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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七絕谷澗(壬午,水克火)(五)

  • 觀心殿
  • 風山姜米糖
  • 4773字
  • 2020-07-14 00:19:35

就在此時,虛塵走近了石室,對隆頎說道:“我去和苗人交談一下吧?!?

隆頎睜大了眼睛,驚到:“你……你不能去送死?。 ?

虛塵微微一笑,道:“我是個漢人的和尚,苗人再兇狠,亦不敢輕易殺我!況且我之前造訪過南邵,和一些苗族首領有過一面之緣,若正好有認識的人,我便點化他,讓他放下屠刀,離地成佛!”

虛塵倒是說得非常堅定,隆頎的心卻狂跳不止,她一把握住虛塵的袖子喊道:“你不要去!我覺得他們不會聽你的!”

虛塵道:“那么你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隆頎一咬牙說道:“我有!”

虛塵問道:“什么?”

隆頎道:“我學蠱術的時候在這附近養了極毒的殺人蜂巢,被蟄到若無解藥很快就會失去知覺,半天就會斃命!我一會兒就去引它們過來!那骸骨坑中心有很深的細沙,如果我們折一根中空的蘆葦躲進去,也許能活!”

虛塵瞇起眼睛看著隆頎,緩緩問道:“你是要把苗人都弄死嗎?”

隆頎點了點頭。

爾后虛塵停頓了一下,又問:“那骸骨坑雖大,卻也只有中心深,亦藏不下這么多彝人吧……”他說到這里,愣了一下,忽然醒悟,問道:“你的意思是,就我們兩個藏進去,其他彝人的命你也不顧了?”

隆頎心里被他說中,她的確也對村子里的彝人毫無好感。卻咬了一下嘴唇爭辯道:“我知道解藥,我會救該救的人的!”

虛塵卻搖了搖頭說道:“你造如此殺業,即使今天茍存,往后也會生不如死,這不是一個好辦法?!?

隆頎第一次覺得這個虛塵和尚簡直無法理喻,她不明白壞人都已經殺上門來了,為什么不能反殺自衛,她心中騰起怒火,想要大罵,可一抬眼看見虛塵的那雙平靜的眼睛,她卻一時什么也說不出來。

此時虛塵卻一把將隆頎拉出了石室,遠離了那些哭嚎的彝人,非常認真地說道:“妹子,你聽我說。”隆頎第一次聽他這樣叫自己,心中一動。

“我想,此次兇險,正是上天對我的考驗。我學佛多年,實則愚昧混沌,不得其法。但我心中卻篤定一愿,再不多造殺業,即使被人殺!”虛塵說得異常堅定,一字一頓:“妹子,我年輕之事,從未對你提及半句,現在我對你說,我年輕之時,因我而死的無辜之人,數以萬計……我……我……”虛塵眼角忽然泛淚,亦帶哭腔,但他看著隆頎的臉,卻終于沒有說出來后話。

他稍微平息了一下情緒,忽然凄苦地笑了一下,繼續說道:“妹子,我此去找苗人交涉,無論成敗,無論生死,都能遂我心愿,我的心很平靜。我只托你一件事情,若我死,你幫我辦好!”

隆頎瞪大了眼睛看著虛塵。虛塵卻第一次抬起左手捧起隆頎的臉,輕聲道:“我年幼之時,在應天的靈谷寺,有一位覺遠禪師給我祈福點化,那時我覺得山麓晚鐘聲陣陣,僧人齊齊念經誦鳴不休,宛若仙境。若我死了,可否將我這遺骨帶往那里,讓我日日能傾聽佛音,以了心愿?!?

此時隆頎忽然兩行熱淚流下,聰明如她,即使此時心痛百倍,卻也知道恐怕他心意已決,再難回轉。于是她不再說任何話勸阻虛塵。

她就這樣癱坐在地上,看著虛塵說完這番話后站了起來,喊著“怎怎”的名字讓他帶路去找那苗人,他要去交涉。他與“怎怎”在谷中相交已久,稍微比劃一下就說清楚了意思,“怎怎”便將逮到的蟲子小心地放入蟲籠,二人便往洞口奔去,隆頎猛地擦干眼淚,跟上了他們。

此時出洞,天色已經要變成深黛色,那個姓夏的抱著雙手立在洞口,仿佛隔岸觀火地看著他們跑出去。他們也顧不上和他多說。

之后他們順著一處藤蔓直接爬上了山崖,又爬到了一課巨大的榕樹之上,視線變得很好,谷外一覽無余。而距離他們不遠,就在那谷澗的邊沿之處,只見苗人已經點火做飯,炊煙四起,光那一處看著就有四五十人,吵吵鬧鬧。

“我走了?!碧搲m最后一次轉頭看著隆頎的臉,并握了握她的手。之后便爬下榕樹,拄著禪杖,向著苗人那邊走去。

隆頎趴在樹上看著他在亂草中蹣跚而行的背影,只覺得眼眶發熱,頭腦一片空白。旁邊的“怎怎”見她這樣,還安慰他,現在漢人的天下,苗人也不敢拿漢人怎么樣的,就算不聽他的勸誡,也不會殺他。

隆頎卻盯著他的背影,搖了搖頭,她自己的預感錯不了。忽然,她轉過頭,對“怎怎”道:“你回去把你捕到的蟲子分籠裝,然后分開綁在木條上,等天全黑就扛著往南澗坡走?!?

怎怎看著她有些不解,但是隆頎此刻的眼神變得無比堅定,他便點頭回去了,只留下了隆頎一個人趴在榕樹上面繼續觀望著。

當虛塵走到苗人的地界的時候,其實天已經快要看不清楚了,隆頎捂住自己的嘴,抑制住自己不安焦慮的心情。

她模模糊糊地看到虛塵行了禮之后被連拖帶拽地帶到一個苗人面前,爾后那處卻被樹叢擋住,什么也看不清楚了。隆頎嘆了口氣,平息了一下情緒,接著就從樹上爬了下來,摸出了腰間自己手制的彈弓……

那谷邊山上的苗人吃飽喝足之后,天已全黑,便收拾好東西,磨尖箭頭、擦亮彎刀,點上火把,由靈犬開路,長驅進入了谷中。

狗循著氣味跑得很快,他們又喊又叫鼓舞士氣,前呼后擁,在黑暗中這種聲響連野獸都嚇得退避三分。

正在此時,前方探子來報,發現有彝人點著火把正在往南邊跑!苗人像聞到了血的惡狼一樣徹底興奮起來,他們策馬加鞭,沖向了探子指引的方向。

黑夜中,那山麓上排成一隊星星點點的火光甚是清楚,苗人興奮地直喊,抽出刀沖了過去……

正當他們要趕上那隊火光之時,忽然前方隊伍感到周圍空氣忽然低沉。接著四周傳來低低的震動之聲,漸漸逼近,還沒等他們看清一絲,隊伍中便有人驚聲慘叫,接著,一大片黑暗降至,數以百計的嗡鳴聲直接在耳邊響徹,苗人前方隊伍大亂,一時間狗慘嚎馬哀鳴,那人都被不知從哪處來的攻擊折磨得暈頭轉向,只能滿地打滾,垂死掙扎。

后方隊伍的苗人亦是大驚失色,但是苗人畢竟也熟悉蠱蟲之術,知道可能是碰上的蜂群,便立馬掉頭反方向狼狽逃竄,沖下山去。

隆頎此時卻正躲在山下的山洞門口。她之所以讓人先引導苗人隊伍偏移上山,正是因為她知道苗人人數眾多,若前方隊伍受到攻擊,后方還會逃竄,必得將隊伍全部引入蜂群的攻擊范圍方可全數殲滅。

他見苗人后方部隊已經逃竄下山,忙轉身爬上巖石壁,看準了山崖遠處的一棵樹,那蜂巢就掛在樹的邊沿,她無數次去查看過,雖然在夜間,但是方向肯定錯不了。

她果斷舉起彈弓,“啪啪啪”連射出三個彈子,直到聽見那嗡鳴聲壓進,才連忙跳下山崖,跑入山洞之中,彝人之前聽到了苗人叫喊的動靜,都嚇得躲到了石室里,根本沒人在外面,只剩下那個姓夏漢人依然就在洞口處,隆頎跑過去用漢話喊道:“要保命,躲那殉葬坑沙堆里面去!”

說完她自己就直撲向那殉葬坑之中,連滾帶爬地往中心地帶跑,努力將身體埋入,最后拿出一段她事先摘好的幾根空心蘆葦,一根扔給那個漢人,一根自己含入口中,再將自己的臉埋入地下。此時那壓迫的嗡嗡聲已經就在耳邊了,實屬千鈞一發。

隆頎在坑中也不知呆了多久,剛開始還聽得見蜂群作響,有人的哀嚎之聲,之后耳邊卻是各種詭異的聲響不息,她無法區分哪些是幻覺哪些是真實。原是黑暗的眼前也開始有奇怪的光線滑動穿梭,在經歷了最初的恐慌與煩躁之后,她昏昏欲睡,半夢半醒中時而又回憶起與虛塵的日子,時而又回憶起媽媽在世時候的日子,心中各中滋味交雜。

不知過了多久,那個藥人怎怎在殉葬坑旁邊叫著,似乎沒事了,可以出來了。

隆頎掙扎了好一會兒才從坑中爬出來,因為臥得太久,手腳都麻木失去知覺了。此時,旁邊那個漢人也慢慢從坑中爬了出來,微微喘氣。

隆頎這才發現,已經是第二日的清晨了,洞口隱約能看見外面泛魚肚白,頂上的坑洞也有微弱的光線射了下來。

怎怎帶著那幾個藥人垂手站在坑邊,很明顯他們并不怕蜂毒。隆頎看了看他們,便從山洞中自己放置蠱蟲的小堆中拿出來一些樹葉包裹著的藥,招呼怎怎上來拿,對他道:“解藥沒那么多,你們愛救誰就救誰吧。”

怎怎接了解藥,便帶著藥人往內里石室走了。

隆頎背上竹筐,對漢人道:“一起去吧?!?

漢人點點頭,亦不多說話,只是快步跟上隆頎。

出了山洞往前走了幾步就能看見橫七豎八躺著的苗人,馬匹、狗兒都不知去向。隆頎視而不見,踏過苗人,轉而爬上懸崖,走到裂谷邊緣,循著她昨天最后一次見到虛塵的路,快步疾走。

很快,他們就跑到了虛塵在他視線中消失的地方。那里滿地都是苗人扔下的東西,近乎狼藉,而虛塵,并不難找,他的尸體就面朝下躺在這一堆狼藉之中。

只是經過這一夜,谷中野獸蚊蟲眾多,這尸體像是被小型野獸啃咬、撕裂過,僧袍上滲透著斑斑血跡,被撕扯得不像樣子,他身上各處都有血淋漓、腐肉翻出的傷口,只有甩在手邊的包袱還完好,隆頎把他撿了起來,打開來一看,里面只有一個紅色袈裟而已。

那漢人默不作聲,一直在觀察隆頎。他本以為這個小姑娘家家的,如何也會大哭一場宣泄情緒,可是她只是倔強地面無表情,當眼角有淚的時候,她便用力擦去。

她把那包袱扔到自己的背簍里,爾后開始找干枯的草葉和樹枝,直接埋在了虛塵的尸體之上,漢人明白了她的意圖,便也開始幫她找尋樹枝樹葉。

過了一會兒,火點燃,裊裊青煙在山麓間飄起,隆頎抱著雙膝坐在熊熊燃燒的火堆之前,表情呆滯,只有瞳孔里映射出的火苗在猛烈跳動。

這火燒完已經差不多接近晌午,期間隆頎還多次翻動還在陰燃的火堆,用自己帶的小鏟子敲碎里面的骨頭,動作麻利輕巧,直到她將殘骨都敲成了顆粒狀,她才打開了那包袱里的袈裟,把骨灰一點一點都捧到了袈裟之上。再把袈裟小心地包裹好。

這些都做完之后,她喘了口氣,忽然看著那個漢人道:“夏,你們漢人一定比我懂的多。我有事要問你?!?

漢人愣了一下,對她道:“可叫我夏先生。”

隆頎并未理會他,繼續問道:“他說有個地方叫應天,我可如何走過去才好啊?”

夏先生思慮了一下,道:“應天距離此地有千里之遠,但是距離問題卻并非主要。”

隆頎盯著他:“那什么才是主要。”

夏先生道:“你們彝人平民若單槍匹馬,想是出不了云南布政司的城的,更別說去應天這種地方了?!?

“應天是什么地方?”隆頎明顯沒有概念。

夏先生嘆了口氣,道:“我能觀人命造,通曉將來,不知你愿不愿聽我一句?!?

隆頎沒說話,微微點頭。

“你先想著做一做彝人的領袖,若得朝廷一方的官綬,這虛塵的遺愿,也會迎刃而解。”夏先生道:“不過我可以再告訴你,應天現在已經不是都城,若是虛塵有什么意愿,往北,順天才是正途?!?

“順天……”隆頎抬起頭,雖然夏先生有很多話她現在還聽不懂,但她的眼神卻閃著堅毅的光芒,道:“明白了,那便先做彝人領袖?!?

“日后到了順天,也可順道來看看我?!毕南壬鋈坏溃骸昂幽险玫拢募摇!?

就在那一日傍晚,隆頎帶著那幾個藥人,搜刮了苗人的裝備,帶著藥人選擇救回來的幾個彝人婦孺,與夏先生分別,走出了七絕谷。

這之后不久,便有傳言說永寧府黑彝祭司帶獨法煉制的藥人及六只價值連城的金玲夜火蟲赴蒗渠,聯合彝人他部,共同抵御苗人的擴張,不過這都是后話了,此處言多不表。

十年之后,彰德府的南郊的夏家。

當隆頎夫人走到院子門口的時候,正被一個跑出的小孩迎面撞上。那小孩身形看來還不足三歲,虎頭虎腦,裹著大大的衣褲,一下摔倒在地卻也不哭,只是用手撐著地面,好奇地看面前這個穿著古怪的女人。

“哎哎,小瘋子,你可別再瞎跑了!”從里屋追出來一個頭發斑白,面善的老者,他跑近前,一把抱起地上的小孩,還不忘做鬼臉嚇唬他一下:“看你以后還跑!”爾后,這位老者抬頭注意到了隆頎,稍微遲疑了一下。

“我來找夏先生。”隆頎的臉藏在黑布之后,說得平靜。

老者一聽就笑了:“喲,這家夏先生可多了!”他說完,逗著那個孩子道:“我們觀頤,以后也是‘夏先生’,對不對呀?”

“找那個去過南疆的、四處云游的?!甭№牭?,她雖然漢話不標準,卻思維敏捷,從不遲疑。

老者表情變得認真起來,他想了想,對抱著的小孩說:“哎呀呀,難不成要找你太爺爺。這可不大好找……”

忽然,隆頎身后傳來了一陣腳步之聲,她也明顯看到面前的老者張開嘴巴,表情變得驚訝不已。她便轉過身,果然,她要找的那個夏先生正站在她的身后。

和記憶中的比較,他的臉龐蒼老了許多,頭發也從斑白變成的全白,背著行囊,風塵仆仆,但是精神依然矍鑠。

“你來啦?!毕南壬旖俏P,笑得依然不可捉摸。

正可謂:裙釵亦非池中物,莫道深陲非我族。昔時緣生沉浮起,他日緣滅一念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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