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景士坐在一家堂間之內,不安之感溢于言表。
堂間很大,房梁很高,寬敞通透,四周立柱處都放著銅制的燈架燭臺,雕刻著雀鳥,外罩著上好的燈紙,甚是透亮,把屋子照得如白天一般亮堂堂地。
堂間地下鋪著昂貴的西域進貢的手織地毯,繡著起伏山巒、翻騰海浪,紅日高升的圖案,華麗霸氣。地毯正中放置著一個巨大八仙桌,紅木質地,臺面竟是鑲嵌著大理石,打磨得如鏡面一般反光,質地圓潤光滑,桌沿四周的紅木還雕刻著花鳥纏枝,描金還鑲嵌著碧玉,桌凳與桌子配套,亦是如此這般,雕琢金玉。
更不必說四周的精致楠木家具與墻上的古人字畫,處處顯赫。這便是典型的官商之家的風格。
對面胖胖的富商已把仆人都遣了下去,此時只得自己提著汝窯的冰片裂紋青瓷茶壺為姜景士斟茶。
“姜老,您先再品品茶,阿旺已經往我那表侄子家里去了,聽說他今晚在衙門里當晚差到戌時可回,這么大的事兒,定有消息,現在急也沒有用呀,對不對?”富商笑容和藹。
姜景士嘆息道:“謝謝錢老板,這一入衙門深似海,姜某生平和官府打交道總遇上倒霉事兒,若不是錢老板抬愛,有您親戚這條關系,現在我還真不知道找誰去說!”
“沒有沒有,我那表侄子,亦是閑來無事,才捐了個員外郎的官,現在天天要去刑部當差,還甚是麻煩呢。”富商笑道。
姜景士附和著點頭,端起茶杯,微微呡茶。
那富商卻不喝茶,只是看著姜景士,爾后“嘿嘿”一壞笑,忽然湊近姜景士道:“哎,姜老,這沒旁的人啊,你給我交個底兒,這二品誥命夫人是你的相好不?”
姜景士剛呡了一口茶差點沒噴出來,尷尬道:“錢老板,你何出此言啊!”
富商卻不以為然地擺擺手道:“無事無事,性情中人,性情中人,想是那一般人家的女子見得多了,便得找些蠻夷之地的女子,別有風味呀?”
姜景士忙爭辯道:“錢老板,您可真別誤會,姜某一介平民,亦是年老,可高攀不起這位二品夫人。”
富商卻不相信,依然道:“這男的,碰上女的,千頭萬緒,說來說去也就那么點事兒。要不你和她非親非故的,能為了她如此焦急?”
姜景士一時亦不知如何解釋,商人利聚而來,利去而散。恐怕是不能懂姜景士信奉的“無關家世,丹心助人”之道的。
富商見他沉默不語,以為說中了,又擺擺手,笑道:“你要不愿聊,咱就不說她~!哎,長夜漫漫,干等也是無聊,我把家里歌舞姬叫出來,給我們助助興?”
姜景士無奈地搖搖頭,亦是知道商人的脾性難改,此時有求于人,也只能客隨主便。這商人家中有一個舞樂班子,聽說還有從西域來的樂師能演奏中原不怎么見過的樂器。那歌舞姬亦不全是教坊司買來,甚至還有從滇、藏、吐蕃處買來的歌奴歌女。
姜景士自執掌家門之后,多與商人有交際,甚是知道商人重利重名,此處名卻不是名節,而是“挾奇居名”,錢多到一定程度之后,就想要搞與世間人不同的,爭相以稀奇出名為目的。舞樂得要西域的,吃的菜式得是繁瑣無比各家都沒見過的,花園里養的花也得是中原從未有過的,最好家中所有吃穿用度都比那皇帝用的還難得,便似居于巔峰一覽眾山小,好不暢快。如此這般,這幾十年來最終欲壑難填,居盡天下稀奇物卻不得半點快樂的郁郁而終的,姜景士也見了不少。他心不在焉地看著眼前的舞姬轉圈,亦根本沒把絲竹之聲聽入耳,好在沒等多久,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仆人就回來了。
商人忙又遣走旁人,單聽那阿旺報告。
“員外郎大人回來就說,那彝女乃是云南布政司宣慰史之正妻,行走京城途中,遇山匪,似是替往來百姓不平,一人上山剿匪。”
“哎呀呀,竟有如此女中豪杰!”富商驚道,姜景士抬手示意他不要說話,讓仆人繼續說。
“彝人剿匪手段法子不同,似是在水源中下了毒,次日毒死了匪幫一共一十二人。”阿旺道:“爾后彝人自行去了官府衙門,倒不是認罪,只是讓官府過去收尸,另查驗一下是否有搶奪往來百姓的財物,讓官府整理、奉還。那地方衙門遇此事自然非同小可,只得將那彝人和她兩個仆從暫時扣押,再做定奪。今夜已運送至刑部,卻也未下大獄,只是給一單間居住。”
姜景士聽到此處稍稍安心,起碼隆頎此番舉動不能算是人命官司。只是他再一細想,自行毒死一十二個人亦是非同小可,案子蹊蹺,不知刑部會做何判斷。便接著問道:“那你們員外郎有沒有說,刑部官家準備如何治罪呀?”
“員外郎說,此事牽扯眾多,恐怕要上報六扇門,三司會審。”
“六扇門……”姜景士似是聽過此名,卻又不知是何處。那富商見他思忖,便解釋道:“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方會審衙門。”
“如此,若是進了六扇門,恐怕會曠日已久。”姜景士嘆道。
富商神秘一笑,道:“說快也快,說慢也慢,得看諸方利害。”
姜景士盯著富商的臉,見他似乎深諳此道,忙拱手道:“那還請錢老板賜教!”
富商笑道:“賜教不敢當,只是錢某在京城住了這么多年,亦是知道一些這官家的門道。姜老必是想讓這彝人無事出衙門對吧?”
姜景士點頭道:“那自然!”
富商道:“那此事就兩個關鍵點。一是,那山匪是什么人,可有官家背景,在當地是否貽害一方,有無命案;二是,這彝人又是什么人,可有官家背景,殺人是何緣故,到底是肆意亂殺,還是為民除害。”
姜景士道:“之前聽開源賭坊的竹老板似乎提到過一句,近來拒馬河大房山鬧山匪,往來商旅無不戰戰兢兢,想那山匪之害不說曠日已久亦是有一段時間了。”
富商擺擺手,笑道:“你說的這個可能是事實吧,事實不打緊。”
“事實怎么不打緊呢?”姜景士奇道。
富商靠近姜景士,壓低聲音道:“事實是最不打緊的,要緊的是你傳遞給六扇門里面的官老爺的是什么消息!”
“你看啊,那些個官老爺,又不出京城,就算出京城,走的是官家的陽關大道,又如何知道百姓的疾苦、行路艱難的事情?他們必會派出六扇門的捕快四方詳細打探出來,才能知道事情的始末對不對?”
“是了。”姜景士抬起頭,似乎經他一點,接近通透。
富商狡黠一笑:“六扇門在編捕快,那可在我這里都有名目,那頭目,亦是有些個交情的!”
“原來如此,了然,了然!”姜景士點頭道。
富商笑道:“此事本也不算難辦,又不是讓他們把黑的說成白的,只往我方有利的方向說就好了。此為行事其一。”
“還有其二?”姜景士追問道。
“有啊,大理寺少卿、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敝人也都有點交情,順水人情還有銀子拿,最安全不過了。”富商甚是得意,繼續說道:“這其三呢……”
“居然還有其三!”姜景士驚道。
“我讓當差的表侄子去和那看守彝人的小吏說一嘴,先把人放出來,我擔保,就放在我家居住。反正這位夫人也沒下大獄,沒掛名號,在刑部住著,和在我這住著又有什么分別。他們判他們的,我們該干嘛干嘛,兩方都不耽誤嘛!”
姜景士此番才知道,“上下打點”這個詞竟可運用至此,心中感慨。他以前與京城的富商們交情不深,只知道官商時常勾結,卻不知已是如此珠聯璧合,爛成一鍋。幸得自己這事兒也算是存道理在先,尋人打點上下亦只是加快進度,保證事情良性發展,若是遇上其他事,想必顛倒黑白,冤枉錯判也是時常有的。
想到這里,姜景士沉沉嘆了口氣。爾后道:“此次得錢老板相助,姜某甚是感激,大恩不言謝。這上下打點的錢銀,我回去取給錢老板!”
“噗!錢銀之事,你還跟我這說甚么!”富商不屑一顧地擺擺手:“你就做好你的事情,前日,我在京城購了一處宅邸,還需大修,你給我好好提點提點工頭,整整風水。”
姜景士點頭道:“這個,姜某自當盡全力。”
“順便幫我看看我剛娶回來的小妾旺夫不旺夫呀?”富商猥瑣笑道。
姜景士只得恭維:“錢老板如此手段通天,區區小妾的命格,如何能影響得了錢老板!”
富商哈哈大笑,指派一直跪在地上的仆人道:“去,把六扇門的秦捕頭請來,就說我這有美酒佳人,要同他一敘!”
仆人點頭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