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雙城記(經典譯林)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4294字
- 2020-07-10 17:57:54
第二章
看熱鬧
“老貝利[48],你一定很熟悉吧?”一位年老的職員問送信的杰里。
“是——的,先生,”杰里很不情愿地答道,“我是熟悉貝利那地方。”
“那好,你也熟悉洛里先生吧。”
“我對洛里先生比對老貝利熟悉多了,先生。”杰里像法庭上一個不愿回答問題的證人那樣答道,“像我這樣一個本分的生意人,當然更希望熟悉洛里先生而不是老貝利。”
“那好。你找到那個證人入口處,把這張寫給洛里先生的字條給守門人看,他就會讓你進去。”
“到法庭里面去嗎,先生?”
“到法庭里面去。”
克倫徹先生的兩只眼睛靠得更近了,仿佛是在互相詢問:“你看,這是怎么回事?”
“我是不是要在法庭里等著,先生?”兩只眼睛磋商后,他提出了這個問題。
“我這就告訴你。守門的會把這張字條拿去交給洛里先生,你要打個手勢,引起洛里先生注意,讓他看見你站在哪兒。然后你要做的就是在那兒等著,直到他叫你為止。”
“就這些嗎,先生?”
“就這些。他想要身邊有個送信的。這張字條是告訴他你已經去了。”
年老的職員慢條斯理地把字條折好,在外面寫上收條人的姓名。克倫徹先生一直默不作聲地看著,直到他使用吸墨紙時,才開口發問道:“我想,今天上午是審理偽造案吧?”
“叛國案!”
“那可是要開膛分尸的呀,”杰里說,“真野蠻!”
“這是法律,”老職員轉過頭來,戴著眼鏡的眼睛吃驚地瞪著他,“這是法律。”
“我覺得,法律規定把人開膛分尸,太狠了,先生。把他處死已經夠狠的了,開膛分尸,這就狠得出格了,先生。”
“一點也不,”老職員回答說,“別說法律的壞話,還是多留神留神你自己的胸口和嗓子,我的好朋友,讓法律自己去管好自己吧。這是我對你的忠告。”
“我的胸口和嗓子,是因為活兒辛苦得的病。”杰里說,“我讓你給評評,我這份養家糊口的差使有多辛苦。”
“得啦,得啦,”老職員說,“我們大家都是在掙錢糊口,只是路子不同,有的人辛苦,有的人輕松。這是信,去吧。”
杰里接過信,心里暗罵“你這個干癟的糟老頭”,表面上卻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出門時,他順便跟兒子打了個招呼,說了要去的地方,就上路了。
當時,執行絞刑的刑場在泰伯恩[49],新門監獄[50]外面的那條大街,還沒獲得后來的那種臭名。不過那監獄卻是罪惡的淵藪,種種道德敗壞的事,都發生在那里,許多可怕的疾病,也在那里滋生,這些疾病還由犯人帶進了法庭,有時甚至從被告傳染到首席法官大人身上,把他拉下了法官席。不止一次,那戴黑帽子的法官,在宣判犯人的死刑時,也一樣準確地給自己宣判了死刑,甚至死在犯人之前。除此以外,老貝利還是個著名的鬼門關,一個個面如死灰的乘客,坐著馬車或大車,絡繹不絕地從這里出發,顛顛簸簸地走向另一個世界。[51]他們穿街過路,要走約莫兩英里半的路程,然而,覺得這種做法可恥的好心公民即便有,也是寥寥無幾。風氣的威力是如此之大,因而在一開始時就應該有好的風氣。老貝利還以它的示眾枷[52]聞名遐邇,那是一種英明的古老刑具,用這種刑具進行懲罰,其使用之廣,誰也無法估量。還有鞭笞柱[53]也是一種可愛的古老刑具,施用這種刑罰,看來既人道又溫和。老貝利的名產中還有一種用之極廣的法寶——收取血腥錢[54],這也是祖宗的智慧遺傳下來的一部分,它有組織地造成光天化日之下去犯最駭人聽聞的貪污詐騙罪。總而言之,老貝利那時候是“凡存在皆合理”[55]這一格言的絕妙寫照,這句格言,要不是會被引申出“凡往昔沒有的皆不對”這種容易惹起麻煩的推論,那它就是不容置疑、顛撲不破的了。
在這個令人厭惡的審判現場,到處都是擠來擠去的人,送信人用慣于不惹眼地在人堆中擇路的本領,穿過了發出惡臭的人群,找到了要找的門,把信從門上的一個活板小窗遞了進去。當時,人們到老貝利來看熱鬧,就像到貝德蘭姆[56]看熱鬧一樣,是要花錢的,只不過前一種娛樂收費要貴得多。因此,老貝利所有的門都有專人把守——而只有那些使罪犯進去的社會之門,卻是永遠敞開著的。
經過一番猶豫拖延,那門才很不情愿地轉動鉸鏈,打開了一道窄小的縫,剛夠杰里·克倫徹先生側著身子擠進法庭。
“在審什么?”他發現身旁有個人,就輕聲問道。
“還沒開始哩。”
“要審什么?”
“叛國案。”
“要開膛分尸吧,嗯?”
“是啊!”那人津津有味地說道,“先關在囚籠里吊個半死,再放下來,讓他親眼看著自己被開膛,然后掏出五臟來燒了,最后才把頭砍下來,把身子剁成四塊,就這么個判法。”
“你的意思是,假如查明他有罪吧?”杰里替他添了一個附加條款。
“嗨!他們會查明他有罪的,”那人說,“你用不著擔心。”
說到這兒,克倫徹先生的注意力卻轉到了守門人的身上,只見那人拿著字條,徑直朝洛里先生走去。洛里先生在一張桌子旁邊坐著,周圍是一群戴假發的先生:坐在他近旁的一位戴假發的先生是犯人的辯護律師,面前堆著厚厚一大沓文件;幾乎就在洛里先生的正對面,坐著另一位戴假發的先生,雙手插在口袋里。據克倫徹先生此時和后來的觀察,那人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法庭的天花板上。杰里粗聲地咳了幾聲,又揉揉下巴,打打手勢,終于引起了站起來找他的洛里先生的注意。一見到他,洛里先生默默地點了點頭,重新坐下。
“他跟這案子有什么關系?”剛才和他攀談的那人問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杰里說。
“那么,要是我可以問一句的話,你跟這案子有什么關系呢?”
“我也什么都不知道。”杰里說。
法官進來了,引起一陣騷亂,接著法庭內又安靜下來,這兩人的對話也被打斷。此時,被告席成了人們注意的中心。兩個原先一直站在那兒的獄卒走出去,把犯人帶了進來,帶到被告席上。
除了那位頭戴假發、看著天花板的先生外,所有在場的人都盯著犯人看。大家呼出來的熱氣,像一排排浪、一陣陣風、一團團火,直朝他滾滾卷去。圓柱后面和角落里,伸出一張張急切的臉,急著要看到他;后排座位上的人站起身來,連他的一根頭發也不愿放過;站著的人雙手按在前面的人肩膀上,用別人的身體支撐著自己——人們踮起腳,攀住壁架,隨便蹬著一點兒什么東西,為的是要把他從頭到腳看個仔細。杰里站在這些人中間,像新門監獄的一段帶鐵蒺藜的活墻頭,對準犯人噴去來時順路喝下的啤酒氣味,這氣味和別人的啤酒、杜松子酒、茶和咖啡等的氣浪混合在一起,直沖到犯人身上,最后撲在他身后的大玻璃窗上,形成混濁的霧氣和水珠。
這一片喧嘩和眾目睽睽的目標是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的青年,他身材勻稱,儀表堂堂,有一張曬成棕色的臉和一雙黑色的眼睛,看來是位年輕的紳士。他穿著一身樸素的黑色或深灰色的衣服,又長又黑的頭發,用一條緞帶束在頸后,這主要是為了不讓頭發礙事,而不是為了修飾打扮。內心的情緒總是要透過人體的外表流露出來的,因此他在當前處境下必然會產生的蒼白,還是從臉上的棕色中泛了出來,可見靈魂比太陽更有力量。盡管如此,他還是從容鎮定,向法官鞠了一躬,然后就靜靜地站著。
那些盯著他看、向他噴氣的人的興趣,并不是要使人變得高尚的那一類。如果他面臨的刑罰不那么可怕——如果那酷刑中有一項可以得到豁免——那么就會相應地減少他的魅力了。那注定要被殘忍地開膛剁割的軀體是人們看熱鬧的目標,這即將被屠殺、被剁成幾塊的不朽的生靈,引發了人們的快感。不管這些形形色色的看客怎樣想方設法、自欺欺人,把這種興趣說得多么冠冕堂皇,從根本上講,這和妖怪吃人的興趣是一樣的。
法庭上一片肅靜!昨天查爾斯·達爾奈對于對他的起訴,曾申辯自己無罪。起訴書(振振有詞、廢話連篇地)控告他是我們尊貴的、英明的、至善至美的國王陛下的叛逆,因他曾多次利用多種機會及多種手段,在法王路易發動的戰爭[57]中,助其反對前述尊貴的、英明的、至善至美的國王陛下,即他在前述尊貴的、英明的、至善至美的國王陛下的領土和法王路易的領土之間頻繁往來,窮兇極惡、背信棄義、奸邪狡詐以及用心險惡地向前述法王路易泄露前述尊貴的、英明的、至善至美的國王陛下準備派往加拿大及北美之兵力。杰里聽著聽著,被這許多法律術語弄得頭上的根根硬發更像鐵蒺藜似的豎了起來,但幾經折騰后他終于明白了,那個再三提到的查爾斯·達爾奈,就是站在他眼前正在受審的這個人,這一發現使他大為心滿意足,陪審團正在宣誓就座,檢察總長先生也已安排就緒,準備發言了。
被告在眾人的心目中(他自己對這一點也很清楚)正在受絞刑,被砍頭,被剁成四塊,但他既沒有因眼前的處境而畏畏縮縮,也沒有硬充好漢。他冷靜沉著,專心、嚴肅地關注著開審程序。他站在那兒,雙手擱在面前的木欄板上,神色那么泰然自若,竟連木欄板上撒著的藥草葉子也一點兒沒有弄亂。整個法庭里都撒著藥草,灑了醋,用以預防獄中的濁氣和瘟疫蔓延。
犯人頭頂上方懸著一面鏡子,朝他投下反光。許許多多邪惡的和不幸的人曾被這面鏡子照過,后來就都離開這個鏡面,從人世間消失了。如果鏡子能重現它所照過的映象,像大海最終要將沉沒海中的死尸浮上海面那樣,那這個令人厭惡的地方就會成為陰風森森、冤魂出沒的處所了。某些丟丑受辱的念頭一閃而過(這鏡子可能就是為此而設),也許刺中了犯人的心。也許正是因為這樣,他挪動了一下身子,這使他覺察到有一束光線照在他臉上,于是他抬起頭來,一看見鏡子,他的臉就唰地一下紅了,用右手把藥草往一旁推了推。
這一來,他的臉轉向了法庭的左邊。在幾乎和他的視線平齊的地方,在法官席那邊的角落里,坐著兩個人。他的目光立即停留在他們身上。突然,他的神色大變,因而使得所有原本注視著他的目光,全都轉向了那兩個人。
看客們都注視著他們兩個人,一個是剛剛二十出頭的年輕小姐,另一個是位老紳士,顯然是這位小姐的父親。老紳士的相貌頗為特別,頭發雪白,臉上有時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并非激動,而是沉思默想。每當他臉上出現這種表情時,就顯得很蒼老;可是當這種表情消失時——像現在他和女兒說話時這樣——他又變成了一個未過盛年的英俊男子。
他女兒坐在他身旁,一只手挽著他的胳臂,另一只手也按在那胳臂上。她對眼前的景象感到害怕,也對那個犯人滿懷憐憫,因而一直緊挨著她父親。她眉宇間的神情,清楚地表明了她對被告面臨的厄運充滿恐懼和同情。這神情是如此引人注目,如此強而有力,如此自然流露,使得那些對犯人原無憐憫之心的看客,也為之感動了。于是到處竊竊私語:“他倆是什么人呀?”
送信的杰里按照自己的方式進行了一番觀察。他一面出神地吮著自己手指上的鐵銹,一面伸長了脖子去打聽他們到底是什么人。他周圍的人已經把這個問題傳過去,傳到靠那兩人最近的那個差役那里,然后又從他那里更慢地傳了回來,最后傳到了杰里的耳朵里:
“是證人。”
“是哪一邊的?”
“反對一方的。”
“反對哪一方的?”
“反對犯人的。”
剛才也和大家一起朝那方向看的法官,這時已回過頭來,他靠在椅背上,定睛看著那個性命捏在他手里的人。檢察總長先生站了起來,搓繩子,磨斧頭,給絞架釘上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