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空率性笑道:柳姑娘言重矣。山水總相逢,來日皆可期,何必如此感傷?多謝!
廉晟無意間一瞥,一切恰巧盡收眼底。初時還只是有些起疑,回過神,不禁暗叫不好,正欲起身發作。
這廂明空將將接過手,忽見那柳飛絮蛾眉一皺,玉手莫名一顫,一個不慎竟將杯中酒水盡皆潑翻,直灑了明空一身。那柳飛絮見狀,忙不迭取出手絹與明空擦拭,不時連連致歉,不時又有意無意地,極盡曖昧之姿。莫非真是襄王有夢,神女無心?
廉晟見狀,心下當時多留了個心眼,遂沒有當場發作,兀自仍不露聲色地安坐在一旁。暗中一雙星目,卻是死死盯著那柳飛絮,其時一舉一動,莫不盡收眼底,不敢有一絲懈怠。
慌亂之間,那柳飛絮但瞧見明空眉頭忽驟,回神方覺失禮,下意識一抽手,頓時羞紅了整張俏臉,尷尬得全然不知所云:觀先生樣貌文弱,不曾想身板卻生得如此硬朗……
熟料明空恍神一陣過,猛回神,不時秋波暗轉,暗暗偷得幾分思量。其時,不僅不以其語出輕薄,冷不丁一抬手,不待那柳飛絮話畢,竟猛地捏住身前芊芊玉手,徑直引到嘴邊嗅了嗅,不時語帶挑逗地說了句:柳姑娘的手,才真是又香又軟,著實叫人浮想聯翩哪!
那柳飛絮冷不丁被他這一頓輕薄,下意識忙抽回手,頓時兩頰泛紅,羞愧難當。倏地竟沉下臉,斥道:“明先生好生無禮,若是如此,且恕奴家失陪矣!”說罷,竟掩面而去。
明空見狀,兀自撣了撣胸前衣襟,心中暗暗一笑,不緊不慢地上前揖道:柳姑娘,柳姑娘,還請恕在下酒后失態,這廂與姑娘賠禮便是!
那青衣侍女兀自侍奉在一旁,見狀不妙,忙不迭與身邊幾個倌人一起上前說和,不住挽留。
勸了一陣,那柳飛絮這才留步,卻是一半笑來一半愁,嬌滴滴地只是回了句:“煩請先生在此稍候片刻,待奴家換過身衣裳,再還來敘說。”說罷,乃急趨蓮步,飄然而去。
風波解去,一切照舊。唯獨廉晟越想越后怕,兀自左右一陣后,耐不住心中焦慮,遂借故跟出門去,欲探聽個一二。誰料才走出門不多遠,隱約聽得一熟悉聲音,正于轉角處,與人竊竊私語。細細一聽,正是方才那柳飛絮!
廉晟驟起警覺,于是小心靠近前,隱身在旁,一探究竟。遠遠只窺見那柳飛絮背著身,正與一魁梧男子叮囑著什么。隔著幾步遠,斷斷續續,隱約聽得那男子說道:恕小的愚鈍,先生方才還說,此人一舉一動頗有幾分女相,何以又說他骨子里壓根不像是個女子?
柳飛絮兀自搖頭回道:吾也說不上來哪里不對?只是粗觀他言談舉止,不似尋常男子般粗獷,倒隱約透著幾分女子的溫婉。然細究之下,又不似尋常女子般嬌柔,反而處處透著一股男子的豁達。如此種種,一時之間,實在叫人難以捉摸!
那男子聽得此言,倏地竟也一臉狐疑道:以先生識人之能,竟也看不透此人面目?不過,吾觀方才先生將酒灑在他身上,若換作尋常女子,理當下意識護住胸口,以免與他人過多接觸才是。而他非但不避,竟還生出幾分迎合之意,看著確實不像個女子該有的模樣。而且據報,此人自入蜀伊始,行跡便十分張揚,不僅與那巴郡太守廉晟稱兄道弟,還結伴著到處游山玩水,好似生怕他人不知似的,哪還像個被罷的京官,倒更像個庶出的紈绔!綜上種種,確實更像明賊耍的一出障眼法!
柳飛絮不置可否,略顯敷衍道:罷了,此處人多眼雜,不便多說。你且速速回去稟報,一切全憑主公定奪吧。切記,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萬不可再打草驚蛇,放走了正主不說,反而再落人以口實!
那男子聽罷,不覺羞愧難當,一邊連連點頭稱是,一邊又忙辯解道:先生明鑒,并非我等不盡心辦差。只是明賊實在狡猾不過,偏主公又再三嚴令,“只許暗殺,不準明取”,以至我等行事處處掣肘,這才……
柳飛絮不以為意,略略一轉頭,幽幽說道:事到如今,多說已無益。前番失手,朝廷已有所察覺,此番遣使來,明里雖未道破,暗里卻無不透著敲打之意,也難怪主公會如此震怒。豈不知朝廷對主公虎視已久,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恐招來滔天大禍,屆時可不是你我小命能擔待得起的!故此次,務必做到萬無一失、一擊中的!
說話間,那男子不禁冷汗直冒,卻仍有些不甘道:當初若非各大門閥與主公頻頻施壓,直欲殺明賊而后快,也不至于落得這般騎虎難下之境地!這幫大老爺,一邊男盜女娼做盡,一邊又想明哲保身,直欲借刀殺人,把禍水全引到咱益州來!偏朝廷手段也夠狠,一紙明詔、把囫圇個的腦袋親手送來不說,此番來使更近乎將話挑明矣,這不明擺著將主公架在火上烤?橫豎殺也得罪、不殺也得罪……
廉晟聽得此話,暗覺二人或是益州牧祁玉府中門客。他雖向來不齒祁玉勾結門閥、陷害忠良之勾當,奈何畢竟主仆一場,又人微言輕,況且祁玉對他已有所猜忌,過多干涉其中,勢必招來更多非議。一想到此,心下頓時犯了難,思索再三,也只好暫不予撞破為妙。
柳飛絮無心聽那男子訴苦,當即斥道:個中困難誰都知曉,不然又何須你我出馬?眼下箭已在弦上,吾等只管領命行事便是,旁的無須多言!
那男子隨之噤聲,緩過片刻,才又拱手道:明賊生性多疑,又詭變無常,而且善于易容、變聲之術,說不得此刻又像上次一般、正躲在何處靜觀時變呢?還請先生務必探查清楚,并耐心應付之。
柳飛絮早已不耐煩,不等他說罷,徑直啐了句:這還用你說,先顧好份內之事吧!
那男子會意,再三揖過首,臨走還不忘朝著明空所在雅間惡狠狠地瞪了一眼,旋即風也似的離去了。
廉晟略略打量了那男子一番,一身短打,精壯干練,步履如飛,目露兇光,一看便是練家子,卻與這樓里樓外往來之人大相徑庭。
那柳飛絮目送著那男子離去后,卻又長立于此間良久,一時有些出神。無聲時,倏地一陣長嘆,奈何愁思不絕。
待那人走遠,廉晟輕手輕腳走上前,忽然現出身,冷不丁地問了句:柳姑娘,衣服這么快便換好啦?
柳飛絮應聲花容失色,待轉過身,卻又一派風輕云淡:哈,是廉公子啊,嚇了我一跳。公子何以獨自在此,莫非是姐妹們招待不周?
廉晟不置可否,不時瞠圓了雙目,略略對著她雙眸一掃,少刻,忽轉色笑道:吃多了酒,出來方便方便。姑娘這是?
柳飛絮眼神略躲閃,聞言,忙托道:也沒什么大事。不過是方才撞見個偷懶的小廝,便出言訓斥了他幾句。
廉晟點點頭,幽幽回了句:原來如此。這些個腌臢胚子,是得好好管教管教,否則容易慣出毛病。
那柳飛絮見狀,也只得強顏附和著,借故離去:可不是!既如此,還請公子自便,恕奴家先失陪矣。
廉晟無意多糾纏,遂也放去:姑娘請。
廉晟目送那柳飛絮走遠,忙不迭折返回去。趁著在場眾人不備,悄悄用香粉在掌心間寫了個“詐”字,并借著敬酒的間隙,暗示明空知曉。
明空見之會意,其時不露聲色,唯暗暗與廉晟搖手示意,令其先別打草驚蛇,且靜觀其變,然后再伺機脫身。廉晟會意,于是正襟危坐,梟視頻頻。
約莫近子時時分,月落星沉,酒興闌珊,此間談資,卻是正濃。怎奈明空不勝酒力,不多時,漸亦醉臥美人膝。柳飛絮欲拒還迎,你儂我儂之間,不禁越發柔情蜜意。其時耳鬢廝磨、如膠似漆,真是好不曖昧,簡直羞煞旁人。臨了,那柳飛絮和幾個倌人有意留明空過夜,竟都被他一一婉拒過。廉晟見狀,遂趁勢告去。
臨走,那柳飛絮依依不舍地挽著明空送出門外,似有千言萬語,偏偏其時無處說。臨分別,竟打著燈籠,兀自目送出老遠,直到再也看不見二人身影,這才被那青衣侍女催促著、落寞不已地折返回去。
歸途中,明空昏昏欲睡,一路酒言酒語不斷,時不時喊著佳人名字,只怕還想著夢里有緣再相會呢!
廉晟不知其中原委,自是對此不屑一顧,反而白白擔驚受怕。卻不知明空暗中早已遇柳暗花明,此刻自然越發從容不迫——
前事從提。卻說明空其時醉臥美人膝,正是耳鬢廝磨、你儂我儂之際,卻不料是一時突發奇想還是心血來潮,竟冷不丁貼近那柳飛絮耳邊說了句:不知在下可是哪里得罪了姑娘,方才竟教姑娘下得如此狠心?
柳飛絮聞言略略一怔,極力不露出聲色來,唯小聲在明空耳邊笑道:先生何出此言?恕奴家不能解。
明空見狀暗笑不已,一手有意無意地撩了撩柳飛絮發間垂珠步搖,遲慢了片刻,遂索性說破道:明人不說暗話。姑娘方才拿這簪子在酒里做了些什么,在下可都看得真真的。
柳飛絮見欺瞞不過他,臉上頓時笑容漸無,幾分思量過,卻只云輕風淡地回了句:“各為其主而已,還請先生勿怪。”話音猶未落,卻又忽然佯裝笑顏,試探性地問道:“既然先生早已看破玄機,何故又遲遲不點破呢?”
明空笑而不答,只是反問道:那姑娘又為何對明某手下留情呢?
柳飛絮聞此,遂也不再躲閃,于是淺淺地回了句:先生既曉奴家并無加害之意,旁的又何必再多問?
明空不以為然,幽幽說道:縱然姑娘無心,卻難保旁人不會起意不是?畢竟又有誰人會拿自己的身家性命不當回事?送佛送到西。姑娘若真有意,還請為在下指條明路才是。
柳飛絮不置可否,只道:先生說笑矣。奴家一介女流,三尺微命,又有何德何能與先生指點迷津,總得有個說道不是?
明空聞此,心下暗喜,忙道:姑娘運籌帷幄之中,在下佩服。但凡力所能及,明某無有不從便是。
柳飛絮聞之,卻是竊笑連連,若有所指地說道:奴家不過一風塵女子,還能有何求?怕只怕,先生有也未必能做得。
明空無奈,兀自輕壓下羽扇,頓了頓,直迎著柳飛絮雙目,曖昧地笑道:不妨說來聽聽。
柳飛絮見狀,卻不自禁避開明空雙眼,漸亦收起笑靨道:“先生若真信得過奴家,還請稍安勿躁才是。特別是先生那位朋友,莽打莽撞的,可別打草驚蛇,反害了自家性命!”柳飛絮但說著,不時略略朝廉晟斜睨了一眼,兀自“噗呲”一聲又笑開了花。
明空心領神會,默默注視著那柳飛絮看了許久,然一時仍有些將信將疑道:姑娘高義,這廂洗耳恭聽焉。
柳飛絮聞言,回頭只與其略略一視,不待話出口,卻已忍俊不禁地直遮了羞道:還是不勞先生費心矣!奴家雖不才,可在這得月樓之中,倒還是有些個手段的。若等出了這得月樓么,那便真要看先生造化矣!
一番竊竊私語、暗通款曲畢,明空只覺越發捉摸不透這柳飛絮矣,反而對這個萍水相逢的小女子生出一絲傾佩之意來。所幸聽其言,觀其行,覺之此人并無惡意。思慮再三,眼下也只得走一步算一步爾,于是順勢敬道:那此一杯,就當在下先謝過姑娘矣。請!
柳飛絮淺笑嫣然,更益應對從容。其時蓮花指捻,秋波流轉,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看著不禁越發千嬌百媚:先生請!
話歸正題。卻說廉晟背著明空走出好一陣,實在看不過去,遂用力顛了顛,啐道:行了,別裝啦!都走出快兩三里路了,早看不見影啦。
明空應聲大笑,不時抬起頭,竟還一臉意猶未盡地吟道:嗯~~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廉晟一聽,遂責備道:還美呢!你倒是有心思會佳人,卻讓我一個人白白擔驚受怕了這許久!
明空一臉漫不經心,兀自仍陶醉不已道:知己如斯,夫復何求?值此一回,余生無憾哪啊啊啊——
廉晟應聲斥道:你啊,早晚栽在女人手里,屆時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明空卻是不以為然地笑道:栽在女人手里有何不好?難道大哥不曾聽過,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啊啊啊——
廉晟聞之,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略略一攤手,轉頭罵道:你倒是看得開,既然那么能耐,下來自己走!
明空見狀,忙不迭雙臂往前一撲,緊緊趴在廉晟背上,耍潑道:哎哎哎,大哥、大哥,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小弟今日酒確實也飲得多了些,勞煩老哥再多背一會,也免得被人看出破綻來,說不得此間還有尾巴跟著呢!
廉晟奈何他不得,兀自搖著頭,遂一路背他歸了客館。后事不題。
這一日傍晚,忽有飛鴿傳書至,書曰:“有人暗中串聯,欲圖謀不軌。夜長夢多,速速回京!”落款處,但見朱砂鷹首,入木三分。此戳非它物,乃取自早年西南進貢的一方血玉石,共刻三枚,分屬少英、少光與明語先所有,專供三人之間書信往來,以此辨別真偽緩急。明空見書色變,頓時目光犀利。不及多思,忽聞腳步聲至,趕忙將之收于袖中。
循聲望去,但見廉晟提著酒壺與食盒,徑直來至院內,于石案上擺開,說道:勞賢弟久等矣!這窮鄉僻壤的,什么都不好找,你我也只能湊活著吃喝,賢弟可莫要介意。
明空道:哪里?這一路承蒙大哥細心照料,小弟實在受之有愧。
廉晟擺開了酒菜,旋舉杯敬道:哎,你我兄弟之間,說這些話便見外矣。來,喝!
明空卻之不恭,揖畢,旋坐下共把酒言歡。
興致正濃時,但聞屋頂隱約傳來一陣騷動。正詫異,忽然“砰”的一聲,一人應聲跌落院內。但見其身著黑衣,手持兵刃,只當是來者不善,旋聽得有人疾呼:主母小心,有刺客!
二人大驚失色,循聲望去,屋頂一女子,朱衣紅裳,矯健身姿,其時獨擋一眾刺客,正奮力搏殺。
不及多反應,四下立時又竄下幾名刺客,殺氣騰騰地直朝二人而來。廉晟見狀,大喝一聲,旋拔刀而向: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吾看爾等是活得不耐煩矣!
明空不諳武藝,只得退居其后:大哥小心!
廉晟應聲已與刺客殺作一團,只道:賢弟自去,吾來與之抵擋!
明空正欲走,但聞耳邊“嗖”的一聲,腳下一遲,頓時被一箭射翻在地。
廉晟見狀大駭,怒吼一聲,殺退強敵,回身疾奔過來:“賢弟!”近前一查看,所幸未中要害,然見明空神志模糊,遂疾呼道:“賢弟,你怎么樣,賢弟?”
明空迷迷糊糊只吐出幾個字,旋即便昏死了過去:快、快走……
其時,那朱衣女子已聞訊而至,只身抵擋住一眾刺客,不時回頭與廉晟疾呼道:快走!
情況緊急,不容多想,廉晟回了句:“保重!”遂扶起明空匆匆離去。
不知過了多久,在一片融融的暖意里,明語先漸漸蘇醒過來。其時四下一片寂靜,只聽見一旁篝火噼啪作響,映著此間跳動的火光,令人覺得這一刻如此曖昧。她下意識地翻動了下身子,一股陣痛隨之由左肩蔓延開全身,意識因之清醒。
她吃力地睜開眼,略略環顧四下,約莫是座廢棄已久的破廟。心下正詫異,忽聞一旁有異動,循聲望去,朦朧中只見得一人獨坐在篝火旁,癡癡地望著自己,一臉的無措和驚愕。伴隨一陣涼風過,身上襤褸的衣衫,傷口處斑斑的血跡,火光下隱隱泛著幽光的箭頭,相繼赫然映入眼簾,隨之明白了一切。
廉晟一時心有余悸,不禁吞吐道:賢……穹蒼醒啦?
明語先情不自禁揉了揉左肩,忍著痛問道:是大哥替我療的毒?
廉晟聞之點頭,然眼見得明語先衣衫不整的樣子,忙不迭又轉過頭去,連連致歉道:事前不知穹蒼是女兒身,一時情勢所迫,得罪矣!
明語先從容坐起身,整了整衣衫,淡淡笑道:吾略懂修仙之道,又常食蒼山雪蓮,不敢說百毒不侵,區區箭毒,倒還不至于喪命。
廉晟無言以對,唯埋頭不語。
明語先見狀忽道:大哥既已識破吾女兒之身,想必亦該猜到我是何人了吧?
廉晟點頭道:其實,你說自己是巫咸世家人時,吾便早該猜得你是明太傅。然見你當時一身男兒裝扮,便未敢深究。如今想來,普天之下,手持五彩羽扇,又是出身巫咸世家的,除了明太傅,還能有幾人?
明語先聞之,卻是苦笑連連,不時嘆道:休言什么明太傅矣,早已時過境遷啦!明語先,正是鄙人。
廉晟不以為然,別是一臉崇敬道:久仰公之賢名,平生傾佩之至。不久前,聞公因新政一事,而遭權貴彈劾,亦深深為之不平。不曾想今日在此邊陲之地,竟能親眼目睹當朝圣人風采,真乃三生有幸也!
明語先似聽非聽,兀自問道:方才那些刺客呢?
廉晟因之回過神,臉色欲漸凝重:吾就地殺了幾個,剩下的你那護衛在抵擋,皆是些亡命之徒,死硬死硬的,究竟是何人想害你?
明語先冷笑一聲,幽幽道:還能有誰?
廉晟聞之,倏地一臉惶恐:你的意思是……可鉅公不是已下詔暫緩新政了嗎,他們為何還不放過你?
明語先嘆道:朝中有些人哪,一日不見得我死于非命,始終是睡不好覺的!
廉晟愈發不解:你既然明知有人欲對你不利,為何還要如此張揚于人前?
明語先搖頭直笑道:我在明,敵在暗,防不勝防啊!若不大張旗鼓些,豈不死得更不明不白嘛?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才更好迷惑對手。
廉晟兀自回顧起這一路所見所聞,始覺明語先明里雖張揚于人前,暗中卻時刻在模糊身份——大到名號、出身,小到個性、談吐,乃至習慣、筆跡之流,確如其所言般,虛實混淆,真假難辨,甚者連同一舉一動,都透著模棱兩可之意。起初,他還頗為不解其用意所在,如今想來,不禁由衷佩服其心思之細。
明語先說罷,乃緩緩站起身,不時一臉警覺道:閑言少敘,今吾僥幸不死,那些人必不會就此善罷甘休,此地不宜久留矣。你我畢竟共患難一場,大恩不言謝,不忍多拖累。勸大哥還是速速離去,免得再惹禍上身。
廉晟一聽,倏地站起身來,一臉大義凜然道:穹蒼這是什么話?吾雖不才,卻也不是那般貪生怕死之人!你我既已義結金蘭,便理當同生共死,吾今日若棄你而去,豈非連禽獸都不如?
明語先聞聲失笑,一臉莫名地打量著眼前人片刻,忽幽幽只道:“你想死,吾可還想活!”笑過一陣,倏地緩和了語氣,勸道:“實不相瞞,吾此行乃有詔命在身,與人結伴,多有不便,還望大哥見諒。”
廉晟恍然大悟,轉而又道:那你接下來欲往何處?益州各郡吾皆熟悉得很,不如吾護送你過去,以免途中再遭不測?
明語先謝道:心領矣。
話音未落,但聽廟外一個凌厲的聲音疾呼道:主母,主母……
明語先聞聲欲走:接我之人來啦。
廉晟不再作堅持,臨了卻又忍不住挽留道:“等等!”將欲言,奈何莫名一陣頭暈目眩,呼吸不暢,兩腿隱隱發軟,漸亦說不出話來。
明語先應聲回首,一臉風輕云淡。然見他臉色突變,不禁問道:大哥,你怎么啦?
廉晟直欲言,卻不料猛然一陣天旋地轉,腳下一軟,順勢竟栽倒了過去。
“大哥!”明語先大驚,急忙奔將過去,扶起一看,但見其意識不清,呼吸短促,猛地回想起方才之事,不禁大駭道:“大哥,你醒醒啊,大哥……”
凌霜聞聲而至,見狀,急忙奔到明語先跟前問道:“主母,你沒事吧?”不時又打量著廉晟道:“他這是怎么啦?”
明語先此刻也顧不得回話,奮力攙起廉晟,疾呼道:玉貞,他好像中毒啦!快,快去找大夫!
凌霜是行伍出身,又略通毒理,其時端詳過廉晟面色,不時拾起地上箭簇一聞,旋嘆了一聲:來不及啦!此乃“箭毒木”也,見血封喉,一個時辰之內,便足以要人性命,一旦毒發,神仙難救。
“什么?!”明語先應聲癱坐在地,頓時亂了方寸,直對著廉晟,放聲呼道:“大哥,大哥……”
凌霜無奈,兀自環顧著四下,略緩過一陣,旋忍不住伸過手去勸道:主母,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快走吧?他已經活不成啦,帶著他只會拖累我們……
明語先應聲大怒,猛地甩開她手,兀自緊緊抱著廉晟,倏地竟失聲痛哭道:“吾不管!吾就是要救他!就算背,吾也背他離開這兒!”說著,兀自直欲攙扶起廉晟,奈何力不從心,幾番使勁,硬是不能。
“主母,主母……”凌霜雖也于心不忍,然此刻命懸絲發,又怎容得半點遲疑?再三勸阻不得,一時護主心切,情急之下,一咬牙,猛地一把抓住明語先身子,一邊奮力攔阻,一邊連聲喝道:“主母,主母!你醒醒吧!他已經活不成啦,已經活不成啦!就算你能勉強帶他逃出去,也斷斷救不回來啦,只會把你我的性命都賠上!難道你忘了臨走前鉅公重托了嘛?我們來巴蜀是干什么的,是干什么的,難道你都忘了嘛?主母,你快醒醒吧!主母,你快醒醒吧!”
明語先經她這一頓罵,直如醍醐灌頂,不禁幡然醒悟,頓時怔在原地,啞口無言。
凌霜罵過一通,回過神,亦自覺不妥,于是忙不迭請罪道:一時情急,還望主母恕凌霜犯上之罪!
明語先斂默過一陣,聞得此言,卻是暗暗直搖頭道:“不,你罵得對。”說著,不時又轉頭望了一眼廉晟,聲聲嘆息之中,始依依不舍地放開手。罷了,埋頭半晌,起身直欲走,忽又計上心頭,喜出望外地只說了句:“玉貞,快,借你佩刀一用。”
凌霜不明所以,一邊取出護身短劍奉上,一邊不解地問道:主母,你這是、欲何為?
明語先一把接過短劍,不時捋起衣袖,回道:吾幼時曾蒙仙人指點,修得采靈之術,兼之常食蒼山雪蓮,乃得其精華入血脈,因而百毒不侵。既然如此,若取吾之鮮血予他服下,或可解毒也說不定。
凌霜聽得似懂非懂,尚不及作反應,但見明語先已手起刀落割開了手腕,頓時直被嚇得花容失色:啊?不是,主、主母!
這廂明語先忍痛割開手腕,鮮血頓時便噴薄而出,旋對著廉晟嘴巴,順勢便喂了下去。
凌霜雖是行伍出身,然其時在旁亦看得脊背直發涼。不多時,但見明語先面色漸亦蒼白,一時于心不忍,遂出言勸道:主母,你箭傷未愈,又失了這么多血,會撐不住的!
時明語先早已虛弱不堪,卻仍硬撐著身子說道:“管不了那許多啦!放心吧,吾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呃……”奈何失血過多,一時氣血不足,終于癱倒了下去。
凌霜忙不迭將她扶住,一邊阻攔著,一邊直勸道:主母,到此為止吧。他已是將死之人,你能這般舍命救他,也算是仁至義盡矣!縱有再大的恩情,亦足夠報答啦!其他的,便全看他造化吧!
明語先明明已虛弱不已,卻仍固執地直起身,不肯罷休道:“無、無礙的,吾無礙的,吾、吾還可以、還可以的,一定可以的!”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勉強才支棱起半個身子,轉眼便又癱倒在了凌霜懷里。
凌霜實在看不過去,正聲只道:罷了,主母!就算你一心想要救他,那也該適合而止吧?生老病死,俱是天命。若他命不該絕,自會大難不死;可若他命里注定有此一劫,縱你再強求,亦是徒勞!再這樣下去,再這樣下去,你真的會撐不住的!
明語先哪里肯聽得進去?此刻明明已自身難保,卻仍不住搖頭道:不、不,吾、吾要救他,吾一定、一定要救他……
正當二人糾結之際,一旁廉晟竟漸亦有了意識。但見四肢暗暗顫動,不多時,終于清醒了過來。只是自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一時似乎還未還過神來,于是兀自緩了緩,直到耳目清晰可辨,全身知覺恢復,這才吃力地爬起身來。朦朧之際,但望著眼前主仆二人,一時竟有點不知所措:吾這是怎么啦?發生什么事啦?
明語先見狀,頓時大喜過望。怎奈當時虛弱不過,一口氣沒緩過來,話梗在喉嚨,如何也說不出來。
凌霜卻是又喜又氣,一邊忙著替明語先封住穴道、包扎傷口,一邊轉頭直沖著廉晟罵道:你還活著呢?你要是再不醒,吾真恨不得一刀給你個了斷算啦,省得你再這般不上不下地折磨人!
時明語先喜極而泣,緩過勁來,忍不住拍了拍凌霜,失聲笑道:說什么呢,玉貞?不得無禮!
廉晟不明所以,然見明語先此刻力不能支,于是忙不迭起身奔過來看個究竟。奈何大病初愈,一時有些力不從心,幾番險些踉蹌跌倒。然到底還是身強體壯,少刻即已行動自如,時近前連聲問道:穹蒼這是怎么啦?為何臉色忽然這般難看?莫不是箭毒未凈,又發作啦?
凌霜應聲直罵道:箭毒?吾看什么毒都抵不不過你這個人毒!我家主母這條命,今日沒栽在仇家手里,倒險些栽在你手里啦!
廉晟得知來龍去脈,當即自責不已:愚兄何德何能,值得穹蒼這般舍命相救?
明語先聞之,卻直搖頭道:“大哥能舍命救我,吾卻如何便不能?何況你我之間,哪有什么值不值得的?大哥說這話,便見外矣。”話畢,只待傷口處理得當,又兀自吞吐過一陣,自覺已無大礙,遂道:“此地兇險,不宜久留,宜當快走為上。”
三人旋即起身來,互相就此別過。
廉晟心中不舍,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躊躇再三,只道:此去,何時還能再見?
明語先嫣然一笑,只道一句:山水總相逢,來日皆可期,一切全看天意吧。
揮揮手,言猶繞耳,人卻早已飄然遠去,獨留廉晟一人停在原地,兀自悵然若失。
主仆二人別過廉晟,遂星夜趕路,唯恐追兵再至。將將走出不遠,忽望見前方道口風燈零亂,兩三點昏黃。定睛一看,寶馬香車赫然停在去路上,旁邊兩個身影,隱約似曾相識。
凌霜一個警覺,勒定了韁繩,不時驅馬上前,拔劍喝道:什么人?
對面二人見狀,乃遙相問道:敢問來者可是明先生?
明語先一聽聲音,卻是悠悠一笑,不時按下凌霜手中寶劍,下了馬徑直上前一看,竟是前日遇見的柳飛絮和青衣仕女。
明語先有些詫異,乃揖手問道:荒郊野外,夜半無人,柳姑娘竟何以在此?
柳飛絮還過禮,乃回道:先生足智多謀,不愛循常理,故奴家猜先生、今夜或許會經此條道出蜀,特來相送一程。
明語先會心一笑:“知我者,柳姑娘也!”
柳飛絮淡淡還以一笑,轉頭直望見明語先身上似帶著傷,不禁急上前一步,問道:先生受傷了?
明語先略略拿袖子一掩,不時讓了讓身道:“一點小傷而已,不足掛齒!”言畢,不時又屈身謝道:“此次多謝姑娘暗中指點迷津,令在下得以躲過這殺身之禍!”
——原來那夜借故醉臥美人膝、耳鬢廝磨之際,臨別依依不舍、繾綣纏綿之下,這柳飛絮暗中已向明語先表明了身份,以供日后往來之便。此后更是幾次三番將個中殺機和盤托出,明語先因之才得以命凌霜提前做好了準備。
柳飛絮見狀,遂也不再多問,只道:先生吉人自有天相,即使沒有他人相助,也自會逢兇化吉。
明語先點點頭,忽又不解道:恕在下愚鈍,你我本是萍水相逢,又各為其主,姑娘卻為何要出手相救呢?
柳飛絮應聲回道: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從來很多事,就沒有甚緣由可講。若非要論個緣由,便權當是,奴家上輩子負了先生的,注定該要這輩子還于先生的罷。
明語先聞之,心中倏地愧疚不已,左右再三,心中暗忖一句:“哎,也罷!”遂直言道:“不瞞姑娘,其實在下本是……”
柳飛絮會意,先聲搶過話道:先生究竟何人,亦或者何等身份,又何必非要說個清清楚楚?不如各自看破不說破,權當與來日留個念想也好。
明語先略詫異,遂也不再多提。然轉念一想,倏地又面露憂色,于是忍不住勸道:可姑娘你這么做,畢竟已違了上命,他日一旦東窗事發……不如就此隨在下……
柳飛絮聞之,卻是故作一臉看淡,恰似玩笑之間,不經意卻道出多少凄涼身世:我太一天下,可以沒有柳飛絮,卻斷斷不能沒有先生!奴家既然敢出手,自然業已備好了退路。何況一朝淪落風塵,再欲脫身,卻是談何容易?時至今日,也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矣。縱使來日真有個不測,先生也不必為之傷懷,興許對奴家來說,反倒還是個解脫。說不得來生再有緣,或能與先生成就一番好事呢!
明語先感其拳拳心意,越發羞愧難當,一時于心不忍,倏地一屈身,竟鄭重其事地賭咒曰: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倘若來世真能有此等姻緣和福分,縱是上刀山、下火海,在下亦定不負姑娘!如違此誓,便教我……
熟料柳飛絮卻是應聲直搖首,不時淺笑道:哎,不過一句玩笑話,先生又何必當真?更何況下輩子太遠,倒不如、現世報的好。
明語先不解其意,正疑惑,冷不丁一抹香吻襲面,片刻溫存意難忘,癡情錯付又何妨?女兒心事君休問,一縷相思繞斷腸。個中突兀,直教人若個措手不及。
正恍惚,忽聞耳邊,盈盈私語繞香風,裊裊低徊繾綣濃,若個蕙質蘭心,真是一往情深:今后若再喬裝出門,記得只說是藩鎮百姓,亦或者域外胡商便好。我謙謙中原君子,幾曾有過因病穿耳之說?分辯得多了,反倒惹人生疑。還有,沒事少盯著那些個臭男人看!
個中微妙,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彼此遂會心一笑,凝咽處驀然別過,一切盡在不言中,只恨天意弄人,徒增若多遺恨。
將將走出不遠,但見那柳飛絮陡然一陣淚眼婆娑,情不自禁急追上前兩步,竟喚了一聲:蕭郎!
明語先應聲回首,一時還有些莫名。回過神,依稀想起那日得月樓一敘,佳人酒后吐心聲,只言片語間,隱約聽出這柳飛絮有一故人,竟生得與明語先有幾分神似。一想到此,明語先頓時有些無所適從。
回身看時,但見那柳飛絮欲言又止,兀自哽咽一陣,卻搖了搖頭,強撐起笑顏道:先生保重!
明語先不忍再多勾起她傷心事,遂就地揖首,匆匆別過。
——紅豆勿輕食,問君知未知?修來須造化,付錯費心思。追恨為時晚,臨別欲語遲。笑言卿且去,權作一相識。
夜色下,一盞風燈,兩處歸途。從來相聚少,唯有別離多,莫道人長久,此情難續說。
凌霜回想方才一幕,一時間愣是沒緩過神來,走在半道還不忘問句:主母,恕凌霜直言,雖道是人不風流枉少年,可你這網撒得未免也太……
熟料明語先應聲一蹙蛾眉,看著若個不容置喙:嗯!
凌霜不知所措,遂不敢再多問。
走出一陣,落寞時,明語先兀自于馬上回眸一顧。遠遠只望見,漆黑夜色中,孤零零一盞風燈猶在,久久守望不去,漸亦遠如星火,昏黃而又闌珊,此時此刻,直看得人越發傷神。也不知此一別,是否還能再相見?孰能料此一別,便不是天人永決?
——這漆黑的夜色,此時此刻彷佛一面神奇的大鏡子,而鏡子的兩面卻是截然不同的兩人。有時候,你在鏡子里面,她在鏡子外面;有時候,她在鏡子里面,你在鏡子外面;雖然你看她小一點,她看你大一點;但其實你看她是虛幻的,她看你也是虛幻的。怪就怪在,既然是鏡子的兩面,那兩者又究竟有何相似之處呢?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看官不必多慮,且看后事如何。
另一邊,梨花猶帶雨,偏急晚來風。但見柳飛絮望著明語先漸亦模糊的身影,將將拭去臉上斑斑淚痕,轉頭卻與那青衣侍女幽幽地問了句:如此,你回去也能有個交代了吧?
熟料那青衣侍女一改往日謙卑之態,卻是不慌不忙地揖身道:此番有勞先生矣!承蒙這些年收留,就此告去,后會有期。
柳飛絮點點頭,倏地又笑道:花掌柜果然好手段,這些年吾竟全然蒙在鼓里!
那青衣侍女聞之,竟也忍不住笑道:莫說先生,若非事急從權,這些年來,連吾自己都快忘記矣!
柳飛絮忽又道:其實,縱然你不表露身份,吾也會助他的。
那青衣侍女回道:當日事發突然,掌柜的又下了嚴令,也是病急亂投醫哉。還請先生海涵!
柳飛絮接道:自始至終,吾都未曾想過要害明先生。當日敬他那杯酒,也不過是為了應付此間眼線爾。你我朝夕相處,吾不信你真看不出來?
那青衣侍女卻是不以為然道:正因朝夕相處,吾更知你素來身卑而心傲,那些個上門的登徒子,幾曾入得你眼過?至于旁的,以先生一貫待客之道,難保不是逢場作戲爾!且恕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實在是重擔在肩,不敢心存僥幸。
話畢,四目相對,霎時才覺得,二人竟已生分至斯。以至于心中明明若多話,此時此刻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那你以后……”柳飛絮欲言又止,終于忍不住轉過頭去,默了陣,才緩緩吐出一句:“回帝京后,記著代我向花掌柜問個好。順便再問問,欠她的賬,能否清焉?”
熟料那青衣侍女應聲一挑眉,不時抬起頭來,徑直盯著柳飛絮片刻,才幽幽然說道:當年若非老掌柜的出手相救,只怕先生早已殉情身死,更枉論為父平反昭雪焉!這賬、只怕沒那么好清吧?
柳飛絮自知難以螳臂當車,頓時意氣盡失,默了片刻,唯低頭道:吾知矣。
那青衣侍女忽見她如此,一時似也動了惻隱之心,不禁緩和了語氣,又揖道:正所謂,識時務者為俊杰。還請先生三思!
柳飛絮背身不語,其時落寞叢生,真是我見猶憐。
那青衣侍女似還想說些什么,奈何此情此景,總是欲說還休,唯遺憾告去:先生保重,奴婢、就此去也。
別過了柳飛絮,二人正欲加緊趕路。凌霜忽面露憂色,忍不住又問道:主母,恕凌霜直言,門閥幾次暗殺你不成,只恐會鋌而走險,一旦撕破了臉,暗的不行,保不準會來明的!若所料不差,密捕主母之教令,此刻多半已下達至蜀中各縣衙,祁玉必會嚴令封鎖蜀中各道口,以防主母走脫。子午故道雖崎嶇難行,畢竟也是官道,主母何以便料定此行無事?一旦有個差池,你我性命事小,有負圣命事大!萬全起見,不如容凌霜今夜先探查清楚,待明日再行動身?
明語先應聲一擺手,堅定不移道:“哎!夜長夢多,留多一日,便多一分變數,多一分兇險。如你方才所言,真撕破了臉,保不準他們會鋌而走險,屆時來個死無對證,能不能有命回京都另說,更妄論其他。”言畢,不時又轉過頭,一派胸有成竹地朝凌霜笑道:“你放心,那祁玉雖昏聵,卻也不是傻子!白白惹火上身之事,他才不會做呢!再者,子午故道雖是官道,然畢竟年久失修,不僅兇險荒僻,沿途還時有太平賊作亂,一時間誰能料到我明語先竟吃了熊心豹子膽,放著好好的陽關大道不走,偏偏只身犯險呢?等反應過來,已為時晚矣,徒勞、奈何?”
凌霜聽罷,漸亦了然:“主母的意思是,鉅公與門閥之間,祁玉最終選擇明哲保身,誰也不得罪,暗中有意放主母一馬?”然轉念一想,卻又疑惑非常道:“雖說于亂世之中,選擇明哲保身本無可厚非,可那祁玉畢竟也是世族門閥出身,又是一方割據諸侯。且不說如今朝中門閥日益勢微,照理也該物傷其類,視主母為眼中釘、肉中刺才是。況主母又素來反對‘軍政下放’,如今各藩鎮羽翼尚未豐滿,已有傳言鉅公有心削藩,今日若放主母逃出生天,難不成等來日再反過頭來削他的藩?退一萬步講,縱使他祁玉不想輕易與朝廷撕破臉,可益州與關中隔絕日久,若真來個死無對證,朝廷屆時只怕亦奈何他不得,又何須如此畏首畏尾,豈非因小而失大?主母真有把握?”
明語先兀自聽來,卻忍不住“咯咯咯”直笑,不時仰頭嘆一句:“那便只有天知道咯!駕!”言畢,旋策馬而去。
漫漫清宵猶未倦,沉沉更鼓不絕催。偏偏去日長多苦,夜色闌珊倚夢回。子時方至,但聽得周公一聲令下,不眠人旋即也神游太虛而去,記憶倏地回到某個暮靄沉沉、意識迷離的黃昏——
榻上,明語先昏昏沉沉,隱約聽得有人支走了屋內伺候的宮人,但聞房門“噶”的一閉,四下隨即一片寂靜。片刻,忽又聽得屋外幾聲咳嗽由遠及近,伴隨著腳步推門而入,一開一合罷,一人悄然而至。
只聽他輕手輕腳來到榻前,輕嘆一聲罷,順手打濕了毛巾,拭了拭明語先額頭汗水,又拾好了被褥,隨即靜立于一旁,儼然一派細心周到模樣,只道是個體貼的宮人。
明語先此時已漸漸蘇醒,但睜眼一看,莫不驚恐萬分,孰料此人竟是少英!
少英負手立于榻前,見狀只道:醒了?
明語先匆忙起身拜道:不知陛下駕臨,臣罪該萬死!
少英輕抬手,笑道:“罷了,眼下并無旁人,先生就不必多禮矣。”待明語先起身,遂又問道:“身子可還好?”
明語先道:承蒙陛下掛念,不過一時燥熱上火,現已無礙矣。
少英點點頭,負手踱步,轉色忽道:正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此番離京后,還望先生能以退為進、多多保重才是。吾想過矣,而今遼東擾攘,北疆不寧,西域、隴右雖安,然則山重水復,路途遙遠,加之又皆為叛軍所阻,沿途兇險過甚。中原、江南雖近,又恐難脫于危機。私以為,先生皆不宜前往。劍南巴蜀之地,鄰近關中,而又為山川所阻絕,因之得以偏安一隅,關中世族門閥縱有加害之心,料亦鞭長莫及,先生或可暫往避之。同時,也正好替朝廷探一探其虛實,以備來日不時之需。
明語先緊隨其后,聞之,難掩落寞,兀自低著頭,無力地回了句:臣遵旨。
少英暗暗看在眼底,默了片刻,不時停下腳步,半回過首來,幽幽說了聲:不日,吾將命叔瑤赴任雍涼,先生可知其中用意?
明語先應聲一個警醒,回神莫不了然,稍稍展顏回道:西域各部,皆以叔瑤為破軍轉世而懼之,陛下令其坐鎮雍涼,西域府自是無憂矣。
少英會心一笑,應聲轉過身來,娓娓只道:今關中不定,賊寇猖獗,邊疆再不能生亂矣!昔先帝時,宦官當道,黨錮成禍,終至內外騷動,社稷荒廢。今民生凋敝,奸雄蜂起,四夷莫不蠢蠢,其中尤以北庭諸部,吾最不放心!先生祖上乃我朝開國元勛,世代皆予朝廷鎮守北庭,值此國難之際,當念太祖創業之艱難,厲兵秣馬戍邊,以震外邦狼子,匡扶社稷才是。過些時日,待風波一息,吾便會下旨召先生還朝,旋即赴任北庭都護,節制北庭各鎮。如今冀并空虛,待來日賊勢一弱,先生便可趁勢取之。順利的話,今后還可伺機徐圖幽青之地。還望先生率行精忠之責,勿負吾意!
明語先略惶恐道:保境安民,乃為臣者本份所在,臣自當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然北庭諸部,對我關中垂涎已久,昔都護府依托天蒼山之險,又有冀并錢糧保障,自是進退自如。怎奈今時冀并戰局不穩,只憑都護府戍衛,只恐難以長久。
少英道:這你不必擔心。屆時吾會一并下放軍政之權,如此先生便可就地擴充軍備,盡心茁實邊防。
明語先本是心思縝密之人,忽聽得此言,自是一葉知秋。當下莫非如晴天霹靂一般,倏地雙膝跪地,失聲勸諫道:陛下言下之意,莫非是欲準“軍政下放”之策嘛?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呀,陛下!
少英長吁一聲,搖頭只道:眼下情勢所迫,下放軍政已勢在必行。吾意已決,先生就不必再諫矣!
明語先怎肯罷休,連連拜道:陛下明鑒,軍政下放,名為強邊固防之策,實為引虎驅狼之計,此例一開,莫不如飲鴆止渴,后患無窮啊!屆時君弱臣強,尾大不掉,必呈割據之勢。長此以往,我太一,我太一恐將萬劫不復矣!請陛下三思,請陛下三思啊!
少英不為所動,倏地背過身去,為難道:這些道理吾全明白,然時也,命也,先生莫非不知否?
明語先一時慌不擇路,情急之下,倏地緊抓住少英一袖,聲嘶力竭地哀求道:不,不,陛下,陛下,今我太一雖時運不濟,然若處之得當,仍尤可為矣。太平之亂,不過癬疥之疾。地方割據,才是心腹大患哪!我太一四百年國運實在得來不易,萬萬不可因眼前小利而付諸東流啊!陛下,陛下,陛下……
少英一時被糾纏得不耐煩了,猛地一甩衣袖,卻失手將明語先重重甩于地,口中不時怨道:“先生乃吾入閣近臣,素來皆與我心意相通,為何今日卻這般不能體會吾意,反倒如同外朝那幫庸臣似的,對我如此苦苦相逼呢?”氣急之下,許是虛火攻心,少英當即猛咳不止,氣息不接。
明語先措不及防,忙起身攙扶道:陛下!?
少英緩過氣來,忙擺手道:“無妨。”回神過來,但望著滿臉愁容的明語先,一時心中不忍,思慮再三罷,終于坦誠相告道:“此事事關重大,吾原本不想透露于人。然今日話已至此,吾便不妨先與先生透個底罷。吾之所以會準軍政下放之策,一來自是欲盡快剿滅叛賊,安定國中。二來么,則是為安撫朝中各大勛貴。前番均田之爭,已讓他們對朝廷心懷諸多不滿。此次晉陽淪陷,吾又幾乎將之得罪光矣。若再不拉攏他們,只恐后院亦將起火。說白了,一切不過權宜之計爾。待亂局一定,吾隨即便會下旨裁減藩鎮,屆時地方軍政將只限直轄各郡,余者則皆由朝廷收回。如此一來,他日縱有個別亂臣欲行不軌,亦掀不起多大風浪來。”
明語先恍然大悟,驚道:陛下此舉,是欲棄車保帥?可屆時各藩鎮大半已然坐大,若朝廷不復君臨之勢,只怕他們未必肯尊奉朝廷號令。
少英輕喘著氣道:正因如此,吾才托付先生與叔瑤赴外謀取大業。屆時,朝廷若可手握司、并、涼、冀、幽,甚者青、兗之地,便可以泰山壓頂之勢逼迫各藩鎮就范。之后,再輔以合縱連橫之策,恩威并用,不出十年之內,必能力挽狂瀾,復興太祖所創基業!
明語先聽罷,卻是顧慮道:可如此一來,必將收縮邊防,屆時攻守之勢相異,“收北庭,通南海。拓西域,復遼東。四海一統,天下非攻”,只恐將遙遙無期矣!
少英忽又猛咳不止,不時擺手,直喘著粗氣,斷斷續續道:“已然火燒、眉毛矣,就、就休再、休再提這些好高騖遠的空話也……”話音未落,但見他全身發顫,臉色大變,倏地一聲猛咳,一口鮮血旋即噴涌而出!
明語先見狀,失聲驚呼道:陛下!?來人,快宣太醫!
孰料少英卻是不住擺手道:不、不、不必。
少英被扶至榻邊坐下,待平復一陣罷,倏地仰頭一聲長嘆,這才道出了實情:正如先生所見,吾年少時便已患上肺疾,登基這些年更越發嚴重,如今只怕已命不久矣。
明語先惶恐道:此事臣竟絲毫不知!?
少英苦笑道:“此事非但卿等不知,就連先帝亦不知。先生現在該明白,吾當初為何急于平定遼東了罷?然正所謂‘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索’,經此教訓后,吾尤感大業欲成,切忌操之過急,是故凡事萬不敢再弄險爾!何況如今行將就木,唯求個太平安穩足矣……”他頓了頓,垂頭慢語,如怨如訴:“非我喪大志爾,只是新政過于大刀闊斧,務必得內外安定時,方可以霸王之道促行。否則一招不慎,天下必生怨懟,屆時只恐眾叛親離,社稷傾覆爾!”
明語先方欲再開口,不料少英倏地又搶過話頭:“先生啊,時至今日,吾亦不妨與你說句心里話罷。歸根結底,吾實在是怕有生之年會作亡國之君哪!屆時魂歸九泉之下,又將以何顏面去見太一列位先帝啊?”但聽他長吁短嘆,一字一句,莫不出自肺腑,豈能不叫聞者感懷?
明語先聽罷莫不萬念俱灰,當下唯長嘆一聲,含淚長拜道:臣、明白矣。
少英低頭不語,忽起身走向窗前,負手而立,遙望蒼穹,莫問所思所想。
明語先起身但望其項背,當下莫不五味雜陳,唯黯然告去。臨出門,但聞少英倏地一聲哀嘆,莫不道盡世事滄桑:非卿不賢,非吾不決,只是這天下之事,實非你我盡能左右!
其時,天幕低沉,夜色迷茫,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當空一輪皓月高懸,如銀屑般倏地灑下一窗月光,映著少英那滄桑的背影,恍得明語先直睜不開眼睛。
——大夢初醒,睡眼惺忪。半知半覺,流連太虛中。無奈朝暉襲面,晨風颯颯,原是黃粱一場夢。
明語先按了按額頭,疲憊地睜開雙眼,起身但見窗外朝陽明媚,卻倏地苦笑道:若真只是一場清夢,那該有多好……
雒陽無極宮。宣事殿內,少英端坐案前,一派燕服烏紗。一朝盼得故人來,乃欣然不已道:先生此去西南多時,以為益州如何?
堂下,明語先一襲白衣,青衫翩翩,立而答道:稟陛下,益州險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太祖因之以成帝業。然祁玉暗弱,政令多闕,以致民殷國富而不知存恤;其性多疑,患得患失,一味重文輕武而圖射僥幸。甚者連手下大將廉子興,亦只因一言不合而遭謫貶。因之,益州文武多不和,彼此明爭暗斗不止,形同一盤散沙,久之勢必上下離心,弗能進圖中原。是故,益州雖安,不過偏于一隅,不足慮也!
少英聞之不時點頭,乃喜形于色:“如此,吾便無后顧之憂矣!”說著,忽又面露憂慮,不時起身道:“如今太平賊已成強弩之末,遲早必為朝廷剿滅,不復為患矣!反倒是各路諸侯,眼下紛紛借機擁兵自重,大有呈割據之勢。為免久之傷及國本,待叛亂一平息,撤藩必在所難免,不知先生以為如何?”
明語先道:稟陛下,撤藩事關重大,切忌操之過急。臣以為,眼下朝廷當舉重若輕,循序漸進,以期來日厚積薄發,進而立于不敗之地!
少英聞之點頭道:愿聞先生高見。
明語先莞爾一笑,旋即娓娓道來:
“稟陛下,臣以為各鎮互有不同,朝廷宜當對癥下藥,才能有的放矢——
冀、并二州,外可拒北藩,內可震中原,只因太平猖獗,戰亂不止,以至州府空虛,民不聊生。所幸今太平勢弱,朝廷正可順勢入主,以備來日之需。
涼州雖地處西北邊陲,然進能統領西域,退可扼守關中,朝廷握之在手,不僅再無后顧之憂,更能與并州互為犄角,東西夾擊賊軍,鎖其于西北一隅,圍而殲之。
而幽州苦寒,土地貧瘠,無冀州之糧,實難養大軍也。且周圭生性自大,有勇而無謀,縱有二心,以冀州之兵,亦足以克之,難掀起甚風浪!
青州兵雖強,然韋范其人,志大而智小,色厲而膽薄,行事優柔寡斷,難以成就大事。臣以為可恩威并施,以為震懾。縱是來日開戰不可避免,只要朝廷不至于大敗,臣料其必不敢造次!
徐州雖富,然唐順空有善心,卻無大志,知善而不能用,恨惡又不能除,外不能馭將士,內不能治家政,徒具虛名而已,臣料其早晚自陷其禍!所幸其人一向恪守本分,為人恭謹,臣以為當伺機拉攏,必要時,或可引為助力。
兗州地處要害,兵精糧足,然王華為人險惡而貪得無厭,實是個兩面三刀、見利忘義之小人!朝廷萬不可對其心存仁慈,務必得防微杜漸,以防其趁虛而入亦或者與其他藩鎮互相勾結。必要時,更可以非常手段盡早除之,以絕后患!
豫州乃帝京東南之屏障,刺史卓不穎雖性情乖戾,又好投機取巧,然所幸其素來與荊州孟玉、揚州元公謀不睦,又曾是韓國舅親信,來日只須稍加提點,料其必能供朝廷驅使。
最棘手者,莫過于荊、揚二鎮。孟、元二賊,仗著各自兵強馬壯,暗地里一貫狼狽為奸,屢屢藐視皇命,悖逆之心早已昭然若揭!然二賊勢大,朝廷如欲圖之,唯逐步蠶食,切忌冒進貪功。所幸二賊一向各懷鬼胎,背地里實則早已貌合神離。臣以為,朝廷當以此為契機,分而治之,方為上策。
至于交州,其地荒涼,偏安一隅,朝廷眼下雖鞭長莫及,然交州刺史祁顏為人奸滑,好見風使舵,曾相繼依附于孟玉、元公謀,實墻頭草也!臣以為正可借此離間二賊,以作良圖。而交州勢弱,只要中原一定,必然望風來投。”
少英大喜:“甚好,先生大略雄才,吾無內憂矣!”話音未落,忽又眉頭暗鎖:“然眼下實在今非昔比,不僅國中叛亂未平,周遭更是強敵四起,吾只恐時不我待。”
明語先心領神會:陛下可是在憂心北庭諸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