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我從學堂回來，看到秦公子穿著一身白色棉袍，坐在廊下看書簡。

“秦公子，可以自行出來啦？天氣這般寒冷，怎么在外面看書啊？還未痊愈，當心身體不適。”

“多謝女公子，好很多了。我是特意等女公子的。”說著站了起來。

“哦？”

“秦某特來面謝女公子救命之恩！”說著行了大禮。

我輕輕搖頭道:“那日若是我或我季兄受傷，秦公子看到也一樣會救的。再說之前狩獵時你也救過我呢！”

“狩獵那日我只是湊巧舉手之勞，女公子切莫掛懷。但，城墻上若你們不救我，那我可能真得兇多吉少了。”

“我們也是湊巧在那里。”我笑答。

“果真是天意吧！秦某命不該絕。”秦公子接著說：“秦某也知大恩不言謝，但不來面謝總覺內心難安。”

“以后女公子但有所差遣，只要在下力所能及，定全力以赴，鞠躬盡瘁！”說著秦公子又揖了一禮。我還禮。

進了屋，我們坐下讓婉兒燒水煮茶，我隨口問：“秦公子可會卜六爻？”

“不曾詳學。女公子可會？”

“我跟瑤娘學了一些，也才剛剛窺得皮毛。秦公子可有什么想卜算的嗎？”

“嗯！有！”他點頭。

我讓婉兒拿了三枚圓幣，一塊玉玨過來。

“玉玨做什么用？”

“通！靈！”我神秘得對他眨眨眼睛，又神秘地笑。

于是秦公子依我之言將錢幣合于掌心，開始默念心中所想之事。

我舉著玉玨一直對著太陽，閉著眼冥想。

秦公子撒了六次，卦象出來了。

竟是兇中帶吉，吉中有兇。。。我有些心虛，覺得可能我水平有限，看得不對，也許瑤娘來看，恐怕能看出大吉呢。。。我自己心里騙著自己。我不知秦公子想要測算的是什么，不敢實話相告，就說：“秦公子再撒一次如何？”“再撒一次恐怕不準了吧？女公子就看這個卦象吧。”我顯擺不成又不好往深里過問，只好打哈哈道：“嘿嘿，喜憂參半，難解啊！我窺不透天機，可能學得還不夠。。。”

“竟是喜憂參半嗎？”秦公子一下就聽出了重點，有些愣神。

“我們吃茶吧，這巴蜀來的茶不錯呢。。。”我攪拌著茶打岔。

“女公子不問我想卜什么嗎？”“既是喜憂參半我就不便打聽了，萬一我算的不對，令公子徒增煩惱而已。”

秦公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也好。”

秦公子走后，我開始做女紅。不大一會兒就繡累了，便又拿出塤吹了起來。塤聲激越劃過鳴鳳宮，忽然聽到一陣笛聲相和，不知是誰。兩個聲音此消彼長，相輔相成，相得益彰。我開心起來，炫技般一連吹了十幾首曲子，那笛聲竟然不緊不慢，全都能夠踏著韻律相和。

這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到明月高懸，秋水長天，我坐在高高的宮闕之上，吹著塤，旁邊有個人和我笛聲相和，不分彼此。

但，夢里我看不清那人的臉。。。

月余之后，秦公子已基本大好。近來他常和我們一起聽姜子講時政，講《詩三百》，也常給我們講秦國的事。姜子也常常夸獎：“秦公子實為人中龍鳳，是不可多得的良才。王博蔡俊，你們要多向秦公子討教。”有時看到他在樹下練劍，身姿招展，俊逸灑脫。我心下莫名向往，也越發勤修苦練起來。

這日下了早課，衛黎說：“我爹爹新得了兩個豎高的方尊，可以拿來投壺玩兒，不如下午來投壺？”

一眾人拍手說好。兩位姐姐都說要繡女紅，不來。

晌午，陽光慘淡地照著。衛黎取了方尊來擺在沁湖臨水的石幾上，平時我們常在這里投壺，地上的草皮都被我們踩禿了一大片。

衛黎說：“往日我們都擺在樹下投，今天我們換個玩法。”

“怎樣？”季兄問。

“我們將方尊放在一艘船尾，我們站在另一條船上，兩條船隔開丈余，一同往前劃，然后大家輪流投，看誰投得準投得多如何？”

大家一聽這玩法新鮮，立時爭勝好強之心皆起。即刻著宮人劃來兩條船。

這是兩只細頸方尊，口上比一般的方尊都小，最細處只有寸許。衛黎將兩個方尊在一條船的船頭擺好，問：“一人三支箭，誰先來？”

“我們全都上去吧，誰先來都行！”我說著就提著袍子下擺上了船。

“人太多，當心落水，這湖雖未結冰，水卻是冰冷刺骨，掉下去可要去了半條命不可。。。”

結果，秦公子和王博被先讓了上來。

于是先吩咐有方尊的船開動到丈許，我們的船也跟著劃了起來。

冬季湖上一片蕭瑟，只有殘荷遠遠的露出水面。

“好，可以了！開始！”季兄大喊道。

于是我哈哈笑著往后退：“秦公子，王公子先請——”

秦公子看我一眼，笑著轉過臉去站定，王博隔了一點兒站在他旁邊，兩人開始凝神投壺。

結果，秦公子三支箭不費吹灰之力就全投進了，王博和我一人中了兩支。瓶口太小，兩支箭進去之后，第三支真得不容易投進去，基本上碰上就被彈出去了。秦公子的第三支箭力透箭羽，貫穿了第二支，直直地投了進去。眾人鼓掌喝彩。

等到衛黎、季兄和蔡俊上來，衛黎中了三支，他的第三箭是從兩支之間分毫不差地投進去的。季兄和蔡俊也是一人中了兩支。

季兄看看方尊說：“這對秦公子和衛公子來說有點過于簡單了啊。。。”

“不如我們背對著方尊再來！箭從頭頂拋過，中了才算。”季兄提議。

“那這樣我們得有個彩頭吧！”

“好啊好啊，那用什么做彩頭呢？”眾人七嘴八舌。

“我才得了一個翠玉荷葉盤，可以單手擎著，上面有幾顆夜明珠，晚上看宛若水珠在荷葉上滾動，閃閃發光，不如就拿那個做彩頭吧！”季兄說。聽說這天珠荷葉盤可是千金難求的寶貝，有人想用一座小城池來換，季兄也不愿意。沒想到季兄竟然舍得拿出來，嘖嘖。

“這個太難了，背對著，船還在水中走著，不如第二名也有彩頭吧！倘若是拼盡全力一個也不中的話，怎么辦？那豈不是面上很無光？不然最后一名也得個彩頭吧？”我訕笑著說，恨不得人人都有彩頭。

季兄笑話我：“萱兒是怕一個也投不中吧？”

“就你厲害，哼！”我假裝拿箭投他。

“那就第一名和最后一名有彩頭吧，一個不中也挺難的，哈哈，最后一名彩頭是什么？”

“就我繡的箭套吧，才繡好一個新的。”

“好！”

于是，再次開始。這回季兄衛黎和蔡俊先。衛黎中了兩支，季兄和蔡俊每人中了一支。

到了我們，我心里很虛，秦公子說：“女公子先來吧，不要怕，先觀察好，穩住心神，記住尊的位置。船雖搖晃，但也是有規律的。”我點點頭，來回轉身看了好幾次，好半天才開始，最后竟然中了一支，我歡呼著拍手跳，唬的宮人忙說：“女公子莫要跳，怕船不穩。。。”

王博也中了一支。到了秦公子，我猜他最少能中兩支，沒準三支全中，得了那天珠荷葉盤。

誰知，等他投時，他拿著箭認真揚起向后拋去，卻投飛了，掉在尊旁邊。第二支又投飛了，也落在了旁邊。。。

衛黎本來在和季兄說話，這時候在岸邊也專注地看過來。

到了第三支，我說：“秦公子，你剛說過穩住心神啊，一定能中！”秦公子笑著點點頭。

結果。。。第三支也飛了，而且飛到了湖里！！！

我瞪著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秦公子，你？你可是傷還未痊愈，肋下疼痛不能舉過頭頂嗎？”

“嗯！”秦公子咧著嘴笑著點點頭。

“衛黎得了天珠荷葉盤！秦公子得了箭套！”季兄高聲說。

衛黎這時對著我們的船拱手一禮道：“多謝諸位手下留情，不與在下爭寶貝！”轉念一想又說到：“咦？難不成秦公子是沖著那箭套志在必得？”哈哈哈哈哈哈，大家都起哄笑起來，秦公子也拱手笑道：“多謝諸位！”

過了幾天又下了場大雪。

這日，散了早學，秦公子說：“我昨日閑暇在宮中練腿力，到處走，看到沁湖上結了冰，冰下有鯉，諸君可想食鯉魚否？”。

儼然一呼百應之勢。除了長兄仲兄不去之外，季兄，衛黎，我，王博，蔡俊，我們幾人全都躍躍欲試。

到了湖邊，雜草都被雪埋了大半。宮人再三提醒當心湖面有冰層薄的地方，我們小心翼翼地探著冰，找了一處厚實的冰層，先用火輕輕地烤，再用矛和戈，又銼又鉆，挖出幾個小洞，將冰碴子刨出，把魚餌掛在線上放進洞中釣魚。

正在釣著魚，三姐裹著厚厚地披風過來了。近來寒冷，她身體不好，有一陣沒來聽課了。

“三姐姐，身子可大好了？”

“看到你們在這里這么熱鬧，不好也好了呢，咳咳。”

“哎呦！釣到啦！釣到一條大魚！”婉兒叫道。秦公子將魚提出來拋在冰上，魚還在不停地翻滾跳躍，宮人趕快過去撿了起來放在竹簍里。

“衛公子也釣到啦！”少頃，王博趴在冰上大喊：“看我！我也釣到啦！哈哈哈哈。”

我們將魚交給宮人，秦公子吩咐洗干凈用刀劃開用粗鹽揉搓后再用酒浸泡，晚膳時烤了吃。

這天晚膳我們幾個在秦公子所住的渭水宮長風閣一起吃烤魚。野生的鯉魚肉質鮮美，因用酒浸了，也沒土腥味，配上鹿肉野菜羹非常美味。

晚膳沒有長輩在，我們便自在了許多。這時王博和蔡俊不知說著什么就站起來：“比就比，看誰的劍快！”說著兩人走到殿堂中間的空地，雙手揖禮，“請——”“請——”

兩人便比試起來。但見你來我往雙劍飛快，攻如劈竹退如流云，飄逸絕塵，霎那間眼花繚亂已過了幾十招，兩人這般年紀已是出類拔萃。雖說比試，兩人也都點到為止，最后互相抱拳，堪堪打了個平手。

眾人一陣喝彩！

衛黎季兄也下場來助興，兩人恰如行云流水，進退有度，又似翩然起舞，剛柔并濟揮灑自如。手中雙劍齊鳴，凌厲中透著秀美，腳下颯沓如流星！儼然一場視覺盛宴，也博得了眾人喝彩！

此時秦公子站了起來，走到大殿中央，面對我們，雙手握著劍柄長揖一個大禮：“秦某再次拜謝諸君！救命之恩沒齒難忘！諸君都是少年英豪，神武了得！秦某能與諸君結交，實在三生有幸！彌叨擾多日，現下已大好。君父派來接我的人明天便到。辭別芮國公后，三日內就返回秦國了。。。”

眾人安靜下來，秦公子停頓了一下又說道：

“山長水闊，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諸位。請容秦某獻丑舞劍以答謝諸君。深情厚誼必當謹記，大恩容秦某來日報答！”。

秦彌舞劍。劍起，衣袂翻飛如大鵬展翅驚鴻照水；劍落，寒霜斬擊似漫天花雨落英繽紛；劍停，波瀾不驚如平湖秋月靜影沉璧，他的劍仿若人劍合一，動時豪情萬丈將長歌慷慨唱徹，靜時又無聲無息將塵囂盡斬于劍下。。。

少頃，眾人敲著桌子，敲著缶，敲著鼓喝彩！

一眾少年人開懷暢飲到夜深方散。

婉兒提著燈在前面照路，忽聽得前面暗處有人低聲說話，燈光明明滅滅。只聽一人道：“那天珠荷葉盤是我按照當年你送我的荷葉做的。”我拽著婉兒立刻慢下來，我踮起腳尖豎起耳朵，只聽另一人低聲笑道：“難為公子記得。”“這如何能忘？。。。這腰扣我喜歡的不得了。。。那劍穗你明天記得系上啊。”“好的，公子大人。”。。。兩人漸漸遠了。

隔天晌午，婉兒進來道：“秦公子來辭行。”

秦公子穿著一襲刺繡繁復的深衣，更襯得齒白唇紅，面如朗月，仿佛散發著溫和的光卻令我炫目。他頭戴玉冠，腰掛一對玉佩，腰間插著一只笛子。當真有玉樹臨風之姿，走來時腰帶上配的玉飾清脆碰撞，像一首行走的詩歌。

我忽然覺得心跳加速起來。。。

秦公子坐下取出笛子，奏了一曲我那晚吹奏的《所思》，又奏了一曲：《陳風·宛丘》和《王風·采葛》。

我心跳越來越快，臉頰慢慢地起了緋紅。夢中笛聲與我相和之人的臉猛然清晰起來。。。原來，是他嗎？。。。

《詩三百》我早已讀得滾瓜爛熟，我聽明白了曲子里的思戀愛慕與依依不舍。。。

我從來都以為自己可能還沒有喜歡的人，或者喜歡衛黎？除了幾位兄長，我見得最多的男子便是他了。女子是無法替自己做主嫁給誰的，所以我也從來不去多想，總之君父和母后肯定會替我安排妥當的。

秦公子走后我陷入了沉思。什么是喜歡呢？就是莫名心動的感覺嗎？衛黎喜歡我嗎？是秦公子所表達的那種喜歡嗎？

我走到窗邊思忖著，隨手取過陶器花插里的一支寒梅。

衛黎喜歡我嗎？我喜歡衛黎嗎？

衛黎喜歡我嗎？我喜歡衛黎嗎？

衛黎喜歡我嗎？還是。。。他喜歡季兄？！

好男風在眾諸侯國中并不罕見，但這念頭還是嚇了我一跳。

樹枝上的花骨朵被我揪完了，最后一朵：衛黎更喜歡我季兄！

我喜歡衛黎嗎？還是我喜歡秦公子？

我喜歡衛黎嗎？還是我喜歡秦公子？

我喜歡衛黎嗎？我喜歡秦公子！

我如釋重負又喜不自禁，嘴角莞爾，心里隱隱地甜蜜:秦公子喜歡我！我好像也更喜歡秦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