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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論野心的起源,兼論貧富差距

我們之所以炫耀自己的財富而隱瞞自己的貧窮,是因為人們傾向于與人同甘而不愿與人共苦。如果我們貧寒的窘境被迫曝光于眾,并沒有人能夠想象我們遭受了多大的苦難,甚至連一半都想象不到,這種羞辱簡直無以復(fù)加!正是因為考慮到世人存在這種情感傾向,我們才追求富貴榮華而避免陷入貧困。世人日夜操勞、忙忙碌碌,究竟為了什么?他們貪婪無度、野心勃勃,追求財富、爭權(quán)奪利、追求地位,又有何終極目標呢?難道只是為了提供日常所需?那么普通勞動者最低工資就足以提供了。我們發(fā)現(xiàn),這些工資足以令其衣食無憂,居住舒適,且能養(yǎng)活全家。如果仔細地研究一下他的經(jīng)濟狀況,我們還會發(fā)現(xiàn)他將大部分工資都用于購買一些可以被視為奢侈品的生活便利品;而且在特殊的情況下,他甚至?xí)榱瞬┤√撁驑s耀而捐贈一些物件。那么,我們?yōu)槭裁催€那么厭惡他的處境呢?為什么那些受過良好教育、過著上等生活的人士,害怕落入他那種粗茶淡飯、茅屋陋室、破衣爛衫的窘境,即使無需從事勞動,也覺得簡直生不如死?難道他們認為自己的胃要比別人的更高級些,或者認為自己住在宮殿里會比住在茅舍里睡得更安穩(wěn)些?實際情況恰恰相反,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明說罷了。那么,不同階層人士之間普遍存在的那種攀比之心從何而來?為了實現(xiàn)所謂的人生的偉大目標,也即改善我們的生活條件,我們謀求的利益又是什么呢?引人矚目、被人關(guān)心、惹人同情、獲得自滿、博得贊許,這都是我們?yōu)榱诉@一目標所能謀求的利益。令我們感興趣的,并非舒適或快樂,不過是虛榮心罷了。然而,虛榮心往往是建立在相信自己受人矚目和被人贊許的基礎(chǔ)上。

富人之所以沾沾自喜于自己的財富,是因為他認為財富自然會引起世人的矚目;也是因為他感到,他的有利地位很容易使他產(chǎn)生令人愉快的情緒,這樣的話,他就更容易得到世人的認同。想到這里,他的內(nèi)心仿佛都要膨脹起來。而且正因為如此,他對財富的喜愛,更甚于對財富給其帶來的其他好處的喜愛。相反,貧窮讓窮人感到羞恥。他覺得,貧窮會令人忽視他的存在,即使對他有所關(guān)注,也不會同情他所遭受的不幸和痛苦。這兩種情況都令他十分難堪。因為雖然被人忽視與不被人贊同完全是兩回事,但是,地位卑微猶如烏云蔽日,令我們無法享受榮譽和贊許的陽光照耀;感到自己被冷落,必然會使得最愉快的希望落空,使得人類天性中最強烈的愿望化為泡影。窮人走到哪里都無人關(guān)注,即便置身于人群之中,依然和被關(guān)在陋室一樣沒人理睬。處境如斯,即使給予他們一些假惺惺的噓寒問暖,只會令他更覺難堪,絲毫也感覺不到紙醉金迷、尋歡作樂所帶來的樂趣。人們完全無視他的存在;就算他極度痛苦的表情使得他們不得不看他一眼,那也不過如同看著一個與他們格格不入、令人不快的可憐蟲罷了。那些春風(fēng)得意之人,對于悲哀之人的表現(xiàn)會覺得不可思議:這些家伙竟敢在他們面前如此傲慢無禮,居然想以其令人討厭的慘狀來攪擾他們的幸福安寧。

與此相反,那些位高權(quán)重之人卻備受世人矚目,人人都渴望一睹其風(fēng)采,心里想象著以他的身份地位該會是多么的志得意滿。他的一舉一動都成了公眾關(guān)注的目標。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手勢,無不備受關(guān)注。他就是盛會中人人關(guān)注的焦點:人們仿佛將全部的情感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希望能夠得到他的垂青,得到他的鼓勵和啟示。只要他的舉止行為并非全然荒誕無稽,那么他每時每刻都會引起人們的注意,成為世人關(guān)注和認同的對象。盡管這會給他帶來某種約束力,使其失去自由,卻使他成為世人羨慕的對象;然而,在人們看來,這足以補償他在追求這一目標的過程中所付出的艱辛、所經(jīng)受的焦慮以及所克服的欲望。更重要的是,他永遠喪失的那種悠閑自得、舒適自在以及無憂無慮的安全感,皆因上述所得而得到了補償。

在我們的想象中,我們傾向于給那些大人物的一切披上富有欺騙性的虛幻色彩,他幾乎處于理想中完美的幸福狀態(tài)。在我們所做的白日夢中,在我們無所事事的遐想中,這種狀況被勾勒成我們各種欲望的終極目標。因此,我們特別能體諒那些身在其中之人所產(chǎn)生的滿足感。他們的一切愛好,我們?nèi)χС郑凰麄兊娜魏卧竿覀兌枷霕O力達成。我們認為,任何有損這種令人愉快的狀況的舉動都令人深感遺憾!我們甚至祝愿他們永生不死,如果說死亡竟然會終結(jié)他們?nèi)绱送昝赖南硎埽呛喼笔请y以接受。我們認為,如果造物主將他們從顯貴的地位上驅(qū)離,令其屈身于那種可憐而又溫馨的歸宿——那個造物主為其所有的子民提供的家園,那實在是太殘酷了些!如若不是經(jīng)驗告訴我們這種恭賀之語多么荒誕不經(jīng)的話,說不定我們也會照搬東方國家的諂媚之風(fēng),欣欣然地向他們高呼“吾王萬歲,萬萬歲”呢!同樣的厄運和傷害如果落在他們身上,會比落在平常人身上引起我們更多的同情和義憤。國王遭受的不幸,才能為悲劇提供合適的題材。在這方面,他們與情人所遭受的不幸有些相像,兩者都是劇場里吸引我們的主要情節(jié);出于偏愛,我們總是給這兩種劇情添加天下無雙的大團圓結(jié)局,盡管按照理智和經(jīng)驗,結(jié)局可能與我們的想象正好相反。干擾或者扼殺這種完美的享受,堪稱諸多傷害之最。謀害君主的叛國賊被視為比任何兇手都更為兇殘的魔鬼。因此,查理一世之死所激發(fā)的義憤,甚至超過了內(nèi)戰(zhàn)中無辜者流淌的鮮血所引起的憤慨。看到人們對下層平民的不幸漠不關(guān)心,卻為地位高貴者的不幸和苦難鳴冤叫屈,如果我們不了解世人的本性,難免會覺得身居高位者一旦遭受不幸和痛苦,其忍耐力遠遠不如平民百姓,那么,疼痛所引起的痛苦以及死亡所引起的痙攣,在其身上定會顯得更加可怕。

世人與富者和強者的情感產(chǎn)生共鳴的這種秉性,正是社會等級與秩序建立的基礎(chǔ)。我們迎合奉承地位高于自己的人,既因為我們暗暗期盼能從其善意中獲得一些恩澤,更因為我們羨慕他們優(yōu)越的境遇。他們的恩澤只能惠及少數(shù)人,然而他們的運氣卻吸引了幾乎所有的人。我們樂于幫助他們建立一個接近完美的幸福天地;我們竭誠為其提供服務(wù),完全為他們著想而不指望任何報答,只想盡力滿足那種為他們提供幫助時給自己帶來的虛榮心和榮譽感。我們順從他們的意愿,并非主要或者全然因為這種順從有什么實際效用,而是基于維護社會秩序的需要,因為社會秩序最需要順從來維護了。即使有時候社會秩序要求我們違逆他們的意愿,我們也幾乎無法說服自己付諸行動。

從理性和學(xué)理上看,國王應(yīng)該是人們的公仆,究竟是服從國王、抵制國王、廢黜國王還是懲罰國王,完全應(yīng)該服從民眾的意愿。但這并非造物主的旨意。造物主教導(dǎo)我們,要為國王的利益服務(wù),拜倒在他們至高無上的王位面前瑟瑟發(fā)抖,將他們的笑臉看作足以補償一切服務(wù)的回報,還得擔心他們有什么不滿,即使這種不滿之后沒有其他惡果接踵而至,我們依然得將國王的不滿看成是天下之奇恥大辱。要像對待普通百姓那樣對待他們,并在大眾場合與他們辯論,需要有極大的勇氣。敢這么做的人很少,除非他們相互之間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最強烈的動機,最猛烈的情感,恐懼、憎惡和憤恨,幾乎都無法壓倒我們對他們天生的尊敬之情:他們的行為,公正也好,不公也罷,在人民被喚醒以暴力來反抗他們,或希望看到他們被懲罰、被廢黜之前,必定早已最大限度地激發(fā)了那些情感。甚至當人民已經(jīng)被喚醒,依然每時每刻都會對他們產(chǎn)生惻隱之心,極易故態(tài)復(fù)萌,重新皈依他們,因為人民早已習(xí)慣將他們看作是天生的至高無上者。他們不忍自己的君主遭遇任何屈辱,憐憫很快就會取代怨恨,他們將過去的激憤拋諸腦后,陳腐的忠君信條死灰復(fù)燃;他們以當初反對它的那種狂熱,到處奔走呼號,以重新確立舊主那頹廢的昔日權(quán)威。查理一世之死使王室家族得以復(fù)辟;詹姆斯二世在逃亡的船上被抓住時,人民立即對他產(chǎn)生了惻隱之心,這幾乎阻止了那場大革命,使得革命比以前更難繼續(xù)下去。

那些大人物可曾想過,他們博得公眾敬仰的代價是否太低?普通人則需要為此流血流汗?年輕的貴族子弟何德何能,才可以維護他那個階層的尊嚴,使自己有資格享有優(yōu)于同胞的特權(quán)?是靠學(xué)問?靠勤奮?靠堅忍?靠克己利人?還是靠別的美德?由于他們的一言一行都會受到關(guān)注,所以他每時每刻都要注意日常行為中的每一細節(jié),并且要極其得體地履行所有細小的職責。由于他很清楚自己總是處于眾目睽睽之下,人們也總是愿意贊同他的意愿,因此,無論在哪種場合,他的一舉一動都帶有這種意識所自然激發(fā)的翩翩風(fēng)度和高雅氣質(zhì)。他的神態(tài)、舉止和風(fēng)度,無不體現(xiàn)自身那種高貴的優(yōu)越感,都是出身卑微的人望塵莫及的。憑著這些伎倆,他輕而易舉地指使他人對自己卑躬屈膝,隨心所欲地支配他人;而且在這方面,他極少遭受挫折。這些靠權(quán)勢地位推行的伎倆,在一般情況下足以掌控世界。路易十四在位的大部分時期,不僅在法國,而且在全世界他都被視作圣君的完美典范。然而,他又有何德何能得以享有如此盛譽?憑借的是他在其宏圖大業(yè)中秉持的審慎且堅定的公正原則?還是其在實現(xiàn)宏圖大業(yè)中所經(jīng)歷的千難萬險?抑或其追求宏偉事業(yè)時所做的不屈不撓和堅持不懈的努力?憑借其廣博的學(xué)識?或是精準的判斷?或是英雄氣概?路易十四獲得如此巨大的聲譽,與這些高貴品質(zhì)全然無關(guān)!但是首先,他是歐洲最有權(quán)勢的君主,所以他在諸王中間能獨享最高的地位;然后才像研究他的歷史學(xué)家所說,“他體態(tài)優(yōu)雅,容貌俊美,令所有的朝臣相形見絀。他的聲音透著一種高貴的氣息,言辭十分動人,他在場時不怒自威,令人心悅誠服。”他的舉手投足,只和他本人的身份地位相稱,在其他任何人身上則顯得十分可笑。與他說話的人時常感到局促不安,這使他自以為高人一等而沾沾自喜;有一位上了年歲的軍官本想懇求他的恩賜,卻慌亂得語無倫次,不知說什么好,最后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大人,陛下,我希望,(您)相信我在您的死敵面前是不會這樣發(fā)抖的。”結(jié)果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了所求的賞賜。這些微不足道的成就,所依賴的不僅有其身份等級,無疑也有在某種程度上顯然并不十分出眾的其他方面的才能和美德,卻使這位王子不僅在當時備受人們的尊崇,即便在他死后,仍然能夠贏得后人的無限敬仰。就他自己那個時代以及他的表現(xiàn)而言,與這些微不足道的成就相比,其他的美德似乎算不上什么優(yōu)點。相形之下,學(xué)問、勤勉、勇氣、仁慈,統(tǒng)統(tǒng)顯得那么蒼白,喪失了所有的尊嚴。

然而,地位低微者卻不能指望這些伎倆得以出人頭地。溫文爾雅實乃大人物最為重要的美德,但它除了給他們自己帶來榮譽之外,別人并不會得到什么榮耀。有些紈绔子弟一味效仿大人物的言談舉止,日常行為處處透著地位尊貴,顯得不可一世,其愚蠢和放肆的結(jié)果只能更讓人瞧不起。為何一個人在穿堂過室時卻要為自己那副昂首闊步的派頭感到惴惴不安?因為他顯然做得過頭了。他過分地顯擺自身的重要性,故而根本無人買賬,都覺得他不值一顧。作為一個平民百姓,就應(yīng)該態(tài)度謙遜,言行質(zhì)樸,與同伴交往既能做到不拘小節(jié),又能做到尊重有加,其行為特征必須體現(xiàn)盡善盡美的品質(zhì)。如果他希望出人頭地,就得具備更為重要的美德。他必須擁有相當于大人物一樣的眾多侍從來伺候自己,可是他除了自己的體力勞動和腦力活動之外,并沒有其他的財源來支付這些侍從的工資。因此他必須另辟蹊徑,培養(yǎng)如下品質(zhì):他必須具備卓越的專業(yè)知識,也必須在自己的專業(yè)領(lǐng)域表現(xiàn)出忍辛耐勞的品質(zhì)。他必須深陷危機時臨危不懼,面對困境時意志堅定。他必須讓公眾看到他的這些才能,讓公眾了解他的事業(yè)有多么艱辛,多么重要;看到他對自己的事業(yè)具備良好的判斷力,看到他追求事業(yè)時的刻苦精神以及他做出的不懈努力。在任何場合他都必須做到正直謹慎,慷慨大度,真誠直率。同時,他應(yīng)該被委以重任,憑其卓越的才華和高尚的品德圓滿地完成艱巨的使命,以其高尚的行為博取高度贊揚。

一個人具有雄心壯志且積極進取,卻又礙于其處境而處處不得志,該懷著怎樣急不可耐的心情到處尋求能使自己出人頭地的良機呢?任何能提供這種機遇的環(huán)境在他看來都是求之不得的。他甚至滿心期待國外發(fā)生戰(zhàn)爭,或者國內(nèi)產(chǎn)生沖突;因為戰(zhàn)爭和沖突過后就會出現(xiàn)各種騷亂和流血場面,自然會帶來讓他大顯身手的機遇,那么他就能抓住機遇從而獲得世人的關(guān)注和青睞。相反,那些地位尊崇之人,他的全部聲望都集中體現(xiàn)在其日常行為的合宜性之中,他對此心滿意足,并沒有什么能耐去博得其他的功名,他更不愿意為了博得更好的名聲而使自己卷入麻煩,因為要博取好名聲自然必須處理更多的麻煩事。在舞會上大出風(fēng)頭就算他的巨大勝利;在情場上得手則是他最高成就。他討厭任何形式的公眾騷亂,可這并非出于他對人類的大愛,因為大人物從來沒把低賤之人看作同胞;這也并非由于他缺乏勇氣,因為在那種情況下他不可能膽怯;而是因為他意識到自己并不具備足夠的才干以應(yīng)付這種危機,而且他也怕會有別人搶了他的風(fēng)頭。他可能愿意冒點微小的危險,在迎合潮流的運動中投機取巧。但是,一旦時勢需要他以百折不撓的精神做長期堅持不懈的努力奮斗時,他就會害怕得戰(zhàn)栗不已。在那些出身高貴之人身上,幾乎看不到這些美德。因此,在所有的政府中,乃至在君主國中,通常都是那些出身中下等階層且受過教育之人掌控著最高職位,管理著整個行政機構(gòu)的一切細微事務(wù);他們雖然深受所有名門之后的妒忌和怨恨并遭到他們的排擠,卻憑借自己的勤勉和才干得到提拔。大人物對于他們的態(tài)度,先是鄙視,繼而嫉妒,最后卻只能懷著極其卑賤的心態(tài)曲意逢迎,而這種態(tài)度本來是他們希望別人向自己表露的。

從高貴的地位跌落之所以令人如此難受,正是由于從此失去了這種輕而易舉就可以控制人們情感的權(quán)力。據(jù)說,馬其頓國王一家被保盧斯·埃米利烏斯帶領(lǐng)著行走在凱旋游行隊伍中的時候,他們的不幸使得羅馬人的注意力從征服者的身上轉(zhuǎn)移到了王室成員身上。看到王室兒童年幼無知,尚不了解自己處境,旁觀者深感憐惜,在公眾一片歡欣鼓舞的氣氛中,旁觀者心中五味雜陳,泛起了極為微妙的傷感情緒。在俘虜?shù)男辛兄须S后出現(xiàn)的就是國王,他看上去神志不清,驚恐萬狀,巨大的災(zāi)難使他變得麻木不仁。緊隨其后的是他的朋友和大臣,他們隨著隊伍移動時眼睛不時瞟向他們那位已經(jīng)失去權(quán)勢的國王,而且一看見他,眼淚就奪眶而出。他們的一舉一動無不表明,他們絲毫沒有想到自己如何不幸,卻全心全意想著國王承受著多么巨大的痛苦。相反,寬宏大量的羅馬人卻對國王態(tài)度鄙夷,極其憤慨,認為他大難當頭居然如此死皮賴臉地忍辱偷生,實在不值得同情憐憫。可是,那是些什么樣的災(zāi)難呢?據(jù)大部分史學(xué)家記載,他將在一個慈悲為懷的偉大民族的保護下度過余生,那是一種富足、舒適、悠閑且安全的環(huán)境,簡直是令人羨慕不已;即便他自己再怎么愚蠢,也不可能放棄這種舒適的生活。不過再也沒有從前那般阿諛奉承者和靠他吃飯的隨從整日圍著他轉(zhuǎn)了。他再也不是萬眾矚目的焦點人物了,再也不會擁有權(quán)勢而成為眾人崇敬、感激、愛戴和欽佩的對象了。他的意愿再也不會對民眾的情感產(chǎn)生任何影響。這就是那所謂的難以忍受的災(zāi)難,它使國王喪失了全部情感;使他的朋友忘卻自身的不幸;也使寬宏大度的羅馬人幾乎難以想象居然會有人如此卑賤以至于甘愿忍辱偷生。

羅切福考特公爵說:“愛情通常會被野心取代,卻幾乎從來沒有取代過野心。”野心那種情感一旦完全占據(jù)某個人的心靈,他就既容不下對手,也容不下繼承者。對于那些慣常贏得或者希望贏得公眾欽佩之人來說,其他一切愉快的事情都會變得令人生厭,失去魅力。所有那些被轟下臺的政客,為求得自我寬慰,也曾潛心鉆研該如何戰(zhàn)勝野心,試圖藐視那些一去不復(fù)返的榮耀,然而,又有幾人能夠成功做到呢?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只能心灰意冷,慵懶無為地打發(fā)著日子,想到自己位卑言輕則懊喪不堪,日常生活庸庸碌碌卻了無生趣;除非談及自己往日的那些輝煌,方能感到一絲欣慰;除非忙于一些旨在恢復(fù)往日榮光的徒勞無功的計劃,方能得到一絲滿足。你當真下定決心,不拿你的自由去換取一個官味十足的宮廷差事,而更愿意活得自由自在、無憂無慮且獨立自主嗎?要保持這一難能可貴的決心,似乎只有一條路,而且是絕無僅有的一條路,那就是:千萬不要踏進那無法抽身退出的地方,千萬不要躋身野心家充斥的圈子,更不要去與那些早已主宰世界的人一比高下,他們早在你之前就引起了為數(shù)過半的世人的矚目。

在人們的想象中,置身于能博得他人普遍同情、引起他人關(guān)注的位置,乃絕頂重要之事。那么,那個使得所有高級官員的夫人們失和的重要東西——地位,則成了很大一部分人力求實現(xiàn)的目標;也因此成為一切動蕩騷亂、喧嘩忙亂、巧取豪奪和紛爭不公的根源,令這個世界充斥著貪婪和野心。據(jù)說,只有真正有理智的人才會藐視地位;也就是說,他們不屑于坐在首要席位,也絲毫不會在意在這浮華的世界上誰會坐上首席;因為他們覺得只要有一丁點兒優(yōu)勢就能敵得過這一位置帶來的好處。然而,誰也不會輕視個人地位的高低,誰都在乎自己是否出類拔萃,除非他的品行遠遠高于普通人,或者遠遠低于尋常的人性標準。除非他極具慧根,深明哲理,其行為處處得體從而使得他成為眾人贊譽的對象,以至于無論是否有人注意到或表示贊許,他都感到心滿意足,不以為意;或者因為他早已習(xí)慣自己地位卑微而沉淪于庸碌懶散,于是漠視世事,以至于全然忘卻了還有欲望這回事,不知道做人還應(yīng)該追求超越他人的地位。

正如功成名就理所當然會成為他人由衷祝賀或者同情關(guān)注的對象,從這一意義上來說,感到自己的不幸不但得不到同伴們的同情,反而遭到他們的輕視和嫌惡,再也沒有什么事情比這更令人郁悶不樂的了。正因如此,最可怕的不幸并非總是那些最難忍受的災(zāi)難。在公眾面前顯示自己蒙受了小災(zāi)小難,往往比表露自己遭受了巨大不幸更加沒有面子。前者不會引起同情,而后者雖然或許沒能激發(fā)與受難者的痛苦近似的感受,卻能喚起非常強烈的同情心。在后一種情況下,旁觀者的感受比不上受難者的痛苦,他們的同情心雖然不甚完全,卻能為受難者忍受痛苦提供某種幫助。在歡樂的集會上,一位紳士如果破衣爛衫、邋邋遢遢地露面,會比血跡斑斑、傷痕累累地出場更丟面子。后一種情況會引起人們的同情;而前一種情況則會招致嘲笑。法官給某個罪犯套上枷鎖游街示眾,會比判其死刑更令其丟臉。幾年前,有個國王當著部隊士兵的面鞭笞一位部隊將領(lǐng),這令其蒙受了永遠都無法消除的恥辱;與其接受這種懲罰,還不如當眾被一顆子彈射入胸膛。根據(jù)有關(guān)榮辱的觀念,鞭笞之刑令人蒙恥,而以槍射殺卻并非如此,個中道理毋庸多言。一個視恥辱為最大不幸的紳士,即使蒙受輕微的懲罰,在心地仁慈、高尚大度的人們看來也是最可怕的。因此,對于身居高位的人士,那些會給其帶來恥辱的輕微的刑罰通常被擱置不用;在許多情況下,雖然按照法律必須將他們處死,卻依然要尊重他們的名譽。無論以什么罪名鞭笞一個有地位的人,或者給其套上枷鎖示眾,都屬于殘暴行為,歐洲各國政府不會這樣做,但俄國政府除外。

一個勇敢的人并不認為被送上斷頭臺是可恥的,然而他卻恥于被戴上枷鎖游街示眾。在前一種情況下,他的行為可能會贏得普遍的尊敬和敬佩;在后一種情況下,無論其行為如何也不會令人感到愉快。在前一種情況下,旁觀者的同情心支持了他,使他既免遭恥辱,又使他感到他不是一個人在受罪,免受最令人不堪忍受的情感;在后一種情況下,幾乎沒有人愿意同情他;或者即便同情,也并非由于他受到的微不足道的痛苦,而是由于意識到?jīng)]有人對他的痛苦表示同情所引起的憐憫之情。這種憐憫之心因其蒙受的恥辱而生,并非因其忍受的悲痛而起。那些可憐他的人為他感到羞愧難當,以至于垂頭喪氣;他自己也同樣頹喪,感覺即便不認為自己有需要贖罪的地方,但是受到懲罰也令自己蒙受了奇恥大辱。相反,英勇就義之人,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舉動會令人肅然起敬,獲得人們的認可,所以他的臉上自然會帶著那種剛毅與視死如歸的神色;如果所謂的罪名都無法剝奪人們對他的尊敬,更遑論懲罰了。他毫不懷疑自己的處境會遭到人們的輕蔑或嘲笑,所以,他不僅能恰到好處地表露出泰然自若的神態(tài),而且會表露出興高采烈的勝利者姿態(tài)。

卡迪納爾·德·雷茲說:“巨大的危險自有其誘人之處,因為即便失敗,也是雖敗猶榮。然而一般的危險除了可怕之外別無他物,因為喪失名譽總是與失敗如影隨形。”他的至理名言,和我們正在討論的懲罰問題,具有相同的根據(jù)。

人類的美德不會屈服于痛苦、貧窮、危險和死亡。要蔑視它們也很容易。但是,如果在他痛苦之時卻遭到侮辱和嘲笑,被得勝者羈押著游街示眾,還被眾人指指點點,此時要保持一如既往的淡定就絕非易事了。與遭受人們的蔑視相比,一切其他的傷害都是易于忍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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