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入世”的名義

上面詹光、錢華等人,都是在去見寶釵的路上遇到的。說明要修大乘,走入世路線,各種欲望毛病是回避不了的,只能正面直視。你要修小乘的,干脆往深山老林一躲,紅塵欲望眼不見心不煩倒也罷了,但要入世,心底的那些疙瘩陰影,就要翻出來曬曬太陽了。拿錢來說,錢不是萬能的,但在世上生活,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究竟怎么拿捏這中間的尺度,都得自己親自經(jīng)歷許多,結(jié)合佛法體驗(yàn)許多,才能知道。

女媧煉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本來真面目,幻來新就臭皮囊。

好知運(yùn)敗金無彩,堪嘆時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

寶玉到了寶釵的屋里,這一回的標(biāo)題叫“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rèn)通靈”,兩個人相互確認(rèn)“是一對兒”。

上面這首詩是感嘆通靈玉的,咱們依次解釋一下。

通靈玉比喻后天名相意義上的覺性。真正的覺性,怎么能說得出來、想像得出來呢? 本來無一物,一切語言表達(dá)出來的東西,到這里都顯得舌頭太短,說了半天都是迫不得已勉強(qiáng)而說,所以是“女媧煉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迷失了本來的面目之后,就幻化出了這具肉身,臭皮囊一個,天天被飲食男女等各種身體需求牽來牽去,所以說“失去本來真面目,幻來新就臭皮囊”。

迷失在欲望里,理想跟現(xiàn)實(shí)總是差距很大,總是感覺眼前這個時空不對路,所以說“運(yùn)敗金無彩”“時乖玉不光”。

無量劫來流浪生死,投了無數(shù)次胎,在世界上留下了無數(shù)次的尸體,留下的白骨都可以堆成山了,看到一具白骨或化石,也不知道是自己哪輩子留下的了,但無非都是欲望牽引的無數(shù)次生滅現(xiàn)象而已,所以說“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

這塊玉的正面,有“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字樣;反面的文字,是“一除邪祟,二療冤疾,三知禍福”。這是提醒修行的人,不忘自己的覺性,經(jīng)常保持觀照、覺醒,不掉進(jìn)各種境界里去,有病了,一觀照,馬上就百邪不侵了。凡夫“失”了、“忘”了,所以流浪生死;圣人不失不忘,所以“仙壽恒昌”。我們本來的生命,不在肉身上,覺悟這個,才是“長生不老”,過去很多煉丹修道的,以為肉身可以不死,那屬于見地上的偏差。肉身就像一個住宅,幾十年之后壞了,再搬家,住進(jìn)新宅。極少數(shù)百年老宅,還可以通過維修,再住個幾百上千年,但是終究不可能一直不倒。被生死現(xiàn)象牽著走,就是凡夫的生死;了達(dá)無生,不被生死現(xiàn)象牽著走,就是圣人的不生不死。

寶玉看了,也念了兩遍,又念自己的兩遍,因笑問:“姐姐,這八個字倒和我的是一對兒。”

寶釵的項(xiàng)圈,兩面鏨的字是“不離不棄”“芳齡永繼”,比喻對于眾生不離不棄,每一期的色身壽命,都投入到普度眾生的無盡事業(yè)中去,雖然看起來還有生生死死的現(xiàn)象,但是其實(shí)是不生不死的,每次投胎,都不是糊涂的,他的人生軌道都是根據(jù)他的愿力開展的,所以叫“芳齡永繼”。

跟那些一味追求個人解脫的小乘修行方式相比,這種修行方式有其特殊的妙用。在《寶積經(jīng)》里,佛說,高原陸地長不出蓮花,卑濕淤泥才能長出蓮花,類似的,“無為中不生佛法”,“生死淤泥邪定眾生能生佛法”。在《維摩詰經(jīng)》里,文殊菩薩也有類似的說法,大迦葉聽了之后就感嘆,像我們這些小乘的人啊,簡直沒辦法再發(fā)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了,再重罪的人,都可能發(fā)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可是我們這些人呢,“諸結(jié)斷者,于佛法中,無所復(fù)益,永不志愿”。

再打個比方:兜里揣一千萬的人,他每天考慮的重點(diǎn),可能是如何保住這一千萬,而不是強(qiáng)烈進(jìn)取,因?yàn)樗麄黄稹⑤敳黄?兜里只有十塊錢的年輕人,每天考慮的重點(diǎn),可能就是如何豁出去創(chuàng)業(yè),這樣他未來的潛在價值,可能就是十個億、幾百億。這也是為什么常有長輩感嘆,你們年輕人啊,是國家未來的希望。

當(dāng)然,上面引用佛經(jīng)的文字,字面上好像大乘比小乘高明似的,菩薩比聲聞高明似的,咱們不要局限在字面上,要看懂佛經(jīng)文字背后的喻意。起個高下之心,早就十萬八千里了! 人家大迦葉的感嘆,只是在演戲,乃至整部《維摩詰經(jīng)》的各位演員,都是在演戲。

寶玉和寶釵“是一對兒”,就是福慧雙修、悲智雙運(yùn)。

黛玉道:“什么意思呢。來呢,一齊來;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來,明兒我來,間錯開了來,豈不天天有人來呢? 也不至太冷落,也不至太熱鬧。姐姐有什么不解的呢?”

黛玉這個時候說的這種話,比喻修行人這個時候?qū)τ讵?dú)處自修與社交的一種不圓融的理解,是對于“入世”的不成熟的看法。初學(xué)者常常為這個困擾,本來打算讀經(jīng),書剛攤開,電話來了,朋友約出去喝茶,去還是不去? 正在拜佛,有人敲門,說想進(jìn)來聊聊,一聊可能就是一晚上,無非家長里短天馬行空,聊還是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