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不曾去過王澍設計的富春山館,但我去過富春江。那是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到富春江時,穿過林間小徑,看到它零星的光影,待走到岸邊,看到那完全倒映的山形云影,猜想著在茂林修竹內部奔走的各種生靈,內心立刻升起一種招架不住的歡欣,仿佛一種死灰復燃的舊情,決心與它從此共度一生。
一個朋友問:
今天的人,為什么畫不出從前的山水畫,寫不出從前的山水詩?
我說,那是因為山水沒了,變成了風景,甚至,變成了風景點。
前面說,風景是身體以外的事物,是我們身體之外的一個“他者”。
風景點,則是對風景的商業化。
它是我們的旅行目的地,是投資者的搖錢樹。
風景點是一個點,不像山水,不是點,是面,是片,是全部的世界,是宇宙,把我們的身體、生命,嚴嚴實實包裹起來。我們存在于其中,就像一個細胞,存在于我們的身體中。我們就是山水間的一個細胞,生命被山水所供養,因此,我們的生命,營養充足。
古人不說“旅行”,只說“行旅”。“行旅”與“旅行”不同,“行旅”不用買門票,不用訂酒店,“行旅”是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是在自然中的遨游,是莊子所說的、真正的“逍遙游”。
行旅、漁樵、探幽、聽琴、仙隱、覓道,都是生命的一部分。
所以,范寬畫的是《溪山行旅圖》。要畫“溪山旅行”,境界立刻垮掉。“行旅”與“旅行”,見出今人與古人的距離。
黃公望很少畫人,像王維所寫,“空山不見人,但愿人語響”。他的山水世界,卻成全了他的頑皮、任性、自由。他的眼光心態,像孩子般透明。所以董其昌形容,黃公望“九十而貌如童顏”,“蓋畫中煙云供養也”
。
但現在,我們不被山水煙云供養,卻被錢供養了。山水被劃級、被申遺、被分割、被出售。我們只是在需要時購買。霧霾壓城、堵車難行,都提升了風景的價值,拉動了旅游經濟。后來我們發現,所謂的風景點,早已垃圾滿地,堵車的地方,也轉移到景區里。
我們或許還會背張若虛的詩:
江天一色無纖塵,
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心里,卻升起一股揪心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