只小狼崽,出于善良的天性逗弄起小狼,母狼阿巴拉克突然猛撲過來,阿夫季嚇得抱住頭,母狼放過了他。在偷運大麻時,阿夫季因勸阻販毒分子遭到毒打摔落火車,在住院時認識了英加姑娘。他回報社后寫成的草原特寫主編不予發表,阿夫季離開了報社。受愛情的召喚,他第二次到中亞找英加。目睹大規模捕獵羚羊的慘景,阿夫季要求捕獵者停止這場屠殺,結果遭到捆打。第二天清早,兩只狼朝老窩走來,發現了被吊在鹽木上的阿夫季,母狼想撲上去的一瞬間認出了阿夫季,并阻止了要撲向他的公狼。
艾特馬托夫的《斷頭臺》是一部多主題、多線索、多層次的長篇小說,作品因涉及蘇聯當代社會許多重大的現實問題而備受爭議。它觸及生態平衡、宗教信仰、青少年教育等問題,并大膽涉獵禁區,率先在文學里暴露蘇聯社會中的吸毒與販毒問題,顯示了作者過人的膽識與無畏的現實主義勇氣。
借助動物形象表達自己對人與自然關系的看法、揭示深刻的人生哲理,是艾特馬托夫創作的一貫特點。作者把狼的遭遇作為主要的情節線索貫穿小說始終,極其成功地刻畫了狼的內心世界。在作者筆下,那對草原狼富有愛心、熱愛子女、有責任心,不傷害善良、有良知的人,公狼為保護母狼而飲彈身亡的舉動感人至深,但不幸的是,它們卻屢遭人類的傷害。在小說第三部分里,鮑斯頓與狼的沖突最后導致可悲的結局:人狼俱毀。人與動物、人與自然的關系透過這一情節得到了寓意性的表述。
《斷頭臺》是一部宗教色彩頗為濃厚的小說,作者借助主人公阿夫季(俄巴底亞)這一耶穌式的人物表露出自己對當代宗教的思考。面對人性泯滅、道德淪喪的現實社會,阿夫季的內心充滿憂慮與悲哀,他說:“我將要尋找一個新的、具有現代形式的上帝……”,企望這個“上帝”能拯救墮落的人類與瀕于毀滅的世界。阿夫季被偷獵者吊在鹽木上,伸著雙手,歪著頭的畫面是極具寓意性的。阿夫季及其“耶穌式”的殉難無疑使小說帶有濃烈的宗教色彩和悲劇氣氛。
小說取名《斷頭臺》也頗令人費解,在一篇題為《價值在于生命》的采訪記里,艾特馬托夫曾作過這樣的解釋:“人在自己的生命歷程中,不管怎樣總是處在斷頭臺面前。……在這種情況下,書名斷頭臺被賦予某種意義,走向斷頭臺意味著在人生的道路上去經受十字架的痛苦。”這段話或許有助于我們理解小說的書名。
《斷頭臺》在藝術上的成就同樣是引人注目的,小說情節紛繁復雜,但又條理分明,作者把草原狼的遭遇與阿夫季的命運交織在第一、第二部分里加以描繪,而在第三部分里則著重展現鮑斯頓與狼的悲劇性沖突,以狼的形象貫穿始終,以抒情性筆調描繪了狼的形象及其內心世界。在敘述中運用了倒敘、插敘、順敘等多種敘事手法,使整部小說跌宕有致、引人入勝。
(汕頭大學 蔡偉清)
[1] 據圣經傳說,歌利亞是非利士人中的勇士,巨人,頭戴銅盔,身穿重甲,作戰時所向無敵,后被大衛所殺。
[2] 指阿拉伯半島和北非地區游牧的阿拉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