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淳昏迷了整整一日,太醫診脈說他是受驚過度亂了心脈。央璐坐在養心殿正殿的龍椅上,呵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哀家身體抱恙,才幾日未見,皇帝怎的一病不起。”
打小伺候載淳的艾嬤嬤慌亂地跪在央璐面前,顫抖道:“回皇太后的話,皇上目睹小衛子慘死于辛者庫,才會這般。”
“可是皇帝的貼身太監衛風?”央璐皺起了眉頭,“他為何會慘死辛者庫,皇帝又為何親眼目睹?”
“啟稟皇太后,是圣母皇太后發落了小衛子,皇上親去看望,不想卻目睹小衛子慘死。”嬤嬤道。
央璐被氣得青筋暴起,憤然起身:“來人,去把圣母皇太后給哀家叫來!”
我聽同僚說了情況,認定是筱潔命人殺害了衛風,正要趕去向她興師問罪。我做夢都不曾想到,溫柔善良的筱潔有朝一日竟變得如此狠辣。衛風只是個少不更事的孩子。這么輕易剝奪了人家生的權力,是多么殘忍啊。
我正要邁入慈寧宮,卻見阿線狂奔向我,我向他走去,問:“阿線,何事這么慌張?”
“大人,李掌柜傳來口信,是易姐姐遭人截殺,身受重傷!”阿線呼哧帶喘地急道。
“什么?”我一時慌了陣腳,最近真的不太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心想,筱潔的事情暫且放一邊,還是出宮探望淺緣要緊!
我和阿線坐馬車出了宮,剛出了神武門,阿線情難自已地哭了起來,他捂著嘴巴,悲傷地對我道:“大人,李掌柜說,淺緣姐已經氣絕身亡,宮里耳目眾多,阿線才那么說。”
“身亡?”我眼眶里蓄滿淚水,固執地搖著頭,“不,一定是李掌柜胡言亂語,淺緣好好的,不可能,這不可能!”
等我們趕到府中的時候,府上已然掛滿白綾,李掌柜已為淺緣布置好了靈堂。我奔入大殿,滿目慘白,依舊難以置信:“不,這一定是騙人的吧。不,淺緣,不可能,不.......”
同樣悲傷的李掌柜走到我面前,挽著我道:“大人,這是真的,昨天傍晚,滿身鮮血的易姑娘就倒在我們點心鋪門口。我把她抬入后堂,請來了大夫,可惜她已經氣絕身亡!”
我無助地跪了下去,痛心疾首地捶打著地面,阿線怕我傷了自己,死命地攔著我。我滿臉憤怒地站起身,吼道:“這究竟是誰干的!”
這個問題怕是只有淺緣知道,可惜淺緣再也無法張口說話。
半夜,我一個人跪在淺緣的棺槨前,一面給她燒紙,一面流淚道:“淺緣,你若在天有靈,就告訴我,是哪個喪心病狂之人害死了你?只要你告訴我,我一定將那個人碎尸萬段,為你報仇。”
“怕只怕,金大哥做不到!”
忽然有一個熟悉的女聲從棺槨后飄蕩過來,我木然站起身,抹了一把淚水。只見一身西洋裝扮的淺緣慢慢向我走來,我太興奮了,我就知道淺緣福大命大,她不會死的。
我沖上去一把將她抱在懷里,撫摸著她的秀發。片刻后,我平復了心情,尷尬地放開她,問道:“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兒?”
“有人想要我的命,未免再次遇害,我只能假死!”她瞪著我憤憤道,好像這件事我才是始作俑者,“就連我師父重病也是她設下的圈套,為的是引我去福建再對我動手。”
“淺緣,你究竟得罪了誰?”我問。
“我在福建第一次遇刺時,刺客說是奉母后皇太后懿旨取我性命。”她轉換了語氣,表情猙獰,越來越可怕,“后來左宗棠帶兵趕來,他們便匆匆撤退。金大哥,倘若真的是母后皇太后要賜死我,他們大可光明正大,只怕,想要我的命的人不是母后皇太后,而是你的筱潔!”
“這不可能!”我矢口否認,“你與筱潔無冤無仇,她為何要殺你?前幾日,筱潔還說賞賜你一座宅子,你救了先帝,還扶保皇上登基,對她有大恩,她怎可對你不利。一定是母后皇太后,故意造成不是她的假象,禍水東引,嫁禍筱潔!”
她嘆了口氣,上前去撫摸著她的假棺材,戚戚道:“你對她用情至深,不信也正常!不過世人都以為我已經死了,你回宮后大可以調查。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一定會有些蛛絲馬跡的。”
“淺緣,你何苦瞞著阿線呢?那孩子昨天要哭死了!”
“那孩子單純,知道的越少越安全!”說罷,淺緣給她自己點上一炷香,便走到門口,依著門欄,“我這幾天女扮男裝住在城郊的亞蘭客棧,你找我就去那里,告訴小二,找一位姓元的公子。”
我回過頭,看著她:“淺緣,我一定會找出證據,是你誤會了筱潔!”
她凄慘一笑,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易淺緣回到客棧,忍著劇痛,褪下衣衫,揭開手臂上被血浸透的紗布。紗布下,是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刀口兩邊的肉往上翻著,血糊糊一片,她強忍著上了藥,重新包扎好傷口。
她被痛的滿身大汗,碎發都黏在額頭上。從福建到BJ,她已經被劫殺無數次了。左宗棠派給她的士兵,行至BJ只剩下了三個人,她因此也受了重傷。面對著層出不窮武藝高強的刺客,淺緣自知不敵,于是她想出了個一勞永逸的辦法,讓刺殺她的幕后主使知道易淺緣已經死亡。
假死之后,淺緣一直在追查是誰模仿她師父筆跡,她查到了一位來自美國久居BJ的傳教士約翰。約翰跟葉赫那拉府有幾分交情。而葉赫那拉府如今如日中天,因為正是當朝圣母皇太后的母家。
她一下子如夢初醒,原來要殺她的人正是金大哥的舊愛,昔日的葉赫那拉杏貞小姐,如今的圣母皇太后。
而刺殺她的動機,只怕是因為金大哥。
淺緣又哭又笑,在黑夜中自言自語道:“金嬰啊金嬰,我是不是上輩子欠了你的!”
淺緣走后,我想了許多,以前的筱潔是干不出這種令人發指的行徑。但是現在......她可以為了一己私欲害死衛風這個無辜的孩子,其它的事情她當真干不出來么?
我被嚇得冷汗直流,叫上阿線立刻回了宮。
慈寧宮里,筱潔被央璐禁足半月,她想起那日親眼目睹我因為淺緣出事如此心焦,竟然拋下她出了宮。筱潔那日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感,她的夫君有朝一日會那么在乎別的女人。
她半倚在美人榻上,疲憊地按著她的太陽穴:“她當真死了?”
“回太后的話,她確已斃命!金大人手下李掌柜已經為她置辦了喪事!”小里回道。
“那就好!”她終于展開笑顏,陰郁道,“易淺緣,誰讓你不知廉恥敢跟哀家搶男人。”
“但是太后為何要謊稱是央璐要殺她?”小里問。
“夫君定會查幕后主使的,哀家禍水東引,為的是讓夫君記恨央璐,不再保護她!”
“娘娘,一箭雙雕可真高明啊!”小里鼓掌道。
半晌,我來到了慈寧宮見到了筱潔,我原本打算直接質問她。可我到底是忍住了,她走過來拉著我的手,將我拉入內殿。
“夫君,那日走得如此匆忙,府上可發生了何事?”筱潔給我倒了一盞茶,遞到我面前。
“淺緣死了!”我并沒有去接那盞茶。
只見筱潔面如土色,雙手顫抖,茶杯應聲落地,她捂住心口,難掩悲傷的神色:“怎么會?易姑娘好好的,她是得了什么重疾嗎?”
“淺緣遭人截殺,死相慘不忍睹!”我忍不住流下了淚水,淺緣如果不是遇見我,何至于接二連三的遭遇生死劫。她對我一往情深,我得有多大的毅力才能一而再再而三拒絕她的深情。我們相識整整十五年,她現在已經三十多歲,依舊孤苦。
筱潔蹲下來輕輕地扶著我的膝蓋,仰視著我:“夫君,人死不能復生,你要節哀。你放心,易姑娘是先帝和哀家的恩人,哀家定會給她選一塊風水寶地,讓她好好安息。”
我面露不悅之色,狠狠地攥著她的手腕:“筱潔,你告訴我一句實話,衛風那孩子,是不是你下令害死的?”
衛風?筱潔腦子一個激靈,夫君不按套路出牌,險些讓她露出馬腳。她費力地掙脫我的手,難以置信道:“難道在夫君心中,筱潔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嗎?”
“以前的筱潔自然不是......”我一直瞪著她的淚眼汪汪的雙眸。“現在的筱潔,讓我感到很陌生。”
筱潔被我的話語驚得差點沒有站穩,幸好扶了一把香案,才不致摔倒。小里趕緊上前扶著她,她面無表情地看向窗外,喃喃道:“我記得我剛入宮的那一年,也是盛夏時節,我和夫君在屋里吟詩作畫,那場景是多么美妙啊!那時的夫君不會如此疾言厲色的,到底是筱潔變了還是夫君變了!”
“不要回避我的問題!”我堅持道。
“沒錯。”她點點頭,“衛風是我殺的,他是央璐的人,這些年來經常挑撥我和皇帝的關系,致使我和皇帝日漸疏離,形同陌路,難道他不該死嗎?”
“太后!”小里慌張地跪了下來,似要插話。
“小里,你閉嘴!”筱潔呵斥道,小里識相地閉上了嘴,她又道,“夫君,這些年,你護著央璐,到頭來她念你一點好處了嗎?夫君,你要記住,在這個世界上。除了筱潔,沒有人對你是真心的!”
我喪氣地跪在她面前:“臣金嬰謹遵太后娘娘教誨,臣求情娘娘,查出刺殺淺緣的幕后主使,為她報仇雪恨!”
“那易姑娘究竟和夫君是何關系,夫君這么在意她!”筱潔問。
“沒什么關系,我和她只是被亂世作弄的可憐人罷了!”我說罷便離開了慈寧宮。
小里見我離開后,伏在筱潔耳畔:“娘娘,衛風明明不是您殺的,為何您要承認啊?”
“為了洗刷殺害易淺緣的嫌疑,哀家只能避重就輕!易淺緣啊易淺緣,你把我夫君魂兒都快勾走了,還好,你死了!”她恐怖地笑道。
經過數日調養,載淳的身子已經好了很多,可神情依舊恍惚,動不動就說寢殿里有衛風的鬼魂。衛風的死,對這個少年天子的打擊太大了。
央璐親自做了幾道小食,送到養心殿。載淳一看見央璐,一下子紅了眼眶,委屈地撲到央璐懷里:“皇額娘,衛風死了!死了!”
“好了好了皇帝!”央璐安撫著他,“都過去了,皇額娘已經厚葬了衛風,并且給皇帝選了幾個近身伺候的小太監,絕不比衛風差!”
“皇額娘,你告訴朕,金嬰和葉赫那拉氏到底是什么關系?”載淳眼巴巴著望著央璐。央璐心里暗喜,她這一步沒有走錯。
央璐知道衛風被筱潔罰入辛者庫,決定將計就計,秘密吩咐辛者庫主管打死衛風。衛風一死,皇帝和筱潔之間就有了一道不可愈合的傷疤。衛風那孩子家里很窮,央璐給了他家人一比豐厚的撫恤金。
“皇帝,她是你的額娘,你怎可喚她葉赫那拉氏?”
“她才不是朕的額娘,在她心里,金嬰都比朕重要!”提起我,小載淳恨得咬牙切齒,“等朕長大了,親了政,朕一定殺了那個臭男人!”
出宮后,我喬裝改扮,騎了一匹快馬,去找淺緣。一路上我的耳邊總回蕩著:金嬰,今日這種局面是你造成的。哎,真乃可笑至極,我幾乎忘了我為何要重生在這個時代?我路過一所府邸時,見有一批士兵圍在門口亂糟糟的。百姓們議論紛紛,說一位叫約翰的傳教士,昨晚在家中遇害,頭顱都不知所蹤。我心下大驚,難道他被滅了口,此時越來越復雜了,我為了不打草驚蛇,沒有下面馬問,而是加快腳步去找淺緣。
見到淺緣的時候,她身穿一件醬色長衫,戴一頂黑色氈帽,扮成男子的模樣。她引我進入她的房間,房間里雖然一塵不染,但仍舊彌漫著還沒揮發完的血腥氣。
“淺緣,你受傷了?”我急道,“你怎么不告訴我?”
“沒事,皮外傷而已!”她云淡風輕地一笑,“若不是左大人毀了我的火槍,那些嘍啰才傷不了我。”
我固執地拉著她的手臂,扯開衣袖的一剎那,只一眼,我便忍不住淚崩。她趕忙抽回手,放下袖管,坐下道:“男子漢大丈夫,動不動就哭唧唧有什么出息。”
“約翰死了!”我道。
“我知道,我剛從城里回來,他是被人滅口!”她用另一只手給我倒了一盞茶。
“她為何要殺你?”我起初不信這是筱潔干的,現在約翰死了,所有證據鏈都指向筱潔,我不得不信。
“金大哥,事已至此,你竟還護著她!”淺緣憤然而起,“她要殺我啊,金大哥,你還要裝傻到什么時候,我喜歡你,連她都看出來了,才要殺我!”
“淺緣,我有什么可喜歡的?”我捶著胸口痛苦道,“不如你出國吧,在筱潔有生之年,你都不要回大清!”
“我決不答應!”她毅然決然地拒絕了我的提議,她委屈地望著我,“我要跟著你,哪怕是死,我也要跟著你,金大哥,我愛你!”
“可我愛的是......”
“愛的是那位高高在上,榮光萬丈的皇太后?”淺緣打斷了我的話,噗嗤一下笑出了聲,“金大哥,你心知肚明,如果她心里有你,皇上登基之初,她就跟你走了。如果你倆早就在一起比翼雙飛瀟灑天涯,我會默默送上祝福。可事實呢?巍巍皇權與你,她毫不猶豫選擇了前者,你醒醒吧!”
“淺緣,可我愛她!”我沒有抬頭,悶聲道,“是我辜負了她,她才會一步步走到如今,她答應過我,等皇帝大婚親政,她就跟我離開。”
“大婚?親政?可笑!”淺緣拍桌道,“金大哥,她不會放權的,當局者迷,你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她欺騙,她永遠不會跟你走的!”
“哪怕她到時候不跟我走,我也要再給她一次機會。”我從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狠狠地扎了自己幾刀,我強忍疼痛跪在淺緣面前,“她欠你的,我替她還,淺緣,你快走吧!金大哥實在是保護不了你。”
淺緣滿眼心疼,卻沒有扶我,她撇著嘴說:“金大哥,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金大哥,你能保護我。”
“我?如何保護你?”
“娶我為妻!”
我已經辜負了筱潔,造成終生之憾,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辜負淺緣了。我按著傷口,站起身,看著她,溫柔道:“好,淺緣,我答應你。”
她給我簡單地包扎了下傷口,然后便悄悄送我回去了。
那日,我返回府中,喝了個伶仃大醉。我覺得對不住筱潔,對不起左大哥,更對不起淺緣,這三個人我最終都辜負了。可是我別無選擇,淺緣與筱潔水火不容,只有淺緣成為我名義上的妻子,筱潔才會顧忌到我,對淺緣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