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認路
第17回的回目,叫“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主要講的是賈政領著賈寶玉,把大觀園視察了一遍。
這日賈珍等來回賈政:“園內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爺已瞧過了,只等老爺瞧了,或有不妥之處,再行改造,好題匾額對聯。”……賈政近來聞得代儒稱贊他(寶玉)專能對對,雖不喜讀書,卻有些歪才,所以此時便命他跟入園中,意欲試他一試。寶玉未知何意,只得隨往。
這次巡視大觀園,是對于觀心路線的粗略勾勒,所要走的景點地名,都是對讀者的提示。
在“假真”(賈珍)的陪同下,由“假正”領著寶玉巡視,這是什么意思呢?這還是作者見地上的干凈,什么“觀心”“修行”,都不過是權且方便,勉強立個方法,假設有個“正”,借假修真,夢里游戲而已。
賈政先秉正看門。只見正門五間,上面筒瓦泥鰍脊;那門欄窗槅俱是細雕時新花樣,并無朱粉涂飾,一色水磨群墻;下面白石臺階,鑿成西番蓮花樣;左右一望,雪白粉墻,下面虎皮石砌成紋理,不落富麗俗套。自是喜歡,遂命開門進去。只見一帶翠嶂擋在面前。眾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賈政道:“非此一山,一進來,園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更有何趣?”眾人都道:“極是。非胸中大有丘壑,焉能想到這里!”說畢,往前一望,見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似猛獸,縱橫拱立。上面苔蘚斑駁,或藤蘿掩映,其中微露羊腸小徑。
王安石有一次游褒禪山,深有感觸,就寫了《游褒禪山記》。他說,路好走,又近,游客就多;路不好走,又遠,游客就少。偏偏那些“奇偉、瑰怪、非常”的景致,往往就在又險又遠的地方,不是有心的人,去不了。有心去,不隨大流半途而廢,但是體力跟不上,也去不了。即使體力跟得上,到了光線很暗的時候,沒有火把、指南針之類的東西,也還是過不去。
他說的是旅游,暗示的是求道。他也是個佛門中人,至于是哪個段位的,就鬧不清楚了。
修道,是要奪天地造化的事,不是一般人所能輕易知曉、輕易信解的。對很多人來說,乍一看,實在沒有吸引力,樸素得很,只知道那是少數人“看破紅塵”而已,沒有酒喝,沒有錢賺,沒啥意思,就是小說這里說的,“并無朱粉涂飾”,“西番蓮花樣”,“不落富麗俗套”。
稍一接觸,發現里面的學問太繁瑣了,太深奧了,簡直讓人頭疼得要命,很多人就此望而卻步,所以大觀園進門后,“只見一帶翠嶂擋在面前”。這大概也算是造化跟人玩的一個把戲。就像《圣經》里,上帝把亞當和夏娃攆出去以后,怕他倆又回來偷吃“生命樹”的果子,那樣就死不了了,于是又設了機關,把守住生命樹的道路。其實,亞當和夏娃真要是不怕死的,豁出命硬闖回來,上帝恐怕也沒轍,不過,亞當和夏娃不想這個,趕緊找樂子去了。
已經望而卻步了,再看看經書里那些驚世駭俗的說法,聽聽江湖上關于走火入魔的傳聞,對修道就更容易退避三舍了,覺得還不如回家去,老婆孩子熱炕頭,所以“往前一望,見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似猛獸,縱橫拱立”。
這條路,注定了只有極少數人真正走下去,所以說“苔蘚斑駁,或藤蘿掩映,其中微露羊腸小徑”。
要是真當小說看,現實當中,景點要是這么設計的話,會很糟糕的。弄一些跟鬼怪猛獸一樣的大石頭,堵在門口,又不是專門設計的鬼屋,擺明了是不歡迎游客,然后大門這兒的路又不寬敞,只有“微露羊腸小徑”,好像是人的喉嚨,細的跟針一樣,怎么吃東西呀。對旅游來說,客流量怎么上的去呀。居家也一樣,推開大門,過道上堵著東西,只有一條“羊腸小徑”通向客廳,住久了,這家人的心情、健康、人際關系都容易出問題。
說畢,命賈珍前導,自己扶了寶玉,逶迤走進山口。抬頭忽見山上有鏡面白石一塊,正是迎面留題處。賈政回頭笑道:“諸公請看,此處題以何名方妙?”眾人聽說,也有說該題“迭翠”二字的,也有說該題“錦嶂”的,又有說“賽香爐”的,又有說“小終南”的,種種名色,不止幾十個。……寶玉道:“……莫如直書古人‘曲徑通幽爺這舊句在上,倒也大方。”
這次只是粗略認識,習氣還多得很,但是修行人拿定主意,才不至于亂套,所以清客們雖然見解、廢話一大堆,但最終還是由寶玉主張。
“曲徑通幽”,是實話,也是自勉。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貴在堅持。
說著,進入石洞,只見佳木蘢蔥,奇花爛熳,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瀉于石隙之下。……賈政與諸人到亭內坐了,問:“諸公以何題此?”……寶玉道:“用‘瀉玉爺二字,則不若‘沁芳爺二字,豈不新雅?”賈政拈須點頭不語。眾人都忙迎合,稱贊寶玉才情不凡。賈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對來。”寶玉四顧一望,機上心來,乃念道:
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
賈政聽了,點頭微笑。眾人又稱贊了一番。
進來了之后,開始發現風景的美好,比喻初步領略了修行的好處。
這地方的名字,賈政等人起的是“瀉玉”,寶玉認為不妥,改叫“沁芳”。
“瀉玉”,就是用水把玉沖干凈,換句話說,把臟東西沖掉,最后還剩下有干凈的東西。這還是在“垢”“凈”的二元對立里轉。
“沁芳”,各種花香,絲絲散發出來。“芳”比喻各種妄情,“沁芳”比喻不離那些妄情,觀照那些妄情。不是要扔掉什么,只是一個觀照、覺知而已。
顯然,“瀉玉”是不究竟的,而“沁芳”才是大乘精神。
臥輪禪師寫了首心得偈子,有人匯報給六祖:
臥輪有伎倆,能斷百思想。
對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長。
六祖說:“此偈未明心地,若依而行之,是加系縛。”然后也說了個偈子:
惠能沒伎倆,不斷百思想。
對境心數起,菩提作么長。
各種念頭來來去去,不跟著跑也就是了,離開虛妄的東西,哪有真的東西可得呢?
像“瀉玉”這種修行路數,臥輪禪師的修行方法,后世并不少見,儒學領域也有。其實也都不是事,階段性認知、階段性現象,如此而已。只要真心向道,遲早會突破的。
“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這副對聯,也是強化了不離妄情、觀照妄情的修行喻意。“花”“柳”,妄情;“繞”“隔”,有一定距離,圍著做文章;“翠”“香”,滋味自在其中。
于是出亭過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著意觀覽。忽抬頭見前面一帶粉垣,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眾人都道:“好個所在!”于是大家進入。……賈政笑道:“這一處倒還好。若能月夜至此窗下讀書,也不枉虛生一世!”說著,便看寶玉,唬的寶玉忙垂了頭。眾人忙用閑話解說。
修道的路上,會有很多美好的體驗:身體上,牙口好了,胃口好了,上樓梯也有勁了,還能踢毽子了;精神上,清凈的境界,愉悅的心情,甚至各種神通,回頭看吃火鍋喝啤酒,都不叫享受了,簡直是活受罪。
有一些修行人,就停留在這些美好體驗上了,懶得再往前走了。《法華經》里,佛告訴弟子們,成佛路上的那些美景,你們不要留戀,“化城”而已,不要當成最終的安樂之家。那些外道,可以修得很清凈,但是佛在《楞嚴經》里說,“縱滅一切見聞覺知,內守幽閑,猶為法塵分別影事”,還是在境界里轉。
賈政故意說個清凈境界,看賈寶玉住不住,嚇的寶玉“忙垂了頭”,就是比喻,修行的路上,沒有停留的,偶然小小地駐足歇一下,可以理解,但是前面的路還長著呢。
賈政道:“難道‘淇水爺‘睢園爺不是古人的?”寶玉道:“這太板了,莫若‘有鳳來儀爺四字。”眾人都哄然叫妙。賈政點頭道:“畜生,畜生! 可謂‘管窺蠡測爺矣。”因命:“再題一聯來。”寶玉便念道:
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
賈政搖頭道:“也未見長。”說畢,引人出來。
“有鳳來儀”,比喻得到了一定的修行成就,人中之鳳出現了。
“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這是有了一定的靜定,不浮躁了,開始體驗到悠閑、從容的趣味。就像張孝祥的詞,《西江月·題栗陽三塔寺》,安祥的很:
問訊湖邊春色,重來又是三年。東風吹我過湖船,楊柳絲絲拂面。
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寒光亭下水連天,飛起沙鷗一片。
有這個心境,本來也很正常,但是很容易就此自大,開始覺得別人不行了:你看那誰誰,浮躁得很,多可憐呀。這是住在自己的一點境界上了,無意中拿它當尺子,去量人家,得出人家不行的結論。
寶玉自命“有鳳來儀”,又寫了悠閑的對聯,賈政表面上罵他,其實是警告修行人,不要自滿自大,所以賈政說“也未見長”,而且立即“引人出來”。
方欲走時,忽想起一事來,問賈珍道:“這些院落屋宇并幾案桌椅都算有了,還有那些帳幔、簾子并陳設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處一處合式配就的么?”……賈政聽了,便知此事不是賈珍的首尾,便叫人去喚賈璉。一時來了。賈政問他:“共有幾宗? 現今得了幾宗?尚欠幾宗?”賈璉見問,忙向靴筒內取出靴掖里裝的一個紙折略節來,看了一看,回道:“妝蟒灑堆,刻絲彈墨,并各色綢綾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簾子二百掛,……”
出門旅行,走著走著,干糧不夠了,怎么辦?(當然說的是古代,現在帶張信用卡就行了。)
佛門里把這種“干糧”叫“資糧”,有一定的福報和智慧做基礎,就像遠行的人帶夠了干糧和水,哪怕他到了前不巴村后不著店的地方,也不用擔心。
出門之前要帶,路上遇到人家,也得隨時補充。
藏傳佛教里,一般要求先念夠多少遍咒語,磕夠多少個大頭,然后才正式傳法。漢傳佛教一般沒有明確要求,但經常也有類似的不成文規矩。這是出門之前,先備足干糧。
修行的路上,通過讀經、禮佛等增加福慧,這是路上隨時補充干糧。
《紅樓夢》這里,“干糧”是什么呢? 就是賈政問賈珍的,那些配套的東西,“可也都是一處一處合式配就的么”? 修行路上隨時檢查自己,福報跟上了嗎? 智慧跟上了嗎? 沒跟上,就補課配上。智慧這塊,非博學多聞不可,就包括了賈政說的“玩器古董”,也就是冷子興平時經手的“古董”。六祖也告訴我們:
自心既無所攀緣善惡,不可沉空守寂,即須廣學多聞,識自本心,
達諸佛理,和光接物,無我無人,直至菩提,真性不易,名解脫知見香。
從一個臺階上到另一個臺階,拼的是資糧。
大家正想,寶玉卻等不得了,也不等賈政的話,便說道:“舊詩云:‘紅杏梢頭掛酒旗爺,如今莫若且題以‘杏簾在望爺四字。”眾人都道:“好個‘在望爺! 又暗合‘杏花村爺意思。”寶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爺二字,便俗陋不堪了。唐人詩里還有‘柴門臨水稻花香爺。何不用‘稻香村爺的妙?”眾人聽了,越發同聲拍手道:“妙!”……說著引眾人步入茆堂,里面紙窗木榻,富貴氣象一洗皆盡。
……寶玉道:“卻又來! 此處置一田莊,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遠無鄰村,近不負郭,……那及前數處有自然之理、自然之趣呢,雖種竹引泉,亦不傷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爺四字,正恐非其地而強為其地,非其山而強為其山,即百般精巧,終不相宜。……”未及說完,賈政氣的喝命:“扠出去!”才出去,又喝命回來,命:“再題一聯,若不通,一并打嘴巴!”寶玉嚇的戰兢兢的半日,只得念道:
新綠漲添浣葛處,好云香護采芹人。
賈政聽了,搖頭道:“更不好。”
這段的大意,是造作的平常心。
平常心,就是平淡,樸素,小說這里用“稻香村”來比喻。所謂“茆(音義同“茅”)堂”,“紙窗木榻”,“富貴氣象一洗皆盡”,都是這個喻意。
平常心是道。那造作的平常心呢? 接近于道。
什么是造作的平常心呢? 就是努力樸素一點,平淡一點。帶個“努力”,就刻意了,不過是正常的階段。寶玉說“非其地而強為其地,非其山而強為其山,即百般精巧,終不相宜”,就是形容這種刻意的。
禪宗的第一代祖師大迦葉,是修頭陀行的,吃的是粗茶淡飯,穿的是破布衲衣,住的是露天野外。自古以來,出家人自稱“貧僧”,是很有道理的,物質上看淡了,精神上就富有了,就像永嘉大師說的,“窮釋子,口稱貧,實是身貧道不貧”。在家修行的人雖不叫“貧僧”,但道理也一樣。當然了,物質上看淡,跟有錢沒錢不一定是一回事。如果不了解真實情況,最好不要亂下結論。
“杏簾在望”,是說這樣樸素下去,見性有希望。
忽聞水聲潺潺,出于石洞。上則蘿薜倒垂,下則落花浮蕩。眾人都道:“好景,好景!”賈政道:“諸公題以何名?”……寶玉道:“越發背謬了。‘秦人舊舍爺是避亂之意,如何使得? 莫若‘蓼汀花溆爺四字。”賈政聽了道:“更是胡說!”
于是賈政進了港洞,又問賈珍:“有船無船?”賈珍道:“采蓮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賈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賈珍道:“從山上盤道,也可以進去的。”
……因而步入門時,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四面群繞各式石塊,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且一樹花木也無,只見許多異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嶺,或穿石腳,甚至垂檐繞柱,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飖,或如金繩蟠屈,或實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香氣馥,非凡花之可比。賈政不禁道:“有趣! 只是不大認識。”有的說是薜荔藤蘿。賈政道:“薜荔藤蘿那得有此異香?”寶玉道:“果然不是。這眾草中也有藤蘿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蕪。那一種大約是茝蘭。這一種大約是金葛,……如今年深歲改,人不能識,故皆像形奪名,漸漸的喚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說完,賈政喝道:“誰問你來?”唬的寶玉倒退,不敢再說。
賈政因見兩邊俱是超手游廊,便順著游廊步入。只見上面五間清廈,連著卷棚,四面山廊,綠窗油壁,更比前清雅不同。賈政嘆道:“此軒中煮茗操琴,也不必再焚香了。此造卻出意外,諸公必有佳作新題,以顏其額,方不負此。”……寶玉道:“如此說,則匾上莫若‘蘅芷清芬爺四字。對聯則是:‘吟成豆蔻詩猶艷,睡足荼蘼夢亦香爺。”
見到“蓼汀花溆”,然后“進了港洞”,快到彼岸了。
但是,這次巡視大觀園,只是初步了解修行路徑,所以“采蓮船”還沒辦好,只能從山上的盤道進去。
等到進去了,發現風景跟平常的大不一樣,“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四面群繞各式石塊,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且一樹花木也無,只見許多異草……非凡花之可比”。這時候的境界,各種奇妙,凡夫想也想不到。所以賈政說,“此軒中煮茗操琴,也不必再焚香了”,一縷心香,一念遍供十方諸佛。
寶玉說“如今年深歲改,人不能識,故皆像形奪名,漸漸的喚差了”,也是實話。修道的路上,岔路非常多,以訛傳訛的說法也非常多。
所以在今天這個時代,提倡大家回到佛經原典上(當然不是一概否定后世的論著),非常必要,因為后世的佛學理論,魚龍混雜的太多了。不光佛教這樣,儒學、丹道、西方宗教,或許都面臨同樣的問題。
岔路這么多,以訛傳訛這么多,各種左道旁門也就不奇怪了。但是,六祖告誡我們:
若真修道人,不見世間過。
若見他人非,自非卻是左。
他非我不非,我非自有過。
但自卻非心,打除煩惱破。
憎愛不關心,長伸兩腳臥。
這么說來,修行人只管看自己的貪瞋癡,對別人的是非對錯,沒辦法糾纏進去。所以小說這里,賈政批評賈寶玉,“誰問你來?”人家又沒請你評判,賣弄什么呢? 即使請了,也要慎重開口呀。主動開口,“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對自己對別人都不好。
“蘅”,即杜衡,“芷”,即白芷,都是可以入藥的香草。豆蔻開在初春,荼蘼開在春末夏初。荼蘼一開花,就意味著春天的花季結束了。“吟成豆蔻詩猶艷,睡足荼蘼夢亦香”,說的全是花,跟禪宗有關,也暗示了這時候的修行境界。
說著,大家出來。走不多遠,則見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面面琳宮合抱,迢迢復道縈紆。……一面說,一面走,只見正面現出一座玉石牌坊,上面龍蟠螭護,玲瓏鑿就。賈政道:“此處書以何文?”眾人道:“必是‘蓬萊仙境爺方妙。”賈政搖頭不語。寶玉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像在那里見過的一般,卻一時想不起那年那日的事了。賈政又命他題詠。寶玉只顧細思前景,全無心于此了。眾人不知其意,只當他受了這半日折磨,精神耗散,才盡詞窮了;再要作難逼迫著了急,或生出事來倒不便,遂忙都勸賈政道:“罷了,明日再題罷了。”賈政心中也怕賈母不放心,遂冷笑道:“你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時了。也罷,限你一日。明日題不來,定不饒你! 這是第一要緊處所,要好生作來!”
對本地風光,反倒想不出怎么貼標簽了,什么文字都蒼白無力。
賈政再逼,也沒用,一切的“正”,一切的標準,都不用了。就像六祖說的:“邪正俱打破,菩提性宛然。”
說著,引人出來,再一觀望,原來自進門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
明白以后起修,所以到了這里,“才游了十之五六”。
又值人來回:“有雨村處遣人回話。”賈政笑道:“此數處不能游了。雖如此,到底從那一邊出去,也可略觀大概。”說著,引客行來,至一大橋,水如晶簾一般奔入。原來這橋邊是通外河之閘,引泉而入者。賈政因問:“此閘何名?”寶玉道:“此乃沁芳源之正流,即名‘沁芳閘爺。”賈政道:“胡說! 偏不用‘沁芳爺二字!”
這次只是初步規劃,規劃完了,決定要開始了,成佛做祖的大功大業要開場了,所以賈雨村又出現了。
明白路頭以后起修,到底還要修什么呢? 讀經? 拜佛? 吃飯? 穿衣? 待人接物? 都是,都不是。
古人說:天天吃飯,不曾咬著一粒米;天天穿衣,不曾挨著一根線。用凡夫的思維沒法去窺探。所以賈政說,“此數處不能游了”,也像小說后面說的,從此后,“天外書傳天外事,兩番人作一番人。”
見到了“沁芳源之正流”,到這里,才可以挺起腰桿說,“正知正見”。禪宗號稱“正法眼藏”,到這一步,才可以發自內心地說,接上正脈了。當然了,都是自己說給自己聽,跟別人說,別人沒準還是會笑死的。不是別人不識貨,而是你一標榜出來,馬上離靈山十萬八千里。
賈政為什么批評寶玉“胡說”,“偏不用‘沁芳爺二字”呢? 以前還是有真妄的對立,“芳”還是暗示了妄情的不可取,有修,有觀,現在見到了“正流”,沒話說了,還“胡說”個啥呢? 假的就是真的,真的就是假的。到這一步,才可以發自內心地說,“煩惱即菩提”。平時吹吹牛還行,那是記性好,把古人的口水拿出來賣弄一下,真的煩惱來了,煩得要死,菩提早扔爪哇國了。所以佛說,不明白的人,即使談點大道,也是“知字而不知義”,就像小蟲,在樹葉上偶然咬出了一個字,比如“天”啦,“人”啦,偶然事件,其實小蟲自己不知道是什么字,明白的人看到了,也就笑一笑,不會大驚小怪地說,哎呀,小蟲都會寫字啦!
于是一路行來,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為垣,或編花為門,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長廊曲洞,或方廈圓亭,賈政皆不及進去。
臨濟說:
一念緣起無生,超出三乘權學。
禪宗直指人心,當下頓悟,當下秒殺一切折騰,哪里還有那么多的曲折。這么修,那么修,隨他們怎么修,怎么熱鬧,到我這里都是閑家具。所以憑他什么景點,“賈政皆不及進去”,沒興趣。
清堂、茅舍、堆石為垣等,比喻跟大道無關的一些純休閑法門,比如什么《花間集》《閑情偶寄》《傲慢與偏見》《約翰·克里斯朵夫》,等等,對修行人來說,當個調料翻翻還行,鉆進去看一萬年,也不一定能回到自家身心上。幽尼佛寺、女道丹房等,跟大道沾邊了,在這里比喻一切有為折騰,就是上面臨濟祖師說的“三乘權學”。這是比喻,不必當真,歷史上,比丘尼也有大徹大悟的,住山隱居的也有大菩薩。
因半日未嘗歇息,腿酸腳軟,忽又見前面露出一所院落來,賈政道:“到此可要歇息歇息了。”說著,一徑引入。……賈政道:“這叫做‘女兒棠爺,乃是外國之種。俗傳出女兒國,故花最繁盛,亦荒唐不經之說耳。”眾人道:“畢竟此花不同! 女國之說想亦有之。”寶玉云:“大約騷人詠士以此花紅若施脂,弱如扶病,近乎閨閣風度,故以女兒命名。世人以訛傳訛,都未免認真了。”眾人都說:“領教。妙解!”一面說話,一面都在廊下榻上坐了。賈政因道:“想幾個什么新鮮字來題?”……寶玉道:“依我,題‘紅香綠玉爺四字,方兩全其美。”賈政搖頭道:“不好,不好!”
喧囂都盡,回歸平常。世界還是那個世界,紅塵還是那個紅塵。離了紅塵,哪有大道? 小說后面說,“天外書傳天外事,兩番人作一番人”,人還是那個人,不過不再撕裂了,不再在現實的我和幻想的我中間跳來跳去,弄得自己神經緊張了。
“女兒棠”,“女兒國”,“紅香綠玉”,都是比喻紅塵五欲。
為什么賈政會搖頭,連說兩個“不好”呢? 因為寶玉說“紅香綠玉”,隱含了掉進去的傾向。回歸紅塵五欲世界,那是“兩番人作一番人”,但是,還有“天外書傳天外事”呀,心不掉進去呀。就像咱們常說的,“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光入世,不超脫,那不就是凡夫嗎? 賈寶玉和甄寶玉之間的決裂,原因也就在這里,手上做俗得不能再俗的事,心里是超脫的,甚至連意識都不要,賈寶玉干脆最后玩失蹤。要看懂賈政這里的“不好,不好”,得讀點禪宗公案,瞬間對答里面的微妙,妙不可言,祖師們在華山論劍的時候,高手過招,往往就是抓住了對方言語中的一點點破綻,然后搖頭說不好不好,對方也只好認栽。倒不是祖師想贏,大家相互提醒,相互幫助而已。要讀禪宗公案,又非得讀一些常見的大乘經典不可,因為表面上的口頭之言,背后經常隱藏著某部經的某個原理,那就說來話長了。
大道不離紅塵,這個道理,讀者可參看寶志禪師的《大乘贊十首》《十四科頌十四首》等,《指月錄》都有收錄,這里不掉書包了。
原來賈政走進來了,未到兩層,便都迷了舊路,左瞧也有門可通,右瞧也有窗隔斷。及到跟前,又被一架書擋住;回頭又有窗紗明透門徑。及至門前,忽見迎面也進來了一起人,與自己的形相一樣,卻是一架大玻璃鏡。轉過鏡去,一發見門多了。賈珍笑道:“老爺隨我來。從這里出去就是后院,出了后院倒比先近了。”引著賈政及眾人轉了兩層紗櫥,果得一門出去。院中滿架薔薇,轉過花障,只見清溪前阻。眾人詫異:“這水又從何而來?”賈珍遙指道:“原從那閘起流至那洞口,從東北山凹里引到那村莊里,又開一道岔口,引至西南上,共總流到這里,仍舊合在一處,從那墻下出去。”眾人聽了,都道:“神妙之極!”說著,忽見大山阻路,眾人都迷了路,賈珍笑道:“跟我來。”乃在前導引。眾人隨著,由山腳下一轉,便是平坦大路,豁然大門現于面前。眾人都道:“有趣,有趣! 搜神奪巧,至于此極!”于是大家出來。
這段情節,算是給整個修行之路作了個結論。
迷的時候,跟“鬼打墻”一樣,千轉萬轉找不著頭,其實那活潑潑的清溪流水,一直在那淌著。時節一到,“由山腳下一轉,便是平坦大路,豁然大門現于面前”。
這里由“假真”(賈珍)引路,暗示咱們通常說的“執著”(認假為真),其實也有妙用,真把修行當回事,一路追下去,遲早明白。他有了這種執著,可能就會格外用功一些,值得隨喜。有些學佛的人,他可能對自己的法門有強烈的執著,甚至會說人家不行,邊上的人聽聽也就算了,不用跟他抬杠。
寶玉方退了出來。至院外,就有跟賈政的小廝上來抱住,……說著,一個個都上來解荷包,解扇袋,不容分說,將寶玉所佩之物,盡行解去。又道:“好生送上去罷。”一個個圍繞著,送至賈母門前。那時賈母正等著他,見他來了,知道不曾難為他,心中自是喜歡。
游了一番,“所佩之物,盡行解去”,落得一身輕松,何樂不為呢?
“那時賈母正等著他”,比喻整個修行的路上,從始到終,佛都是在等著咱們的。《楞嚴經》說,“十方如來憐念眾生,如母憶子”,就等著孩子回家呢。有些孩子,出門了一去不回頭,連條短信都沒有;有些孩子,還懂得每個月打一次電話;有些孩子,每天都打電話。不管哪種,做母親的,都天天掛念,盼著母子團聚。
少時,襲人倒了茶來,見身邊佩物一件不存,因笑道:“帶的東西,必又是那起沒臉的東西們解了去了。”黛玉聽說,走過來一瞧,果然一件沒有,因向寶玉道:“我給你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 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說畢,生氣回房,將前日寶玉囑咐他沒做完的香袋兒,拿起剪子來就鉸。寶玉見他生氣,便忙趕過來,早已剪破了。寶玉曾見過這香袋,雖未完工,卻也十分精巧,無故剪了,卻也可氣。因忙把衣領解了,從里面衣襟上將所系荷包解下來了,遞與黛玉道:“你瞧瞧,這是什么東西? 我何曾把你的東西給人來著?”
這次游歷,畢竟只是認路,剛輕松一下,煩惱又接上了。
襲人比喻情識,黛玉比喻“佛法”。先是襲人,舍不得失去那么多東西,然后就是黛玉,舍不得那個荷包。
有位師父,坐在車站候車,掏出一本佛經來,剛讀一會兒,來了個乞丐,給了一塊錢,乞丐又指著佛經說,把這個也給我吧。師父愣了一下,舍不得給,乞丐轉身,邊走邊說,連一本書都舍不得。
黛玉的荷包,就是那本書啊!
舍不得,那就揣好唄,寶玉把它系在里面衣襟上。繼續修吧。
又有林之孝家的來回:“采訪聘買得十二個小尼姑、小道姑,都到了,連新做的二十四分道袍也有了。外又有一個帶發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自幼多病,買了許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這姑娘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發修行。今年十八歲,取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邊只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伏侍。文墨也極通,經典也極熟,模樣又極好。因聽說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跡并貝葉遺文,去年隨了師父上來,現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他師父精演先天神數,于去冬圓寂了。遺言說他不宜回鄉,在此靜候,自有結果,所以未曾扶靈回去。”王夫人便道:“這樣,我們何不接了他來?”
大觀園要建起來了,所以小尼姑、小道姑都請來了,尤其是,妙玉要登場了。
前面說過,妙玉比喻修行方面的有為造作。這里進一步交待,“帶發修行”,“文墨也極通”,“觀音遺跡并貝葉遺文”,“精演先天神數”,都透露了這種信息。后文的各種漸修,都帶有有為色彩,所以妙玉一直在場,直到第112回為止。
她是沖著“觀音遺跡并貝葉遺文”來的,而不是沖著覺悟自心來的,所以只在佛法的外圍打圈圈。
“精演先天神數”,類似于今天說誰誰精通易學,這是不錯的事,但未必能說是發明心地的必要條件。禪宗祖師里,有懂易學的,但也有不懂的。
這里說她師父“精演先天神數”,從后文來看,她自己也是懂的。諷刺的地方在于,雖然懂這些,她還是下場很慘。第114回,寶釵說:“你失了玉,他去求妙玉扶乩,批出來,眾人不解,他背地里合我說,妙玉怎么前知,怎么參禪悟道,如今他遭此大難,如何自己都不知道? 這可是算得前知嗎?”算是作者借寶釵之口,做的微妙提醒。
對于術數預測學問,我覺得相信者沒有錯,反對者也沒有錯。一門學問,有人相信,有人反對,是正常現象。
從《十翼》和術數來看,易學的根本原理,應該是“心”。心是貫通一切時空的(《西游記》里用孫悟空一跟頭十萬八千里比喻),不管是過去侏羅紀,還是未來的“世界末日”,不管是身邊的人,還是遙遠的星系,只要你起的上名,念頭一動,就在腦海里有形跡了(至于說這個形跡是不是準確,那是另外一碼事)。
既然是心法,按照佛教原理,心是隨時變動的,因果也會根據念頭而隨時變化,那么,術數的準確性,就會打折扣了。根據近年出土的簡帛,孔子自述,他斷卦的準確率,是70%。
曹雪芹是怎么玩易的呢? 從小說里可以看出,包括八字、六爻、大六壬在內,諸多的術數學問,他都有研究,但是在第102回毛半仙那個情節里,傳達了他只是玩一玩的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