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封平西王
李自成率農民軍余部自山海關向永平撤退,于當天晚上退到永平,收攬潰散的士卒,重新集結兵力,又得數萬人。他一方面,力圖保存農民軍的力量;一方面,阻擊清、吳軍的追擊。自成為了贏得撤退的時間,緩解清、吳軍的追擊,特派明降官張若麒赴三桂軍中議和。正在緊追不舍的三桂,接受了自成議和的要求,其條件是:李自成必須歸還崇禎的太子和兩王;速離京師,奉太子即位而后罷兵。自成表示:只要允許他不受阻礙地回到北京,一定把太子送到三桂的軍中。
三桂當即同意,便停止了對農民軍的追擊,率部返回山海關。三桂明知其父尚在自成手中,卻不提以交還其父為條件,相反,堅持要朱太子和兩王。這不能不使人強烈地意識到,三桂心中別有長圖;將太子掌握自己手中,獲護駕擁立之大功,且能以此號召天下,達到個人的極欲之目的。顯然,索要太子遠比索要其父的價值不知要大多少倍!從三桂與自成議和的條件,越發使人相信三桂與多爾袞談判時所議定擁立太子于南京的真實性。
但是,這畢竟是三桂與自成的一廂情愿,多爾袞豈能放過農民軍!他的目標是徹底消滅農民軍,奪取全國政權。毫無疑問,他不可能允許三桂以得崇禎太子為交換條件,放棄對農民軍的追擊。恰恰相反,他要遵循既定方針,乘勝進軍,不給農民軍喘息的時間,防止他們逃離北京,攜帶寶物而去。雖說他急于進軍,也慮及到他和他的八旗將士及三桂軍連日跋涉與苦戰,需要暫作小憩。所以,他于山海關之戰當天晚上在追擊農民軍一段路程以后,也返回到山海關,他們不進城里,卻選了離山海關五里靠近戰場的地方宿營。多爾袞一意要收攬人心,寧可在城外住宿,惟恐清軍入城驚嚇了百姓。
清軍從關門大戰中繳獲了大量的戰利品。多爾袞用此戰利品,大賞諸將士。吳三桂獲得了最高獎賞:多爾袞以順治帝的名義,封他為平西王,賞賜玉帶、蟒袍、貂裘、鞍馬、玲瓏、撒帶、弓矢等物;又令三桂以下各將領,及山海關城內吳軍皆剃發。三桂受封為平西王,標志著他徹底降清。他從請兵、獻關、與清軍聯合作戰,到受封為王,是一個短促而復雜的過程。從吳三桂方面來說,他是在形勢的迫使下,才走上了降清這條路,用農民軍的鮮血換來了一頂王冠!從多爾袞方面來說,他巧妙地利用了當時的形勢和三桂處境困難,有步驟而又迅速地誘迫三桂就范,把他招降過來。清太宗晚年孜孜招降三桂不成,多爾袞則順利地實現了太宗的遺愿。因此,三桂被招降和受封為王,是多爾袞的政策和智謀的勝利。
自后金建國,中經改國號大清,至入關初,直至清亡國前,漢官被封為王爵的,只有四人,即恭順王孔有德(后改封為定南王)、懷順王耿仲明(后改封為靖南王)、智順王尚可喜(后改封為平南王),加上新封的平西王吳三桂,共為四王。孔、耿、尚三人是在天聰七年(崇禎六年,1633)一年中先后叛明歸后金的,他們從登州航海來歸,帶來精兵近萬名,戰船百余艘。在他們歸降前,清(后金)既無水師,又缺乏新式大炮,同明朝相比,它顯得力量不足???、耿、尚之來,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明與后金的力量對比,對后金具有重大的政治與軍事意義。這使皇太極大喜過望,在他即皇帝位時,把他們三人晉封為王爵。這是皇太極給予的至高無上的獎賞。
吳三桂是在清入關的關鍵時刻,獻關投降,又與清軍聯合作戰,一戰而敗李自成。三桂為清朝入關首開勝利紀錄,奠定統一全國的基礎,其功勛之大,非孔、耿、尚三人所能比擬。當時,清兵固然強大,但農民軍也不是輕易能擊敗的。這一點,在清軍出征前,范文程特別是洪承疇等熟知農民軍戰斗力的人,無不承認農民軍是一個“勁敵”,而且又強調它得民心,更難于與之爭鋒。三桂歸清,就使力量的對比變得對清極為有利。他請兵獻關,使清軍大大縮短了進軍北京的時間,長驅直進,使勝利提前到來。如果三桂投向農民軍一邊,牢牢守住關門,即使按范、洪等人的謀劃進行,清軍也很難得志于中原。中國的歷史,很可能朝另一個方向發展。很清楚,在清兵與農民軍兩大勢力之間,三桂倒向哪一邊,就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從而改變了明清戰爭的進程,保證和加速了清朝的勝利早日到來。多爾袞完全看到了這一點,所以,山海關大戰一結束,他就把對三桂的諾言毫不遲疑地付諸實現,給他的特大功勞以應得的酬報。這以后,清對他的酬報不斷加厚,居其他“三順王”之上。
清入關前后,敢于封異姓漢官王爵,這是一個很大的政策突破。明立國兩百多年,從不封異姓為王,至高爵位,也不過公、侯、伯而已。清反其道而行之,完全是出于籠絡漢人,進取中原這個大目標所需要。由于三桂之降,受封為王,引來無數明朝文武將吏大批降清,為它統一全國消除了層層阻力。三桂降清這一事件,對清入關后順利取得天下,取明而代之,關系是很大的。
四月二十三日,也就是山海關大戰的第二天,多爾袞決定乘勝追擊,向農民軍展開新的攻勢,直取北京。行前,多爾袞下令將李自成的兵部尚書王則堯斬首。王則堯原是明朝密云巡撫,明亡,投降了農民軍,李自成授予兵部尚書。山海關戰役前夕,王則堯被派去山海關,勸說三桂投降,三桂再次予以拒絕,并把他扣留起來。現在,三桂把他交給多爾袞處置。王反復無常,毫無氣節,留之無用,多爾袞把他處死了事。
這天早晨,清軍、吳軍整裝出發,多爾袞調給吳三桂馬步兵一萬,作為先鋒,追擊農民軍。多爾袞發布軍令:“此次出師,所以除暴安民,滅流寇以安天下也。今入關西征,勿殺無辜,勿掠財物,勿焚廬舍。不如約者罪之?!彼诸C布文告,曉諭官民,聲明清軍“取殘不殺,共享太平之意”。逃竄山谷避亂的百姓得此布告,都放心地返回鄉里,剃發迎降。
李自成率殘部自山海關潰敗,連夜逃至永平,駐營歇息。他以為三桂會遵約,許他從容撤至北京。但是,已經降清的三桂只能惟多爾袞之命是聽。他既受命為先鋒,率部先行,為清兵入據北京打頭陣,是不敢行動遲緩的。
當天,吳三桂率部進逼永平。農民軍雖說已集結數萬,但敗退之后,士氣大衰,與吳軍剛一交戰,就被擊敗了。李自成拔營被迫繼續向北京退去。行至永平城西二十里的范家莊,他再也無法容忍對三桂叛賣行徑的憤怒,下令將吳襄斬首,用竹竿挑著頭顱示眾。自成為拋開三桂的追擊,馬不停蹄地日夜兼程逃往北京。
四月二十六日,自成及其敗軍回到北京,即匆匆準備登極正大位。面對清、吳聯軍即將兵臨城下的緊迫形勢,遭到慘敗的農民軍,士氣低落,無法再固守住偌大個孤城北京。自成在出師山海關前,已有了回關中的想法,而如今在兵敗之后,便決意放棄北京,向關中撤退,再圖固守。他找來牛金星商量,心情憂郁地說:“北京(指清兵)勢大,城中人心未定,我兵豈可久屯于此!即十個北京,不敵一秦中險固。今為之策,不若退處關西,以圖堅守?!迸=鹦潜硎举澇桑f:“大內(指皇宮)金銀搜刮已盡,但皇居壯麗,焉肯棄擲他人!不如付之一炬,以作咸陽故事(指西楚霸王項羽焚咸陽)。即使后世議我輩者,亦不失為楚霸王之英豪。”自成點了點頭。有關撤退大計,就這樣決定了。此時,自成本無心即位,但受到部下的一再催促,考慮到有利于今后的斗爭,他還是同意了。
從農民軍揚眉吐氣地進入北京,天下唾手可得,到兵敗之后即將退出,前后不過一個來月。時局變化如此之大,后果又是這樣令人沮喪,這一切,難道不是三桂勾引清軍造成的嗎?自成對三桂痛恨已極,不能有半點寬恕,他要使三桂的叛變付出血的代價。二十七日,他把三桂的繼母祖氏、弟弟、妹妹及其族人共三十四口全部處死,尸體丟在王府二條胡同。昔日的吳氏大家族遭到了滅頂之災,僅三桂和他的一個哥哥吳三鳳幸免。正是:
全家白骨成灰土,
一代紅妝照汗青。
清、吳聯軍大敗李自成“已得破竹之勢”,而三桂事先已給至北京沿途各州縣發去通告,令他們歸降,不得阻礙。這些州縣無力抵抗,乖乖聽命。清軍一路順利,所過之處,無不迎降。
二十八日,三桂率所部進至近畿,傳檄遠近,通告人們,他的“義軍”不日就要進入北京,他要求“降賊諸臣反正自贖”。城內城外,人心更加惶惶,那些士紳們暗暗高興,盼望三桂早日入城。原先他們提心吊膽,害怕搶掠輪到他們身上,紛紛逃出京城南下,三桂的檄文使他們鎮定下來,停止出走,只等三桂來。已降農民軍的明朝官員也準備搖身再變,向三桂投靠。
北京局勢呈現混亂狀態。李自成不愿因三桂的逼近而打亂他即位的計劃,命劉宗敏、李過、李巖等出城拒戰,唐通為先鋒,合各軍連營十八座,阻止吳軍入城。三桂揮兵進擊,后有清軍陸續趕到,兵鋒甚銳。兩軍接戰,農民軍又遭失敗,連失八座營寨,據稱:傷亡兩萬人,唐通被刺落馬,劉宗敏等敗退入城。
二十九日,這是農民軍在北京的最后一天,也是農民軍入城的第四十天。清、吳軍的先頭部隊已經進入北京郊外,李自成毫不理會,毅然即位,在武英殿舉行即位典禮,追尊七代祖妣為帝后,由天佑閣大學士牛金星代行祭天禮。時間緊迫,即位儀式草草結束,立即著手撤退。令全軍整束行裝,收拾宮中尚未運完的寶物,隨軍帶走。午后,用馬騾馱薪木運至內殿,用車輛把大量硝磺、桐油等易燃物散放在薪木之上。接著,發出通告,令百姓出城。霎時,城內到處人喊馬叫,一片混亂。約到夜里十時左右,自成下令放火、發炮。硝磺、桐油一見火,騰地一聲,轉眼之間,星星之火已變成烈焰,被引著的薪木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炮彈擊中宮殿,倒塌聲震天動地。宮城九門雉樓及大部分宮殿籠罩在火海之中。城外草場也被點燃,火光熊熊,與宮中大火相映,火光燭天,照耀得如同白晝。
農民軍對統治階級的憤怒,皆付于這大火之中。他們就要離開這座曾使他們欣喜,又使他們沮喪的都城,他們不能把用民脂民膏筑成的巍巍宮殿留給新的統治者享用,寧可把它化為灰燼,來表示他們的抗議!
三十日,天蒙蒙亮,宮中大火繼續在燃燒,李自成挾太子、兩王從容出齊化門,劉宗敏等繼其后,撤出北京,留原降將左光先及谷大成率萬名騎兵殿后。
農民軍剛出齊化門,忽見煙塵滾滾,眼睛被迷得難以睜開;馬蹄相撞,坐騎不穩,又聽得不遠處喊殺聲,人馬受驚,隊伍一陣大亂。原來,三桂見城中火起,偵察到農民軍將要向西撤退,便在西山設疑兵,搜求數千個酒罌,里面裝入石灰,乘夜埋在齊化門外的大道上,每隔數尺埋兩個酒罌,上面覆蓋浮土。李自成毫無察覺,當大批騎兵路經此處,馬蹄踩中酒罌,陷了進去,驚得馬匹亂踢,后邊的馬也跟著亂踢起來,一下子踢得石灰飛揚,人馬被石灰嗆得睜不開眼,埋伏在西山的吳軍只虛聲吶喊,結果把農民軍隊伍搞得大亂,互相擠壓、撞擊,在慌亂中爭先逃命
李自成和他的廣大戰士,如一過客,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他只作了北京的新主人不過四十一天,才當了兩天皇帝,便帶著終生的遺憾去了。然而這短暫的四十一天,將永載于史冊之中!
吳三桂欲乘農民軍混亂之際,擁兵進城。多爾袞不同意,據當時傳聞:“三桂與□□力爭,不令其眾入城”,只許各將領與三桂保護明太子入城。這都是謠傳,實際情況是,三桂并未入城,明太子也未被三桂控制,他受多爾袞指令,率部“繞(北京)城而西”,隨同阿濟格、多鐸追擊農民軍去了。
吳三桂及其所部作為先頭部隊,先到北京,多爾袞卻不準他入城,令他去追農民軍。表面看,軍情所急,似無疑問。但稍作分析,這里面大有文章。清朝日日夜夜夢想奪取北京,當北京唾手可得時,多爾袞寧可虛城以待,卻不讓三桂奪取。照理說,他已知道農民軍棄北京西撤,城內情況如何?是否有可能被他人占領?在這種未卜吉兇的情況下,他本來應讓三桂率部先入城,探虛實,肅清農民軍余部,為后續的清軍廓清進城的道路。這對清軍是有利的。還有,多爾袞也明知三桂的家屬都在北京,三桂入京心情甚切,是人之常情。多爾袞從籠絡漢人出發,可以體恤三桂先入城的。但事實正好相反,他把北京留給自己去占領。這里就提出一個問題:多爾袞不準吳三桂先入城,到底出于何種動機?各書都載三桂堅持要明太子、永王、定王。目的是扶植太子即帝位,重建大明政權。這當然是清朝所不能允許的。多爾袞看得很明白,誰先入北京,誰就會占優勢。如果三桂先入京,成了新主人,“建虜將不復納矣”,即使清兵隨后入城,那么,就將清兵置于“客兵”的地位,它就難以實現很早就確定的政治目標。這又使我們聯想到,三桂與多爾袞在山海關威遠臺談判時,已約定三桂擁立明太子為帝,劃黃河為界。足智多謀的多爾袞不便明顯反對,便借口農民軍勢大,急需追擊,就把三桂打發走了,他自己卻從容進城,從而把北京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吳三桂自山海關出發,向北京進軍時,曾發布文告,要求京城百姓擺香案、穿素衣,為崇禎發喪。這一消息,不脛而走,哄傳三桂在山海關大戰中奪得太子朱慈烺,進京后,就把他嗣立為新君。都人于久亂之中渴望得到安定,所以對三桂擁太子入京抱有某種期望。這時,人們還不知道吳三桂已降清,對他請兵報君父之仇無不懷有感激之情。為討好三桂,米巷的商人們自愿出資,湊集在一起,聯合為三桂家辦喪事,共購買了三十四口棺木,壯年以上的,每棺價值百余兩白銀,小孩所用棺木,每棺值三四十兩白銀。又給死者每人置衣衾,穿戴整齊入殮,總共花費數千兩白銀。這個數目,相當可觀,三桂對商人此舉,一定感到高興。
從李自成退出北京,到多爾袞進城,其間三天,北京真正成了無主之城,于是明舊官紛紛出來維持社會秩序,在朝陽門預備法駕,迎接太子朱慈烺。
五月二日,都中士民出朝陽門外,跪伏道旁,迎接東宮太子。誰料,從輦中出來、換乘肩輿的人,卻是“胡服頎身”,根本不是東宮太子。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攝政王多爾袞!“臣民相顧失色”,不勝驚訝時,多爾袞所轄滿洲正白旗兵已在部分關、寧兵的引導下,傲然入城,城頭各處遍插白旗。
有些還有點氣節的官員,駭愕之中悄悄溜走,有一部分官員將錯就錯,把多爾袞迎接進宮。
宮中大火已被昨夜一場大雨澆滅,剩下的是一片殘垣斷壁,燒焦了的宮木,散發出一股焦煳的刺鼻氣味。整個宮城,正陽門樓、大明門及東交民巷尚未燒及,宮內只有太廟和武英殿還算完好。宮殿雖然殘破,仍不失神圣莊嚴,進居于此,政權他人莫屬。江山易代,主人更替。從這一天起,中國歷史進入以大清為標志的新時代了。八月二十日,順治帝自沈陽出發,正式遷都北京,九月十九日進城,登上金鑾殿,成為清朝君臨天下的第一個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