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英應聲點頭,不時站起身來,唉聲嘆氣道:知我者,先生也!自太平之亂伊始,北庭諸部暗中皆是蠢蠢欲動,不臣之心早已昭然若揭。其中尤以咄苾部,最是猖狂!不僅公然藐視朝廷律令,大肆吞并周邊邦國,更勾結各部賊首,屢次南下襲掠,妄圖與朝廷分庭抗禮。是可忍,孰不可忍?吾只恐來日撤藩詔命一下,國內戰端重開,一旦其趁虛而入,朝廷將腹背受敵也!
明語先不以為然,泰然拜道:陛下高瞻遠矚,洞悉時局,真乃我朝之幸也!不過臣以為,北庭諸部表面看似鐵板一塊,實則早已貌合神離,不過一群烏合之眾爾!
少英聞之詫異:先生何出此言?
明語先道:稟陛下,誠如陛下方才所言,北庭諸部之中,以咄苾部最為野心勃勃,稱霸之心更是路人皆知。而其余各部,之所以甘心效命之,或是攝于咄苾之淫威,亦或是覺得有利可圖。然有道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咄苾此人,城府雖深,卻一貫多疑,且為人殘暴成性,常有苛責之舉,卻少有容人之量。如今日漸壯大,更越發肆無忌憚,其余各部又豈能真心歸附之?不過礙于情勢所逼,隱忍不發罷了。尤其是漠南那幾個大部族,一貫被其視為異己,早已對其心生不滿,矛盾更是日益加深。前番咄苾南下受挫,方回軍至半道,即有若干部族聚眾嘩變,由此可見一斑。有此隱疾在身,還渾然不自知,臣料咄苾早晚必受其累!屆時,我朝只需趁勢添上一把火,可想而知將呈何等燎原之勢?是故臣以為,北庭諸部,其勢雖大,實則外強中干。只需許以小利,便可日益分化之,令其互生嫌隙,爭斗不止,進而無力再聚眾南下。如此一來,我朝便可騰出手來,盡心應對國內局勢,而不必分心兩處,疲于應付。
少英聽罷,笑逐顏開,不時連連點頭道:聽君一席話,不禁豁然開朗。先生國士無雙,我太一中興有望矣!
明語先揖手笑道:陛下謬贊矣,臣不勝惶恐。
說話間,但見明語先暗自打量少英一番,忽道:臣此去久矣,不能時常得見天顏。今觀陛下容光煥發,吐納有度,似猶勝往日焉!
少英聞聲而笑,不時起身走下御座,滿面春風道:先生也這般覺得?呵呵,不瞞先生,自你去后,經董貴妃多番草藥調理,吾的病不僅好轉許多,近來更不再復發矣。旁人皆道吾精力日盛,吾亦自覺好似脫胎換骨了一般,也是奇事!
明語先猛然想起后宮董貴妃乃醫學世家出身,深諳病理之道,也難怪少英久病纏身,卻始終知之者甚少。如今想想,不禁也覺得自己當初有些杞人憂天矣,遂欣喜拜道:陛下圣躬安泰,實乃社稷之福,臣這廂且給陛下道喜啦!
少英且扶起明語先,不時輕嘆過一口氣,乃越發自如道:嗨,天可憐見,總算沒讓這不爭氣的身子耽誤了國事。竊以為,照此情形下去,不出意外,再活十年,總是不成問題的罷?
明語先一聽,頓時面生哀愁,不自覺嗔怪道:陛、下!
少英不以為意,自在笑道:哎,生死自有天定,吾不忌諱這些。罷了,不說這些啦。難得今日先生還朝,吾已命御膳房備了酒宴予先生洗塵,今日定要與先生好好飲一番!
三寶九年,太平猖獗,國中不平,北藩趁勢作亂,不斷襲掠幽、并二州。所到處,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百姓因之備受荼毒,妻離子散。官軍雖屢次擊退之,奈何叛軍行蹤飄忽不定,據城而守始終治標不治本。一時間,民間促戰聲四起,百姓紛紛踴躍參軍,與朝廷同仇敵愾。
北庭都護明語先以為,叛軍雖勢大,實則各部貌合神離,只需許以小利,便可分化之,故不宜貿然進軍,當伺機而動,少英納之。于是重開朔方等口岸,許以商貿往來,又廣派細作,深入敵境,以離間叛軍各部。不久,叛軍果然中計,各部乃日漸生隙,私下明爭暗斗不止。
三寶九年十一月,北庭都護明語先奉命整合冀并境內守軍,于鄴城大破太平軍,一舉平定冀州亂局。后,又乘勝入并州追擊殘部,至翌年春,基本掃清境內太平殘余。少英因之拜其為冀并都督,領北庭都護。
次月,雍涼都督少光陸續擊敗金城、隴西、安定之敵,進逼太平軍主力所在漢陽。太平軍聞訊,遂糾集涼州各部,東出漢陽,進犯司隸。少英命車騎將軍韓高往鎮壓,不日于右扶風擊潰之,敗軍旋即往西北逃竄。
少英聞之,即命冀并都督明語先、雍涼都督少光、車騎將軍韓高分三路前往追擊,并拜明語先為大都督,總攬西北剿撫事宜。
北地郡義渠縣郊。大帳內,明語先論起天下大勢,乃款款而談。對答之人,白衣勝雪,面若桃花,舉手投足,一派仙風道骨,正是紅羅。
正說著,忽見帳外一人風風火火而來。但見:金甲銀盔,姿容雄偉,相貌非凡。披星戴月,黃沙百戰,鎧胄染血。當下徑直奔至明語先跟前,高聲拜道:末將少光,參見大都督!
但聽明語先應聲對來人喚道:叔瑤啊,你來得正好,這位便是我之前一直與你說起的紅羅仙子。此次平叛,若非她鼎力相助,只怕不會如此順利。
“見過仙子……”少光正欲拱手,轉首但見紅羅容貌似曾相識,除了頭發、衣著外,其余竟與那高盛國黛姍女王一模一樣!當下不由一陣瞠目結舌,不時急邁兩步上前,失聲喚道:“黛姍?!你如何……”
明語先見狀,忙開口道:哎,叔瑤,不可無禮!
紅羅略感唐突,忙不迭起身讓開一步,頷首道:貧道紅羅,這廂予將軍見禮矣。
少光如夢初醒,回神慌忙致歉道:“失禮,還請仙子勿怪!”少光隱約想起黛姍曾與他說過,有個與她面貌相似的仙家大媽媽,可如今親眼所見,卻還是分外詫異。但說著,卻仍不時盯著紅羅,偌個驚異狀。
紅羅坦然笑道:“無妨。”轉而又接道:“褐發碧眼,奇人異相,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七將軍’吧?”
這本是恭維話,卻不料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少光年少時,因相貌奇特而多受非議,故平素最忌他人言及于此,聞之劍眉頓時一蹙,脫口斥道:“你說什么!?”
明語先素知少光脾氣,眼見于此,忙不迭大步搶至跟前,掄起手中羽扇徑直便照著他身上扇去,壓低了聲音喝斥道:“好你個碧眼兒,發得勞什子瘋,還不快與人賠禮?”
少光這才未敢發作,兀自吞吐幾息罷,只把雙拳一抬,悶著聲,胡亂作了個揖,難掩一臉的不悅。
紅羅不知其中原委,心中只覺一陣莫名,當下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明語先無奈,只得隨口打圓場道:哦,對了,叔瑤啊,聽說你今日斬獲不少啊?
少光一掃旁騖,轉過身忙稟道:啟稟大都督,我等依計一直埋伏在城北密林中。近黎明時分,叛軍果然趁黑而出,待其行至半道,我等遂由首尾一齊殺出,戰至天明,我軍共殲敵萬余,俘獲五千,另有戰馬、兵器無數。眼下,叛軍已盡數龜縮于城中,任我等如何叫罵,亦始終堅守不出。是否即刻攻城,還望大都督示下?
明語先點點頭,不時手拂羽扇,悠悠笑道:不急,再等等。
少光不解道:大都督,叛軍眼下已成驚弓之鳥,此時再不攻城,豈不是白白給叛軍以堅守待援之機?
明語先談笑自如,一派成竹在胸:要的便是他們堅守待援!眾將士浴血苦戰數月,最后若只拿回一堆殘垣斷壁,豈非得不償失?再者,或多或少亦可牽制一下叛軍主力,為韓將軍爭取些時間。
少光轉念一想,莫不一點就通:大都督的意思是,待其援兵至……
明語先會心一笑,不時搶過話道:知道了還不速去準備?
少光大喜過望,一一拱手拜過后,旋即大步流星而去。
紅羅但望著少光背影,不禁兀自感嘆道:雙目如炬,英氣逼人,縱是天神下凡,亦不過如此,這可是一員當世無雙的良將啊!
明語先聞之,亦不時點頭道:仙子所言甚是,吾亦素愛叔瑤之忠勇。
紅羅一時興起,乃掐指一算,當下竟暗暗稱奇道:奇怪,這天上地下,竟還有我看不透之命相,莫非此人是……
明語先見狀,好奇道:仙子說什么?仙子?
紅羅回過神,當下遂不再多想,信口只道:哦,吾方才見此人相貌奇偉,便好奇占了一卦。依卦象而言,此子莫不是瑤光轉世,生來便是縱橫天下的大將之材!
明語先將信將疑,有意無意地問道:當年仙子曾言,殺破狼三星會照,天下便將易主。若叔瑤真是破軍轉世,那敢問這七殺、貪狼,又分別是何人?
孰料紅羅應聲一個警醒,倏地三緘其口,半晌方才幽幽笑道:青冥怕是最想問七殺是何人吧?
明語先心照不宣,一時避而不答,唯付之一笑。
“有道是,天機不可泄露。過早參透了,可未必是好事。”紅羅云山霧罩地說了一通,忽見她眼珠一轉,莫名又道:“不過青冥可曾聽得過,京畿一帶流傳的一首民謠?”
明語先略感好奇:愿聞其詳。
紅羅娓娓只道:因其朗朗上口,又暗含天數因果,故于民間流傳甚廣。吾記得其中一句唱的是,“七殺轉斗柄,紫闕對貪狼。時序無從曉,破軍為指向。”
明語先聞之一怔,少刻乃笑道:一首民謠罷了,不過尋常百姓家,茶余飯后之戲言爾,何足道哉?
熟料紅羅卻不時搖頭,意味深長道:非也,非也!須知民謠所唱,即是民心所向。而得民心者,離得天意,便不遠矣。
明語先不置可否,卻是倏地眉頭緊鎖,兀自若有所思。
紅羅說罷,兀自笑而不語,隱約別有深意。
明語先猛回神,不愿再多想。忽一時興起,信口問道:不說這些矣。對了,方才叔瑤一來,便將仙子認作了那高盛國黛姍女王,這倒著實令人稱奇。仙子常來往于西域、中原兩地,想必亦該略知一二罷?
紅羅倒也不回避,坦然道:不錯,確有此事。
明語先越發好奇道:吾亦曾與那黛姍女王有過一面之緣,那真真是天生麗質,貌美出眾,更有甚者,竟與仙子生得別無二致,莫非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紅羅聞之一笑,垂睫只道:“自然不是。”她頓了一下,又繼續道:“當年吾入西域傳道時,曾偶遇一對求子心切的貴族夫婦。二人一心向善,彼此亦恩愛有加,奈何成婚數載,卻始終未有個一男半女,于是便慕名來求我。吾見他二人著實可憐,便破例取其精血為魂,再輔以人參果作胎,做成個孩子予他二人生養。然則生兒育女,畢竟乃自然之理,又豈可濫用外力?是故,為免沖突命理,吾當時便以自身樣貌做了那孩子的臉。掐指一算,至今約莫已快三十年矣。”
明語先會心一笑,點頭只道:原來如此。
二人敘至深夜,旋即各還營帳。
紅羅去后,明語先左思右想,越發覺得不妥,旋即喚來凌霜,問道:“玉貞啊,聽聞京畿民間一直流傳著此首民謠,不知可有此事?”
凌霜接過竹簡,匆匆覽畢,旋即回道:回主母,確有此事,已流傳很久的一首民謠矣。
明語先面露不悅:既流傳這般久矣,何以都未曾報來?
凌霜略感莫名,解釋道:回主母,此民謠雖聽著有些玄乎,倒也未曾在民間引起何等騷動,百姓多也只當是一般時序歌傳唱罷了。更何況,今上即位后,一貫倡廣開言路,是故……
不待話畢,明語先卻是勃然變色,瞪圓了雙目斥道:此乃反詩,與廣開言路何干?
凌霜倍感惶恐,隨之噤聲。
明語先緩了緩,仍舊余怒未消,遂嚴詞令道:此事看似無關緊要,實則攸關社稷民心,不可不防!切記,回去即刻徹查此事,深究出處,盡快平息謠言。今后但有此類妖言惑眾之人,一律嚴懲不貸!
凌霜不敢再多言,領了命,旋即退出帳去:唯。
凌霜去后,明語先仍舊一派坐立不安。一時耐不過胸中煩悶,乃獨自步出帳外,負手立于夜色下,仰望著漫漫星空,越發憂心忡忡:蒼天啊,請保佑我太一吧……
是夜,紅羅倏地憶起往事,不由輾轉難眠,索性起身,獨自漫步于野,流連夜色。
星空下,但見她一人信步游走,時而低頭掐算,時而口中呢喃,莫不思緒如旅。片刻,倏地腳步驟停,不時搖頭道:“我這是怎么了?那少叔瑤明明一看便是破軍坐命之象,我卻還在此胡思亂想些甚?更何況以那人的位階,無緣無故,又豈會貿然降生于這凡世間?”
言畢,抬頭仰望夜幕,但見顆顆星落蒼穹,于一瞬飛掠而過,眨眼即已不見。正莫名,突如其來一聲鷹唳貫耳,夜色下一個灰黑色的身影赫然映入眼簾,陰差陽錯那一剎,竟油然而生一股似曾相識感!偏是時,月色朦朧,樹影婆娑,氤氳了人眼,迷離了感官,如臨夢境,別有幽情。
恍惚間,忽聽“騰”的一聲弦驚,三枝穿云箭徑直刺破夜空而來,近乎于眨眼間飛掠過身周!箭箭中的,概無虛發,映著此間淅瀝的風聲,身后應聲傳來一陣凄慘的哀嚎。猛回首,但聽得嘶吼聲漸起,赫見幾十雙碧眼正于幾丈開外虎視眈眈,隱約此間獠牙咯咯作響,仿佛刀劍嘶鳴之聲,殺氣不禁撲面而來!
紅羅定了定神,不時輕捻玉指,正欲運氣摒退群狼。卻不料耳邊倏地一陣馬嘶乍響,交錯著此間“噠噠”由遠及近的馬蹄聲,但見青光一閃而過,近前幾頭餓狼立時又被斬于馬下,隨之而來一聲大喝貫耳:“仙子莫怕,少光來也!”腳下應聲一空,尚不及多作反應,整個人已“呼”的一下被一雙鐵臂抱上了馬背。
紅羅大驚,茫然中轉頭一看,赫然見得來人:面如刀削,碧眼如電,正是少光!其時但見他手持利戟,甲光向寒,一手漫拉回韁繩,自若地駐住馬頭,兀自怒目而視,四射寒星,直面疾聲,喝退群狼:“少光在此,來!”于是虎氣攝,一時竟喝得群狼連連卻步,不敢輕易擁上前來。
兩廂對峙。俄爾,長云蔽空,月光晦去,風吹葉響,鳴蟲噤聲,忽然嘶吼聲大作,光影忽閃交織,猛回神,群狼已蜂擁而至,甚急!卻不料忽一陣馬嘶又乍響,但見青光四涌,“唰唰唰”急略過夜色,恰似疾光電影般,此間哀嚎聲隨之而此起彼伏,撥云見月來看:死的死,傷的傷,遍地盡是一派殘兵敗將,又徘徊一陣,旋作鳥獸散爾。
風波解去,虛驚一場。少光輕按住馬頭,回神來看紅羅,但見她雙目出神,面色恍惚,于懷中癡癡然一派不知所措,以為她一時受驚過度,旋安慰道:仙子受驚矣,現下已無事。
紅羅猛回神,卻忙不迭掙脫少光臂膀,輕點著蓮步,飄然下得馬來,又急讓開幾步,半掩著面容謝道:蒙將軍出手相救,不甚感激之至。
少光也不在意,兀自報之一笑:“區區小事,不值一提。”轉頭又囑了句:“原野荒僻無人,夜間又多蛇蟲猛獸,勸仙子速回營寨的好。”旋即驅馬告去。
“謹記將軍良言。”紅羅斂容揖過,兀自駐足長望著夜色下那個灰黑色的身影,遠去時,竟別有一種情愫于心頭油然而升,一瞬間竟讓她有些甘于沉淪虛妄而不能自拔……
日月經年,世事無常。人生如月,盈虧有間。命運流轉,時而叫人措手不及。輪回不止,實在令人瞠目結舌。
三寶九年臘月,官軍三路兵馬會師靈州,對太平軍完成合圍。太平軍首領張于室病死,不日城破,投河溺死者甚眾,余部皆降。自此,太平之亂基本平定。
靈州城內,戰火初歇,哀鴻遍地。城中守軍或死或降——死了的,或為刀劍流矢所傷,一命嗚呼;或對著護城河一躍而入,一了百了。雖免不得淪為孤魂野鬼,倒也算利落干凈。最是苦了些降了的,一個個又殘又傷、又冷又餓、又悲又嘆、又愧又悔,哀極時,竟忍不住紛紛抱頭痛哭,若個凄楚無助。
一片殘垣斷壁之間,明語先攜眾前行,徑直奔入治所里去。沿途所見,蜂房水渦,檐牙高啄,樓閣參差,亭臺錯落,昔日堂皇富麗,由此可見一斑。可惜鹿走蘇臺,人去樓空,徒留蕭疏草木,滿眼瘡痍,稀稀落落之間,暗暗折射出一派敗亡之象。
明語先因之嘆曰:區區一個靈州衛所,竟也如此奢靡鋪張,似這般取欲無度之人,焉能不敗也?
眾人應聲點頭,兀自漫然四顧,但見此間菊花滿栽,殘枝遍布,內外園圃壇盆,幾乎無處不有,漸亦泛濫成災,真是獨占鰲頭。
少光看著這滿地殘枝敗葉,信口說道:從來姹紫嫣紅當道,此處竟獨獨栽著若多菊花,也是怪哉!
明語先聞之,不時暗笑曰:太平道自詡得中原土行之氣焉,是故貫以黃巾織作旌旗、衣甲。而這張于室,人言其平素獨愛菊花,更常以菊花自比,昭昭然狼子野心哉,竟妄圖以五行之說,僭竊我太一國祚,誠可謂煞費苦心也!只可惜啊,菊承秋日肅殺之氣,而秋屬金也,若依著五行之說,不是非但相生不出土德運數,反而注定為我太一火德所克焉?不過昨日之黃花,焉比今朝之寒梅?終究難成得了氣候。
眾人聽罷,皆以為然,不時連連點頭,越發春風得意。
韓高應聲拂須大笑曰:聽大都督一席話,誠乃醍醐灌頂也!而今我太一奉天承運,國勢正隆,何屑于此一幫烏合之眾?
少光似懂非懂,聽罷,乃憤憤然道:區區一介流寇,也敢妄稱天數?且待我放把火,燒光這些個勞什子,管教它什么德都不好使!
明語先頓時哭笑不得,忙拂手道:哎,斯人有罪,累花何辜?都是民脂民膏,毀了實在可惜,不如散還出去,與百姓家當個盆景也好。
凌霜應聲領命,旋即斥人照辦:唯。
眾人一邊漫說著,一邊步入正堂。環顧無人,徒剩下一片狼籍,此間桌椅擺設,字畫書卷,盡皆散落在地,著實凌亂不堪。正中擺著一張龍鳳魚蟲紋銅案,高約兩尺有余,碩大如臺,估摸足有千斤之重,觀成色似新鑄不久,殊不知耗費去多少民脂民膏?背靠一道赭黃錦緞屏風,上繪金秋盛菊圖,左邊補空處龍飛鳳舞,草書題詩曰:“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再看落款處,曰:“大賢良師張于室作。”
眾人直欲毀之而后快,獨明語先望而稱道:“好詩啊!”話音未落,忽又搖頭嘆曰:“惜哉、惜哉……”
眾人因之乍舌,若個不解其意,一時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
明語先兀自嘆息一陣,始幽幽接道:惜哉,昔日萬丈豪情,如今已成一紙空言爾,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哪!
眾人聽畢,這才如釋重負。
凌霜見勢,忙不迭為之圓說道:主母所言甚是!“紙上狂言夸志氣,留得秋后論贏輸。”
韓高在旁聽了,一時以為得意,竟不自禁即聯念了兩句道:“欲攜香陣沖天起,卻問寒英從汝無?”罷了,順勢便朝身旁人注目以示。
身旁眾將雖會意,然畢竟行伍之人,哪比得文人雅士般出口成章?其時面面相覷,竟不知所措。幸得其中一黑臉將軍機敏,不假思索地接了句:“一夜風疾動關塞!”
眾人聽了,盡皆開顏,不等成聯,即已迫不及待地稱道:果然還是宗將軍文思敏捷!
熟料那黑臉將卻是個心直口快的,心中尚不及斟酌罷,兀自已脫口而出,自然后繼乏力,終究虎頭蛇尾。其時如鯁在喉,真是好不難受:“滿城……一夜風疾動關塞,滿城……”
眾將見狀,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真是好不尷尬。
恰在此時,忽聞人群中一渾厚聲音接道:“一夜風疾動關塞,滿城血染佩金朱!”
循聲望去,迎面見得一長髯將,生得是:面闊口方,虎背熊腰,劍眉環眼,似笑非笑。
眾將如釋重負,一時不甚明意,忙問作何解。
長髯將一邊與眾將一一拱手,一邊欣欣然回道:今時梅開遍地,殺盡殘菊而獨天下,恰如我等今朝浴血殺敵,功成名就邪!
眾將聽罷了然,不時拍手叫好:好,卓將軍真是說到大伙心坎上矣!
卻不料韓高兀自一皺眉,擺手直道:哎!雖道是一將功成萬骨枯,然值此大勝之時,“滿城血染”云云,未免煞風景也。竊以為,士謙用詞,有失妥當!
那長髯將因之略惶恐,識趣地直與韓高點頭拜道:國舅所言甚是,是末將失言矣,慚愧、慚愧!
眾將見狀,一時面面相覷,亦戛然不語。
凌霜欲言又止,唯從旁圓說道:吟詩作對而已,何必當真?況仲德這出句如此大氣,確實不太好對。依末將看,還是煩韓將軍斧正之吧?
韓高聞言釋然,當即轉怒為笑,兀自一捋虎須,即已成竹在胸,于是忙不迭接過話頭道:“一夜風疾動關塞,滿城雪染老頭顱。”
眾將因之長舒過一口氣,遂順勢解圍道:對得好,對得好!出句出得大氣,對句亦對得巧妙,真是渾然一體、收放自若!
那黑臉將自知才薄,一時羞愧難當,遂連連讓道:“哪里、哪里?一時失口,胡談幾字,誠所謂自取其辱,又豈敢再冒功焉?適聞二位將軍之言,清新飄逸,真詩材也!”但說著,卻忙不迭已將話頭引向身旁人道:“少將軍,人皆道你文武雙全,吾看這末兩句,煩將軍結而成篇吧?”
少光興致寥寥,遂信口推脫道:行伍之人,哪習得甚詩詞歌賦焉?煩韓將軍結而成篇為妙。
韓高聽罷直拂手道:你好心腸!凌將軍起的句,吾與宗將軍即的聯,到你如何便不肯結果?慳吝珠璣,非道理也。
凌霜心知余眾皆不能也,遂也適時勸道:是啊,殿下不必過謙。大丈夫全始全終,既有起句,何無結句?還望卒成之。
少光見推脫不得,遂只得胡亂續了后二句曰:“不辭看落花千樹,洗盡鉛黃多匹夫。”
眾將聽了,不時拍手贊揚:好!好!好。。。
韓高聽罷,卻是兀自斟酌道:此聯雖妙,然結句“匹夫”二字,一者用詞不甚雅觀,二來與整句略顯不協。
少光聽來亦覺有理,其時點頭不語。
凌霜忙問韓高道:韓將軍以為當何如?
韓高拂須笑道:竊以為改作“洗盡鉛黃誰丈夫”可好?
眾亦以為可,俱不能決。
明語先從旁聽過一陣,其時亦躍躍欲試,不自覺脫口稱道:確作“誰丈夫”佳也!
少光見狀,旋拱手道:末將一時胡謅,戲說之詞爾,慚愧!
明語先見眾人興致頗高,自是樂見其成,遂乘興與韓高說道:志高,你深知詩味,所以只管咀嚼,何不再起一篇?
韓高聞聲卻直拂手道:唉,詩者,興之所至,不可貪求也。況于大都督這當朝圣人面前,吾等又豈敢班門弄斧焉?煩大都督再起一篇為妙。
眾將聽罷,亦皆以為是。
明語先并非掃興之人,見盛情難卻,也只得勉為其難道:既如此,不才無能,大膽僭越,也勉起兩句,以為助興。
孰料韓高又接道:唉,大都督乃有道之士,大養之人也。不必再相聯句,還請賜教全篇才是。
明語先推脫不得,但望著屏風上張于室所題詩文,不禁文思漸起,遂道:“承蒙不棄,無已,也打油幾句,幸勿哂焉。”時聞四下暗香浮動,只道今朝梅開如故,忽一陣狂風拍過,招展起旌旗,凌空呼嘯不止,兼雜此間零落哭聲,一時此起彼伏。因之有感而發,于是徑直拾來了筆墨,于畫正中空處,題詩和曰:
“煙籠殘菊殺氣浮,自絕天命滿盤輸。
哪得香魄長不散?別有幽情近卻無。
一路風馳尋跡過,舉城甲卸抱枝枯。
低回花徑嗟何在?還看朱梅笑裕如。”
眾人覽畢,俱極贊揚。
韓高念罷,不時喜上眉梢,兀自直拍手叫好:妙哉、妙哉!此詩別出心裁,寓意大好,尾聯“朱”字,更堪稱點睛之筆,大都督誠練字獨到也!
眾皆好奇,問作何解。
韓高慢捋虎須,笑而釋之曰:世人皆知,我太一立國,乃應火德之運也。而梅者,雖承嚴冬水行之氣焉,然朱者,實赤心木也。當知水雖克火,卻生木焉,木又生火。而赤心木者,屬木且兼得南方火行之氣,更取北方水行之氣為我所用焉,誠大利于我太一!三者環環相扣,不僅趨利避害,且相輔相成,正契合了陰陽五行之道,更因應了本朝只今如日中天之勢!
眾聽畢,盡皆恍然,不禁暢懷大笑,連聲叫好。
明語先不置可否,罷了,信手把筆一扔,直與左右囑了聲:“收起來,帶回去呈于鉅公瞧瞧。”不時轉過身,又指著滿屋圖策典籍囑道:“還有這些,統統收起來,一同帶回去。”
眾人領了命,旋各自忙碌起來。正收拾,忽見書柜中掉落出一錦匣,定睛看去時,但見那匣子雕以木蘭,綴以珠玉,飾以玫瑰,輯以翡翠,隱約芳香撲鼻,應是桂椒所薰。觀來如此精美絕倫,料想定然金玉其中。
凌霜一時好奇,遂信手拾起來,打開一瞧,只見匣中裝著一卷絹帛,徑直展開來一看,頓時大驚失色,遂急告于明語先道:主母,你看!
明語先不明所以,接過手一看,赫然見得開篇幾個大字——“太平要術”,頓時心頭為之一震!于是匆匆覽畢,暗暗一思量,倏地眉頭緊鎖,不時斂容屏氣,竟不自覺出了神。
眾人詫異之余,少刻乃紛紛聚攏過來,一看個究竟。一見皆驚,頓時七嘴八舌,臆測之詞迭出,輿論漸亦滋生。
凌霜一時不知虛實,遂問道:主母,此物究竟是真是假?
明語先似聽非聽,不時倒吸一口涼氣,心下暗忖道:風傳張于室早年曾得仙人傳授《太平要術》,因之創立“太平道”,以為接濟蒼生之用。吾初只當是以訛傳訛而已,不曾想竟然真有其事。這等見識、韜略,此次若非天不絕我太一,誠禍福難料焉!究竟是何人在幕后指點迷津,莫非、是她?
凌霜見狀,疑惑道:主母?
明語先猛然回神,兀自不露聲色,但作一臉不屑地說道:什么《太平要術》,傳得神乎其神,仔細斟酌之下,不過一紙書生之見爾。有道是,謠言止于智者,古人誠不我欺也!
凌霜將信將疑,其時明眸暗轉,轉頭忙不迭應聲附和道:想來也是,若真如傳聞所言,那你我今日又豈能泰然立于此間?難不成是哪個仙人吃醉了酒,戲說與那張于室的?
眾人應聲展顏,一陣哄笑罷,終于罷了議論。
笑罷,凌霜旋又接道:不過,這太平道終究是異端邪說,又一貫擅于妖言惑眾,誠有悖于圣王之道。為免其日后死灰復燃,進而再荼毒天下,末將愚見,雖是空穴來風,亦不得不防也!
明語先會意,當即義正嚴辭道:這是自然!此等歪門邪道,純屬禍國殃民,理當嚴防死守,不使之遺毒百姓,更應將其罪證悉數公之于眾,以正視聽!
眾人領了命,遂陸續散去,各司其職。獨韓高一人駐足不去,故作姿態地窺看著那錦匣徘徊,兀自若有所思。不題。
因平叛有功,少英下詔封賞三人:拜韓高為大將軍,開府,加封晉國公;拜少光為驃騎將軍,領雍涼都督、西域都護,著籍升遷雍王;拜明語先為大司馬,開府,領冀并都督、北庭都護,與韓高、少光并錄尚書事,加三錫。
關外,西域府,丘茲塞。羽騎飛馳,疾如星火,放眼城外,四方郡國壯丁、騎兵馬隊、軍械輜重等,其時乃接踵而來,源源而不絕。山雨欲來風滿樓,大地在顫抖,空氣在燃燒,似有一場大戰將至。
隊伍之間,但見二人舉步生風,一個碧眼褐發,一個面容冷峻,正是少光與赫連沖。是日,二人檢視完大小具細,正走歸治所。
其時,赫連沖邁著步子,若有所思,少刻乃忍不住地問道:此次入關平叛,事關社稷安危,上將軍為何不多帶我本部子弟,卻反而要領這許多藩軍?須知這些個藩軍,祖居關外日久,難免招染些蠻荒惡習,縱是能奉王命,可畢竟疏于教化多時。他們哪里見識過中原之富庶繁華,如今貿然領入關,且不說能否拼死殺敵,屆時只怕亦是一群虎狼之師,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少光聞之,猛地一瞪虎目,頓足直叱道:哎!吾母妃亦是藩國郡主,你祖上亦曾是戍邊的軍戶。這些藩軍子弟雖說平時野了些,可這些年跟隨你我南征北戰,哪次不也是令行禁止,奮勇當先?同為天子治下,又豈能與域外那些不服教化之蠻夷相提并論?你這么說,會令兄弟們寒心的!
赫連沖自知失言,忙致歉道:“上將軍恕罪!”他雖本是涼州敦煌郡人,然自祖輩伊始,便已遷居關中,自于關外無甚印象,眼下心懷忌憚,倒也無可厚非。
少光叱畢,復邁步前行,不時湊近赫連沖跟前,又低聲說道:不瞞盈若,其實你所說這些,吾也不是沒想過。須知你我從關中帶來的人馬本就不多,加上這些年四處征戰,折損多少你我心里最清楚不過。眼下賊兵勢大,若再不重用這些藩軍,日后又將何以為繼?再者說了,你我把本部人馬全帶回關內平叛,那這些藩軍豈非更不服管束矣?特別是那個鐵鷹王渠文昌,暗地里一直背著朝廷與各藩王勾勾搭搭,萬一有個嘩變,周邊四夷又豈會坐視?先前霸也之叛,可還歷歷在目耶!屆時你我遠在關內,如何兼顧得了西域,莫非全都不要啦?我朝深耕西域這許多年,創下這點家當屬實不易,可若要敗掉,可是容易得很哪!“寧為國亡,莫輕邊防”,此本朝祖訓也。倘若西域有失,我等還有何顏回見關中父老?
赫連沖恍然大悟,應聲拜道:“上將軍教訓的是,末將明白矣。”轉頭卻又敦敦諫道:“既如此,恕末將愚見,莫斯將軍雖長于兵事,然于諸國國政還不甚嫻熟。穩妥起見,不如由末將留守西域府,轉由其隨上將軍入關可好?”
少光卻直搖頭道:不行。鉅公密旨里叮囑得很清楚,此次入關,“雖立足于戰,而絕不止于戰焉”。如今我朝內外交困,絕非一戰之功所能決也。故日后每走一步,都務必得小心謹慎,唯恐牽一發而動全身。且關中各鎮犬牙交錯,強弱不一,絕非西域諸國軍事可比。而一旦戰事陷入膠著,難免分兵轉戰南北。莫斯雖與我是八拜之交,然其人多勇而少謀,好動而惡靜,再者也不諳關中諸軍事。故吾再三斟酌罷,還須盈若隨我一同入關才行。
赫連沖無言以對,唯點頭道:也罷。莫斯將軍長年戍守南疆,熟悉諸國守備,再加上各國相從旁輔佐,想來當可無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