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第一堂課，按照禮儀眾位學子依次拜過姜子在各自案幾后落座。長兄仲兄坐在第一排，季兄和衛黎在第二排。長姐因已訂婚中原的陳國公，在積極做女紅，便不來聽講。仲姐三姐和我并排坐在第三排。后面還有兩名陪讀的世家公子，年紀都和季兄相仿，一位是小宰之子:王博，一位是將軍之子:蔡俊。

姜子讓我們誦讀的是祖上芮伯良夫(伯為官名，在周天子身邊協理朝政)的《大雅》傳世詩作兩篇，用以警示西周如何覆滅，教導兄長要仁德，賢明的國君都能知人善用，遠離小人，勿聽讒言；更要知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得民心者得天下。

夫子在上面搖頭晃腦的講著芮國祖上的榮光，我在底下有些昏昏欲睡起來。一會兒窗外小鳥叫了，一會兒蝴蝶飛過了，一會兒我餓了，想起早上來的時候婉兒放在我腰間虎皮囊袋里煮熟的菽(shu，豆子)，悄悄摸出來低下頭，下巴抵在胸前偷偷塞進口中，輕輕嚼起來。夫子手縷長髯，重重地咳嗽一聲，停下了吟詩，沒有說話，只看著我。我嘴里的豆子還沒有咽下去，無措地站了起來，發現所有的同窗都在望著我時，更加不知所措，心中非常懊悔。

夫子停下了搖頭晃腦，嚴厲地開口:“雖說女公子不像太子公子那樣將來要運籌帷幄，逐鹿天下。然，禮不可廢。既來之則安之，需用心學業，不可荒廢時日。”

“到吾這般年紀，想要重回學堂已是不能，只感慨光陰似箭，后悔當初所學甚少。女公子年幼，雖可徐徐圖之，但務必用心。”

最終，第一天我還是記下了夫子再三吟誦的這幾句:

民之罔極，職涼善背。為民不利，如云不克。民之回遹，職競用力。

民之未戾，職盜為寇。涼曰不可，覆背善詈。雖曰匪予，既作爾歌！

(大意:罔顧民情，顛倒是非，是為民不利。忠言逆耳利于行，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意思。）

六藝每一樣都非常重要。但是第二天開始，夫子囑我:“御，射可以稍后再學，先從書與數開始學起。”教我認字書寫。

于是，有御戰車駕馬和騎射課時，我都可以觀摩或者偷懶不去。

這天，我去祖母處問安，路上沁湖邊上大片的桑椹已經熟了。有人在戴著竹編的斗笠摘桑葉，有人在摘桑椹。走到近前，是我季兄和衛黎兩個站在樹蔭下正在指揮宮人，樹下竹編筐里已摘了很多熟透的桑椹，紫紅色的，看得我要流下口水來了。原來今天駕馭戰車的課已經結束了，午后他們才去學騎射。

長久以來，芮國一直有采桑養蠶的習俗，我們的澄繡聞名諸侯列國，每年都有各國的使者前來購買或者以物易物，所以我對桑椹不陌生。熟透的桑椹很好吃，酸酸甜甜。向來都是婉兒替我摘好洗好，放在漆盤里呈上我就會去吃幾顆。

見禮后季兄聽說我要去見祖母，便和衛黎兩個用眼神示意，季兄說：“萱兒先行一步，我們再看著摘些桑椹。”

我剛走開幾步，旁邊槐花樹上的蜜蜂嗡嗡地飛過來，我伸手去捉。以前我也經常捉蜜蜂的，用樹葉子墊著捏起來玩兒。

此時我空手捏那蜜蜂，噌的一下便被蜜蜂蟄了！手指立刻腫了起來，我伸著手指對著季兄和衛黎哇哇大哭起來。

“萱兒乖，別哭啦，下次再不要捏蜜蜂了！”季兄輕輕替我吹著手指說。

衛黎遞過來一把桑椹：“女公子不要哭啦，去看老夫人吧，等下給你做了好吃的送過去。”我淚眼朦朧地接過去，吃了幾顆，熟透的桑椹酸里透著甜，我便不哭了。

我到了祖母寢宮，祖母側坐榻上正和一名女官看繡片。

祖母身穿絳色絲錦寬袖長袍，上面用金線繡了大朵的芍藥與淡色的蘭草輝映。頭上貼著珠花簪著金簪，脖子上掛著瑪瑙貝珠穿起的玉佩，耳戴玉玦。

我有模有樣地揖了一禮，祖母慈眉笑道:“畢竟去進學了，越發有樣了，萱兒長進不小啊！”

我立刻伸出手給祖母看：“祖母，我的手手被蜜蜂蟄了。。。”

祖母佯裝打那不存在的蜜蜂說：“看我打死它！敢蟄我們萱兒！萱兒乖，吃個蜜棗就不疼了。”

少頃，祖母招手喚我坐到身邊說:“如今萱兒也長大了，等手好了該學習女紅（gong）了。織錦繡錦一直是我們芮國的傳統，我芮家的女公子各個都要出類拔萃。你長姐已經繡到出神入化的境地了，你看看。”說著遞給我看她正在欣賞的繡片。

這是一張豎著的長方繡片，高大約三尺半，寬約兩尺半。紅褐色的織錦上繡了一副畫，針腳細密整齊，絲線色澤明艷。從下往上依次看，底部是條化龍的魚，龍魚上站著一位武士在表演舞劍，武士上是皇親貴族在夜宴，屋頂兩側有火光。最上面是伏羲和女媧兩人互伸一手臂做擁抱狀，兩人的蛇尾從兩側邊垂下在最底下互相交纏，整個佑護住這些宴飲的達官貴人。

“長姐真是太厲害了！”我心生向往，由衷地贊嘆到。

祖母說近日長姐都在繡錦制衣，為大婚做準備。陪嫁的媵妾是我小叔父嫡出之女和一位宗室之女，已來到宮中。

正說著宮人來報說季公子與衛黎前來問安。宣進來后只見兩人身后跟著四個宮人，抬著一個方形的蓋鼎。鼎上鑄刻著繁復的紋飾，上有兩只對稱的鳥。打開鼎，里面是兩個帶蓋的陶罐，蓋子和陶罐外側都畫著褐色的簡單魚紋。這是我母親家鄉出名的產物，如今宮里用了很多。打開陶罐，清甜怡人，卻也寒氣逼人。這倒奇了，明明已是夏天，暑氣已經上來了。

季兄道：“祖母，這是衛黎出的主意呢，您可得好好賞賜他。”卻原來是衛黎在宮中看到宮人從陰凌（冰窖）搬運冬天埋下的冰塊說：“這么巨大的冰塊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我們府上從來沒有如此大的冰呢。”

“我比較怕熱，往年暑天想用刨下的冰碴子和菽(豆子)混在一起拌上蜂蜜都不容易呢，冰塊總是不夠分。”衛黎羨慕著。

“從今年起，夏天你就有用不完的冰塊啦！”季兄大方地說。

這看似用不完的冰白霧裊裊散發著寒氣，衛黎給季兄出了個主意。

衛黎先用碾菽(豆)的碾子把桑椹碾出汁來，加了蜂蜜，又把些冰塊敲碎拿來鋪在陶罐底部冰鎮桑椹汁。

桑椹汁酸甜清冽，祖母嘗了大喜：“這真是個靈巧的孩子，跟著太傅好好地學，將來能成大器！”賞了衛黎兩塊玉佩。

君子無故，玉不去身，王公貴族各個以配玉為榮。衛黎比我季兄大兩歲，長我六歲，已是抽起了身材，穿上深衣已有了小小君子模樣。祖母賞賜的玉質地花形都是不同尋常的。按著周禮，玉有等級之分，尋常人一眼望去便知主人身份尊貴。

夏天，沁湖里開滿了荷花，接天蓮葉無窮碧，仿佛開到了天邊。我常常在日落時分讓宮人載我泛舟湖上。我正在練習塤（熏），悠揚的曲調掠過湖面，余音裊裊，倒也有些雅正的味道了。這天，我們的船回來靠近岸邊時，有一人頭頂荷葉從水里鉆了出來，另一人手里捧了滿懷的荷花，唬了我們一跳，因為尋常是沒人下湖的。

船靠了岸，見是季兄與衛黎。衛黎抱著荷花，渾身滴水，衣裳也貼在了身上，靦腆一笑：“有些失禮了，女公子勿怪。”遞來一支將要盛開的荷花和一只小小的蓮蓬。我跳下船，也要和他們一起下水玩耍。季兄此時已走了過來，頭上還擎著那片蓮葉道：“天色已晚，水見涼啦，明日再帶萱兒一同戲水。”

“今天衛黎又想出了新方法烹美食，萱兒就等著吃吧。”我一聽有好吃的，也就不鬧著下水了。

少頃，我去了季兄處一同用膳。

衛黎吩咐司膳官將蓮藕剁碎和黍、鹿肉撒上粗鹽一起攪拌勻了，清洗干凈的荷葉上面先鋪好一層荷花瓣，然后把拌勻的肉和藕碎一起裹上用青銅甗（眼。類似現在的蒸鍋）蒸了。

“去年我和父親去洛邑進獻皮毛，食后念念不忘。確為美食，此番正好一試。”衛黎溫和地笑著道。

很快一盤美味就被我們風卷殘云，大快朵頤吃光了。我們意猶未盡，約好過幾天再做一次。

從此，這道美食成了我們宴席上款待賓客的佳肴。

因為天熱，駕馭戰車和騎射課業也斷斷續續，但是劍術課我從不缺席。這期間我每天學習寫字誦詩算術，偶爾學學女紅，沒有偷懶還很忙碌。聽說季兄和衛黎兩個每天聞雞起舞，天不亮就開始熱身練習拳腳劍法，這天我起個大早，手提一柄魚皮劍鞘純銀手柄的短劍，蹦跳著往樹林里來尋他倆。

清晨，太陽緩緩的從遠處升起，給林梢鍍上了一層金光。林間空氣清新，非常涼爽。我還未走到近前，就聽到呼喝之聲，以及劍柄相交發出的鏗鏘鐵刃之聲。到了跟前，只見季兄和衛黎兩人正上下翻飛，你來我往打的熱鬧。

季兄沒有衛黎高，稍稍有點吃力。但季兄在拼盡全力，須臾間兩人不分伯仲。

忽然，衛黎高高躍起，從上往下一計“力劈乾坤”，季兄在底下雙手舉劍相迎，兩人手中長劍瞬間抵在了一起。衛黎力劈乾坤之勢太盛，季兄腳下倒滑出三步。衛黎這一劍已有了姜子所說的劍意，使出了這套劍法的精髓。

季兄撤了劍力，手握劍柄抱拳道：“衛兄厲害，這場還是小弟輸了。”

衛黎也拱手道：“公子謙遜了！公子承讓，在下僥幸連贏兩場罷了”。

我哈哈笑著鼓掌：“才幾天不見，便要刮目相看啊！你們兩個都很厲害！看來我也要苦練啦！”衛黎見禮，我擺擺手。

季兄扭臉過來笑道：“母后說了，萱兒小小女子，學學女紅，詩三百也就可以了，還是少弄些刀啊劍的。”季兄拍拍胸口：“再說了，以后真需要的時候，有三哥我保護你和母后。”

“不，雖說有季兄在，那我也要好好練習。倘若某天你不在身邊呢？我能舞劍，不但能保護自己，說不定還能派上用場，救人一命呢。”我搖著頭說道。

“果然是喜歡舞槍弄棒的，沒有個嫻靜樣兒。”季兄笑著搖頭對衛黎說。

“咦，你們倆人何時開始稱兄道弟了？這么快就這樣熟了？”要知道當時周禮嚴苛，等級分明，士大夫們不守身份禮儀是可以被治罪的。

衛黎長身玉立靦腆一笑道：“都是季公子縱容，在下豈敢高攀？”季兄過來一把抓住衛黎的胳膊：“衛兄你又在胡說什么高攀不高攀？你便是我的衛兄，君父跟前我也這樣說。”

“好的，哥哥們，萱兒知道啦！不如你倆結拜吧？我看周統領和蔡將軍結拜了呢！異兄弟也是兄弟，豈不更親？”

這時季兄忽然面露羞赧，耳朵漸漸紅了。。。我也不明就里，沒太在意，拔出我的劍說道：“你們兩位兄長，誰陪我練劍？”

“衛兄劍法好，體力好，就他吧。”“好！”我舉劍便刺，和衛黎打在了一起。

除了劍術，姜子還安排眾人在驕陽下汗流浹背地練習射箭。畢竟戰場上騎馬射箭是最常用的。

姜子曰：“諸國紛亂，戰事不知何時起何時止，淫雨霏霏、風雪交加或者酷暑流火都有可能，我們要學會未雨綢繆。芮國乃小國，更要練就精兵強將才能不任人宰割。”長兄鄭重點頭，表示聽進去了。

最近大家一股腦都在苦練射箭。我們把圓錢用麻繩綁起來吊在樹上，取下箭簇將箭尖挫成平頭涂成紅色，這樣如果箭打中錢幣中間的小圓孔就會留下印記，以此為準看誰的技術高超。

等到了天氣涼爽下來，姜子要考校大家，仲兄說：“我們今天就去校場比試看看誰的箭準如何？”

我們已過了用一個大草盤做把子的階段。到了校場，先是在一排木條上分別掛上十枚銅錢，大家依次來射。每人十次機會，看誰中的多，射不中圓錢或者中的少就算輸了。小小的銅錢在風中搖曳，微微晃動，略有些難度。

比賽開始了。

長兄上前，從背囊抽出一支箭，弓成滿月。嗖嗖嗖，十箭連發，叮叮當當聲音不斷，：“哇！十枚全中了！長兄好厲害啊！”

輪到仲兄，也是一樣，唰唰唰，只見眼花繚亂，十箭已發完，不但十支都中，而且其中四個銅錢打中后，力道太大扯斷了麻繩！

眾人紛紛大贊。

后面眾人跟著依次射過，衛黎季兄也是十發全中，其余的人大多中九枚，不相上下。

“我們換個難一些的吧。”長兄提議。

“怎么換？”

“昨日我才得了幾斛珍珠，都是上品東珠，數量極多，大小均勻，各個溜圓，有指甲蓋那么大。”

“射珍珠嗎？”

“嗯，拿草盤子來，將珍珠鑲在草垛中間，不但要射中，還要珍珠稀碎成粉末才算贏，只裂開不算，如何？”

“哈哈，這個有趣！”

于是我們坐在陰涼處，據說苦苦的茶解暑，就命宮人取來巴蜀的茶，煮好兌了蜂蜜飲用，等著宮人去取那珍珠來。

不一會兒，珍珠送來了，按照長兄的說法，鑲在了草盤子中間，還是每人十顆，依次開始。

這次不但考驗眼力和準頭，還考驗臂力。換了帶箭簇的箭，頃刻間長兄季兄碎了八顆珍珠，仲兄十顆盡碎。衛黎碎了九顆，其他人也都在七八顆。我雖然十顆全中，但只碎了六顆。

看我馬上哭出來，季兄忙道：“萱兒還小，假以時日，定然十顆全碎！”說著雙手拘起一大捧珍珠扭頭對長兄說：“這些都賞了萱兒吧，讓她拿去做女紅，鑲上去一定好看。”我這才破涕而笑。

“嗯，這幾斗都給萱兒拿去玩兒吧，明天給祖母、母后和女眷們一人送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