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房內(nèi)火苗昏暗，婉兒已退下。

忽然，我聽到窗戶輕響了一聲。

“女公子還未歇下吧？我看房內(nèi)亮著。”

我還未答話，窗戶已被一把匕首撬開了橫栓。來人翻身便跳了進來。

“誰？！”我大驚，站了起來。閨閣之中豈容男子踏足！

“女公子勿驚，是本王。”昏暗中西戎王的影子映在墻上影影綽綽，他換了一件袍子，頭頂仍戴著他的金冠。原來西戎王看君父遲遲未提婚娶之事，怕聯(lián)姻不成，所以私下前來，想與我合計。若我肯嫁，此事便成十之八九。

說著西戎王一步步走過來，我倉促間隨手抓起案幾上短劍，左手拔下虎皮劍套，右手舉劍抵在自己脖子上，呵斥道：“西戎王夜闖閨閣已是失禮之至！又聽了你這些廢話，你若再往前一步，我便自戕于此！”西戎王大驚失色，戎人男女兩情相悅便可私會，本是常事。未料到中原女子這般貞烈，也是嚇了一跳，心中苦笑，恐怕自己要弄巧成拙了。連忙伸出雙手搖道：“女公子切莫如此！切莫如此！是本王唐突，本王知錯了！這就離去。”說罷，果真又利落地翻出窗戶走了。。。

我心中更加茫然了。坐臥不寧，心想明日讓季兄去探探君父的意思。

夜未央，我還不想入睡，拿出塤，也不管已是什么時辰，吹了起來。

塤是陶制的，雖小，聲音卻委婉綿長，穿透力極強。片刻，《所思》悠揚的樂聲籠罩了整個王宮。

【西戎王】

西戎王踏著月色往自己的住處漱玉宮走去。

出得院來，看到拱門處站著一個黃衣女子。頭頂皓月當空，飛檐上朔雪層疊。這女子站在月下雪中，身披長袍，面似銀盤，胸前戴著瑪瑙貝殼串珠，恍若月中仙子。

西戎王停下了腳步。有了適才的經(jīng)驗，半步都不敢往前邁了。

此時，這女子開口了，聲音清脆悅耳：“君子比德與玉，品性高潔。強人所難豈是君子所為？”

西戎王暗道：“糟糕，難道被她看到了？”

未料想這女子抬眼看他，接著說：“她既不愿，我愿。”

這下西戎王愣住了。

西戎王訕笑：“女公子何苦取笑本王？本王已知錯，再不胡來了。”

這女子走過來，路過西戎王時，低聲道：“他日，你若想取道芮國攻打秦國，我或可助你一臂之力！”說著從頭上拔下一根碧玉發(fā)簪，看了西戎王一眼，往雪地里扔下，然后徑直走了。。。

西戎王隱藏的心事被女子說中，震驚之余認出了這是錦簾后坐在女公子身旁的那位女子，料想也是位貴女。

雪太厚，玉簪掉進雪里，立即被雪掩埋看不到了。

半晌，西戎王從雪里摸起這支玉簪，握在手里深思良久。

【嫣然】

清晨，大風(fēng)呼嘯。雪開始化了，檐下到處掛著冰溜子，滴滴答答落著水滴。我仍悶悶不樂，穿上皮袍戴著皮帽子往母后宮中去了。

只見仲姐和她娘親都在，看到我進來，眾人皆停下了說話，互相對視了一眼鄭姜道：

“女公子既來了，妾等就先告退了。”說著站起身行禮告辭。

母后將我叫到近前，輕聲問：“晨起你仲姐和鄭姜來說你不愿嫁去西戎，可是真的？”我點點頭。

母后接著說：“聽鄭姜意思，你仲姐年紀相當，倒是有意下嫁。她一個媵妾之女，想嫁王公諸侯做正妻恐有難度，但若是嫁給西戎王做正妃，倒也是個好去處。她娘倆煞費苦心，可是天剛亮就來等著覲見了。”

“哦！天氣這般寒冷，她們等了許久？”

“是啊！看情形她們娘倆估計徹夜未眠在合計，還要盤算怎么跟我們提起這事。若你真不愿意此樁婚事，倒是件好事。可我都還沒問過你呢，她們就如此著急，兵行險招。你若愿意，那豈非圖謀著橫刀奪愛？”

“母親，孩兒不愿往。孩兒不愿離開母親。”我搖頭。

“碧這孩子，我只知道她從小心大，是個有主意的。卻料想不到一個小女子，對自己的終身大事，竟能如此舍下臉面來求，進來就跪下了。”

母上摸摸我的髪辮又說：“母后憂心你年幼，錦衣玉食慣了，也不愿你將來受苦。。。這，倒的確是個兩全其美之法。否則，兩百匹戰(zhàn)馬，恐怕你君父不容你拒絕。”

我不住地點頭，有些輕松也有些失落，不知自己以后的命運如何？會不會比嫁去西戎好？只希望不要更糟。想到仲姐，心里更不知什么滋味。

第三日，君父便將意愿告知西戎王。

西戎王聯(lián)姻結(jié)盟目的達到，即刻同意了。昨日已打聽到那女子是芮國公媵妾之女，雖不如嫡出，身份卻也不低，母家為中原鄭國，單字名：碧。又想那女子雖非傾城傾國之貌，倒也天生麗質(zhì)。何況那女子與自己年紀相仿，很快便可成親。最讓他心動的是那女子一眼便道出他隱秘的心事。

于是皆大歡喜。

轉(zhuǎn)天西戎王就回去預(yù)備婚事了。

秦公子這次傷得有些重。身上好幾處傷，有一處傷在肋下，最為嚴重，大腿外側(cè)也受了傷。

戰(zhàn)爭、傷痛對我來說是很遙遠的事情，只在祖母講的故事中聽說過。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傷員，并親手救回來的人，自然分外上心。

這天，我讓婉兒提著一罐鹿肉湯，我抱著一只山雞一同來了。

“秦公子可好些了嗎？看我抓到的山雞美不美？”我舉著懷里的山雞炫耀。

“嗯，好看！尾巴真是漂亮極了！”

“秦公子快些好起來，山里頭還有好多！呆頭呆腦的兔子更多，我們一起去抓。”

“好，等我好了我再替你打頭鹿。”秦公子抿著嘴笑著點頭，眼神溫柔。

“女公子為了徒手抓這只雞，差點掉下山崖，婢子們嚇也嚇死了！女公子說怕您悶得慌，抓來給您賞玩兒的。秦公子您還是勸勸女公子無事不要上山吧。”

我立刻回頭嘿嘿笑著瞪婉兒一眼，怨她多嘴。

“鹿肉湯秦公子趁熱喝吧。王公子也想喝，女公子并未分給他呢。”婉兒忙說。

王博那小子剛剛在前頭遇到，一定要討一些湯去，我不允：“這是給秦國公子做的。你又沒有受傷，等下次你受傷了我再給你燉。”

“女公子，你這好端端的干嘛咒我？”王博故意瞪著眼睛搖頭晃腦學(xué)舌：“秦國公子。。。嘖嘖。。。切，本公子不喝了！本公子前幾天自己也打到了一頭鹿！”

“好，好，王公子厲害！下次狩獵咱們再比過！”“比就比，還怕了女公子不成？”

“哼！”我跺腳。

“哼！”倆人分道揚鑣。

秦公子半躺著喝了小半碗鹿肉湯，婉兒端了下去。我坐在床側(cè)的凳子上，用手輕輕地碰了一下他的傷口問：“秦公子可還疼嗎？”

秦公子半晌未答話，我以為還疼，秦公子卻定定地看著我緩緩開了口：“從我懂事起，還從未有人問過我疼不疼。。。”

“這是為何？是因為你從前沒有受過傷嗎？”我疑惑的問。

“不。我的母親是位小夫人，她從來只希望我能趕上那些兄長。其實我知道她在宮中也是不易，總盼著我能出人頭地，讓君父多高看兩眼。。。”

秦彌接著說：“從小她就鞭策我拼命讀書，努力習(xí)武。她的寢宮就在我的旁邊，有時候天不亮，鳥剛開始叫，她就會親自過來喊醒我練武。小時候我淘氣嫌累嫌苦不想練得時候，她就會讓我跪下，用竹竿打我的手罰我，一邊打一邊流淚，但也從未問過我疼嗎，第二天還是一大早就來喊我。。。”

“漸漸我長大了，也知道自己拼命努力，不用母親督促。有一次，練武從樹上摔下來膝蓋受了傷，那天正好君父也在，君父看我未哭很是高興，大贊：‘這才是我秦嬴孩兒該有的模樣！不像你四兄，摔了還哭鼻子。男兒都是英雄好漢，將來要上陣殺敵，哭哭啼啼像什么樣子。。。’君父坐下抱起我坐在他腿上，又喊醫(yī)巫來看。君父很少抱我，這種時候?qū)ξ叶蕴貏e難得，心里覺得異常幸福。從此，即便受傷我再也未在人前流過眼淚、說過痛，那年我8歲。”秦公子眼神深邃地看向遠方，頓了頓，仿佛陷入了回憶。

“還有一次，我和三兄在宮里神壇上奔跑戲耍，我們的神壇又高又寬，結(jié)果，三兄跑得太快，摔倒了，我趕緊跑過去扶他，誰知他是假裝摔倒，等我到了跟前，他一下躍起來撞向我，將我撞到了神壇邊上，差點掉下去。。。”

“后來呢？”我緊張地問。

“后來我手抓住神壇的邊，當時沒有掉下來，但是我的胳膊沒有那么大力氣，我大喊三兄，他也不來拉我上去，就在旁邊抄著手笑嘻嘻地看著。慢慢地我手抓不住了，最后還是摔了下去。。。”

“神壇那么高，你可要緊？”

“摔斷了一條腿。。。”

“啊。。。”我目瞪口呆。

“你三兄沒有救你？！如果是我季兄，寧可自己摔倒，也不會讓我摔倒的。。。”

秦公子搖了搖頭：“因為我大喊，引來了眾人。君父正好離此不遠，坐著馬車就來了，聽到我們在神壇上玩，覺得褻瀆了神靈，就要杖責(zé)我們兩個。三兄這時候已經(jīng)下來了，抱著君父的腿說：‘君父，都是五弟要上去玩兒的，我是上去勸他下來的！’君父不知道信了他沒有，加上眾人都在求情，最后沒打我們，但是我的腿斷了，君父也沒有問我一聲疼不疼。。。”

“我想到君父不喜男孩啼哭，強忍著沒有哭出來。。。我能感覺到我的骨頭錯進了肉里，當時已快疼暈過去了。。。”

“天哪，太慘了。。。”我揪著絲帕小聲說。

“這時母親和仙姬聽說后跑來了，仙姬是我和母親的醫(yī)巫。母親看到我那樣，立刻流下淚來。。。我只好勸母親寬心，說母上我不疼，我不疼。。。然后就暈過去了。。。”

“后來呢？”

“后來幸虧仙姬有楚國來的好藥，我的腿打著板子，幾個月以后就長好了，差不多半年吧。。。”秦公子看我眼淚汪汪地，就輕輕笑著安慰我說：“比這次嚴重多了，可是沒多久我也就好了。這次應(yīng)該很快就會好的。”

我靜靜地聽著，心里很同情秦公子。我是稍微摔一下就會被人抱起來哄半天的人，他這種忍耐讓我不由得心疼。而且我君父對我們幾個子女一視同仁，聽說季兄小時候經(jīng)常哭，我君父都會抱他哄他。

難怪我總覺得他彬彬有禮的笑容后有些什么是我所無法體會的。我從來沒見他像西戎王那樣開懷大笑過。

我輕輕拍拍他的胳膊說：“你以后要是再也不會受傷就好了，那就再不會疼了。”

“嗯，我盡力。”秦公子溫聲地說。

我拿出腰間囊袋里的塤，吹了起來。我想吹一首能讓他開心、能給他安慰的曲子。。。

陽光靜靜地透過窗口照進來，照著我，照著秦公子高挺的鼻梁和他長長的睫毛。

從這天起，我每天必來看秦公子，陪他說話解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