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松山腳下多有墓地，顧氏的祖墳就在這里。

往年顧思曉常常來拜祭爹娘，而今日，在爹娘墳畔又添新墳。

“哥……”伏在那座簡單堆起的墳頭上，顧思曉放聲痛哭。

她可憐的兄長，連座像樣的墓碑都沒有，最便宜的麻石碑上，沒有銘文，只在正面簡單地寫了顧氏留白幾個字。

“你是不是見到爹和娘了？他們一定很心痛吧？不要怕啊，爹和娘一定會相信你，就和我相信你一樣……”

“哥，我真的沒用，救不了你，也沒辦法保下扇王的匾額，爹是不是很失望？！”

沒有去抹臉上的淚水和雨水，顧思曉就那樣跪在墳前，低聲呢喃著：“我想留下嫂子的，真的，我和她說過好多次了，叫她信你。可是嫂子總是不聽我講，我知道她也很傷心，總是哭——嫂子一直都對大哥你很好呢！可是，她不信你，就像孟生哥哥——不信我一樣……”

滑倒在雨中，她把臉貼在墳堆上，“哥，我好累，好疼，好想你和爹娘……我想幫你的，可是卻什么都做不到——別走得太快啊，等等我，你知道我跑不快的……”

合上眼，她就那樣蜷著身子倒在雨里，神志漸漸恍惚……

不想掙扎了，或許就這樣去找爹娘的好。和他們在一起，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痛……

恍惚中，她仿佛又回到許久以前。那個時候，她還是個懷抱的娃娃，娘抱著她，看爹帶著哥哥在草地上放風箏——那只青鸞，飛得真高啊，就那樣，一直、一直地往天上飛……

“丫頭！丫頭……”

是誰在叫，好吵……

不要礙著她找爹娘——娘，別走！爹，等等我！哥哥……

一記重重的耳光，打在臉上。

顧思曉恍惚地睜開眼，看著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不覺眨了眨眼。

“你醒了？丫頭！”

看到顧思曉睜開眼，一臉緊張的乞兒抹了把臉，慌忙抓起丟在一旁的油紙傘，遮在了她的頭上。

半瞇著眼，看著那已經粘滿了泥污，幾乎看不清傘上桃花的傘面，顧思曉囁嚅著，低聲道：“原來，是你……”

怪不得，總覺得乞兒眼熟，原來他是風雨夜歇在老宅雨檐下的那個乞兒，這，也算是緣份？

顧思曉模糊地想著，乞兒卻已經在聽到她的低語時興奮地俯下臉。

“就是我，丫頭，你嚇死乞兒哥哥了！你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要不是聽人說你在顧氏扇行門口鬧事，我還找不到這兒來——丫頭，你能聽到嗎？”

目光忽閃，顧思曉猛地推開乞兒，“我不是丫頭，不是你妹妹——你走！別管我，我、我是顧思曉！是顧家的顧思曉……”

雖然氣弱，顧思曉卻仍是吼出來。

她不是什么丫頭，不是那個小女孩，她是顧思曉，是顧家的小娘子，顧留白的親妹！

這些話，多想對楚孟生說，多想對嫂子說，可是，他們卻根本不給她機會。

盯著從地上爬起來的乞兒，顧思曉的手顫抖著，卻到底沒有去扶他一把，只是那樣漠然地看著他。

“你不要對我好，我不是你的丫頭——我、我只是一個鬼，一個占了你妹妹身體的惡鬼……”

被嚇到了吧？臉色都發青了。

是啊，換成誰都要被嚇到了！如果之前她當著楚孟生面說出這樣的話，他大概要嚇得找道士來驅邪吧？

“丫頭，你、你忘了，你說過，那個顧小娘子是好人的——她送了傘給我們的……”

好人？！

“滿大街都在說她和人私奔跑了，那也是好人？”顧思曉怔怔地問，原本已經止住的眼淚忽然又涌了出來。

“誰管他們說什么？說是讀書人，比菜市上的婆娘們都嘴碎——那個顧小娘子，是個好人……”

看著摸著頭的乞兒，顧思曉翹起嘴角，終于露出了一個微笑。

“謝謝你啊，我沒想到信我的人居然是個從來都不認識的少年……”合了下眼，她低聲道：“只可惜，我真的不是你妹妹——你殺了我吧！殺了我——說不定你妹妹就回來了……”

定定地看著顧思曉，乞兒的臉色難看，也不知在想什么，眼神很是古怪。

“我從來沒想害過人，我不知道為什么會變成這樣……”低語著，顧思曉抓住乞兒的手，“我走了，你妹妹就會回來……”

猛地甩開顧思曉的手，乞兒跌在地上，連滾帶爬了往外挪著身子。

顧思曉只當他是嚇到了，也不說話，只是合上了雙眼，一動不動地那么躺著。

過了半晌，她才感覺到乞兒又走了回來。

冰冷的手指滑過她的耳畔，似乎是想掐住她的脖子，但最終還是放開。

“回不來了——就算你離開，丫頭也回不來了……”跪在她的身邊，乞兒失聲痛哭：“丫頭死了、死了！我摸過她的鼻息，沒有氣的……”

心頭一震，顧思曉睜開眼，看著乞兒，不知道該說什么。

乞兒看著她，只是哭：“我看著丫頭斷了氣的，差一點，我就要埋了她了，可是不知怎么的，她就又喘氣了——我以為，是她熬過去了，又活過來了?？墒悄阍诨柽^去時一直在叫哥，在叫嫂子，叫靜哥兒，叫孟生哥哥，還叫爸爸媽媽，你說了自己是顧家的小娘子，還嚷著自己沒有和人私奔，是被人殺了的——我、我知道，丫頭已經死了，你不是丫頭……”

他知道，他信她……

看著痛哭失聲的乞兒，顧思曉心情激蕩，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眼睛卻是止不住地往外涌。

各哭各的，各有各的傷心，大雨中，兩個半大孩子就這樣在墓地里號啕大哭。

“丫頭，不、顧小娘子……”乞兒哽咽著叫了一聲，反手抹著眼淚，抓起傘來為顧思曉遮攔風雨。

“你身子還沒好呢！好不容易活了的……”

“是啊，好不容易活了的……”顧思曉低聲呢喃著，抬起頭，看了乞兒半晌，她突然抹去臉上的淚，爬了起來。

跪在墳前，她恭恭敬敬地給三座墳磕了頭，沉聲道：“爹、娘，還有哥哥，我還活著，顧家就絕不會這么敗了！哥，我一定會找到那個害了你的壞人！你不能這么被人冤枉了！我也絕不能就這么白白死了……”

她還活著，顧家還有人在！早晚有一天，她要讓顧家“扇王”的匾額重新掛上……

“扇王的匾……”忽地跳起身，顧思曉慌慌張張地往山下跑。

乞兒先是怔住，反應過來后忙追上去。

“丫頭、丫——顧小娘子，你別跑那么快……”

慢下腳步，顧思曉回頭叫道：“你別跟著我！我不想害了你……”

那個害死她，害了哥哥的壞人，出手那么狠辣，如果知道了她還活著，一定會再來殺她……

機靈靈的打了個冷戰，顧思曉甩下乞兒，踉蹌著腳步往山下奔。

也不出聲叫她，乞兒撐著傘，快步跟上，哪怕是顧思曉吼他，都始終不離不棄墜在她身后，想用手中的傘為她遮攔風雨。

一路蹣跚，回到城中時天已經暗了下來，原來的顧家扇行、如今還未掛招牌的羅記，此刻已經關了門，顧思曉拍了很久門，都沒人應她。

想起之前那掌柜的說要把匾扔掉，顧思曉索性鉆進后巷，可一連翻了幾條巷子的垃圾堆，卻沒有找到那塊匾。

“或許，是被人拿走了吧！”乞兒小聲的在后面說著，看著神情木然的顧思曉，忙又道：“也不一定，我再陪你去下一條巷子里找……”

“找不到了……”那塊匾真的找不到了！是被什么人撿回家去了？先不說包著的金邊，就是那金絲楠木也很值錢的。

更或者，是個木不識丁的人撿了回去，劈了當柴燒呢！

“沒了……”扶著墻，可是身子卻仍搖搖晃晃的，顧思曉澀聲道：“真的是什么都沒了……”

沒了家，沒了親人，甚至連身體都失去了——她連一塊匾都找不回來……

“你——”乞兒自后抓住她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往前湊近，讓她靠在他的身上。

“還有我……”乞兒的聲音并不高，可是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像一聲雷響在顧思曉心上。

回過頭，看著乞兒仍顯稚嫩的面容，顧思曉咬著唇，澀聲道：“會連累你的——害我的那個人……”

“我不怕連累！丫頭叫我哥，你也叫我哥，我的妹子，我不護著誰護著？”乞兒扶著她的手更用力了幾分，連眉毛都沒皺下，直接道：“我一個小叫花子，什么都沒有，怕什么連累？！”

“可能——會死……”顧思曉的聲音很低，低得在雨中幾乎聽不到。

可是乞兒卻還是聽到了，挑了下眉，他沒有出聲，只是抱扶半抱著顧思曉，沉聲道：“回家了！”

回家？那個破敗的小廟？

不知怎么的，顧思曉的鼻子就酸了起來。

“好，我們回家……”低聲呢喃著，她靠在乞兒身上，把臉埋進了他濕漉漉的懷里。

雖然發過誓，一定會為自己、為兄長報仇，一定會拿回顧家所有的一切，可是這一刻，她脆弱得只想依靠這個同樣瘦弱的小小少年。

但，也不過只是片刻，她就離開了那雖然潮濕卻溫暖的懷抱，慢慢的緩步走進了風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