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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婉拒誘降

吳三桂先自松山,再自杏山,幾乎獨身一人逃歸寧遠,所部人馬損失殆盡,他也在所不惜了。朝廷對他仍給予信任和重用。他被提升提督后,授權寧遠遼兵和援兵都聽他調遣。對三桂來說,眼前最重要的是,搜集散亡,招募兵勇,重新集結兵力。至崇禎十五年(1642)初,三桂練兵已達一萬《明清史料》乙編第四本,第384頁。,加上其他各鎮新練的兵,約是二萬五千之數談遷:《國榷》,卷九七,第5908頁,記為三萬。《明清史料》乙編第四本,第385頁。。崇禎指使他:“整練主官兵馬,既有頭緒,著□□枹沖鋒破壘,有進無退,糜堅不抗。立解久困之圍。”《明清史料》乙編第四本,第384頁。崇禎把松山敗后解錦州、松山、塔山之圍的重任完全托付給吳三桂了,命令他“奇正互用,馬步各驅,勵必死之心,奮無前之氣,誓師進剿,擊惰搗虛,務期一鼓解圍。庶幾除兇雪恥”《明清史料》乙編第四本,第385頁。。顯見,吳三桂這時已成為明在關外的惟一依靠了。而他依靠這支重新組織起來的軍隊,繼續堅守寧遠。

吳三桂自知犯有逃罪,也許出于贖罪之念,他在松山戰后的第二年,即崇禎十五年(崇德七年,1642)三月,松山剛破,便與另一逃將白廣恩等率兵四千,試圖組織一次進攻。他們進至塔山扎營。塔山已處在清軍的圍困之中,三桂下令以一半兵力至高橋,與清兵遭遇,但“不戰而退”《清太宗實錄》,卷五九,第10頁。。三桂此次軍事行動,大抵是試探清軍虛實,并非是尋找清兵展開戰斗。

過了四天,三月八日,祖大壽在完全絕望的情況下,愿獻城投降。他向圍錦的清將諸王許下諾言:“我若歸順,寧遠亦可得也。”諸王準降。于是,錦州經一年的圍困,終于不戰而克。錦州一破,“諸王議取寧遠之策,當乘大壽妻子尚未搬回,總兵吳三桂尚未交替之時,亟當前往”《清太宗實錄》,卷五九,第10頁。。他們認為,吳三桂犯有逃罪,肯定要被朝廷撤換,當乘其尚未撤換之時,利用祖大壽在寧遠的家屬與他的親屬關系,一舉奪取寧遠。但是,吳三桂并不想降。據和碩鄭親王濟爾哈朗與多羅睿郡王多爾袞奏報:他們曾派人到寧遠,想與祖大壽的兒子取得聯絡。守城官員知大壽已降,不許入城。派去的人被拒之城外,對城上喊話,城上守官沒聽幾句,就不予理睬。此項取寧遠計劃遂告落空。談遷:《國榷》,卷九七,第5908頁。

松山、錦州相繼攻取,杏山、塔山日夕可破,清太宗和他的諸王、大臣便把注意力轉向寧遠。此城距錦州僅兩百里,騎兵瞬間可至。寧遠原先有錦州及松山諸城作屏障,明兵進退自如。而此時,寧遠已直接暴露在強大的清兵面前,駐守此城的明朝官兵已失去安全感。明朝謀臣、統帥最擔心的是,清兵隨時可以直驅城下,以圍錦的戰術來圍寧遠。《清太宗實錄》,卷五九,第24頁。

清朝內部確有人主張乘清兵大勝,迅速取寧遠。都察院參政祖可法、張存仁、理事官馬國柱、雷興等漢官向清太宗建議說:“今錦州既下,寧遠驚駭,山海潰亂,燕京震動,明總兵吳三桂以松、錦失守之故,既踏可殺之罪,今祖氏全歸,吳鎮自不能安,又必有脫死之術。祖氏之子婦在寧遠者,已心切來歸矣。況其為祖鎮之遺類,與其在門墻者,豈不畏死而求生乎!”因此,大軍當乘機臨于寧遠,“聲言吳兵所屬各官之罪,搖動其志”,必能得寧遠,“未必不如得松山后,即得錦州之速也”《清太宗實錄》,卷五九,第15頁。

盡管清朝中有此主張,明朝所擔心的事并沒有發生。因為清太宗還不打算乘勝加兵于寧遠,他以為處于驚慌失措中的寧遠明官兵無力抗拒清兵的攻擊,可以傳檄而定。他在處理錦州明官兵及家屬時,特別強調,凡在錦州的原屬寧遠等處的官員,一律“留養”保全,不得傷害。《清太宗實錄》,卷五九,第17頁。看來,他要用招撫的政策,不動干戈地得到寧遠。同時,清太宗又派遣八旗兵屯駐于寧遠以西的大路,保持對吳三桂的軍事壓力。他指示在前線的諸王貝勒,說:“寧遠之人,若欲歸順,令我軍入城,必索城中大員為質,命我兵嚴守城門,然后可入,不然,恐墮其計。”《清太宗實錄》,卷五九,第18頁。

時間一天天過去,已經到了四月,仍然看不出吳三桂投降的任何跡象。漢官張存仁再進取寧遠之策。這次,他不主張進兵寧遠,提出對寧遠采取和平攻勢,闡明政策,招之來歸。他說:“皇上宜頒敕諭于寧遠城中鎮將等官,開明松、錦生殺之理,順逆之端,誅留分別,一一詳示。吳三桂并非奇才良將,有不搖動其心者乎!”他憶及當年守大凌河城時,屢次讀到清太宗的招降信,促使守城的將官包括他本人無不“動念”,最后獻城投降。他認為這是一個成功的經驗,特提醒清太宗當乘“今之寧遠正在倉皇無措之際”,速給寧遠吳三桂等人寫信勸降,“仗我皇上之福,一紙賜書,勝于加兵數萬,人心動搖,勢如破竹,皇上乘機運策,因時速成”《清太宗實錄》,卷六〇,第4—5頁。

清太宗接受了張存仁的建議,立即以他的名義,分別給寧遠吳三桂諸將及被圍的塔山、杏山官兵寫信招降。特派刑部啟心郎額爾格圖趕往前線,將他的信件交圍城的諸王貝勒,由他們傳送各處。

這是清太宗首次直接給吳三桂寫信,呼吁他認清形勢,乘時歸順。為了解清朝對吳三桂的政策,不妨將此信的內容引述如下:

大清國皇帝敕諭寧遠吳大將軍:

朕以大兵圍困松錦,松山副將夏承德先行納款,率眾來歸,故彼眷屬,并所部之人俱加留養,洪承疇亦留養之矣,其余抗命者盡行誅戮。惟祖大樂等,因系將軍之戚,姑留之。錦州祖大壽歸命,其眷屬部眾俱獲保全,此正大將軍趨吉避兇建功立業之秋也。倘狐疑未決,不速來歸,爾明國皇帝有不疑將軍而加之罪者乎?將軍果能乘機構會,決意來歸,則明哲之智,誠附之功,與迫而后歸之松錦諸臣,大相懸絕。將軍之親戚可以完聚,富貴可以長保矣。否則,將軍之全軍已為我所取,印信已為我所奪,松錦陷沒,坐視而不能救,種種罪愆,爾明國皇帝寧有輕恕將軍之理耶!

曩者祖大壽之在錦州也,爾明國皇帝每疑之而欲加以罪,然而終不能者,以其族黨甚強,且據錦州故耳。今將軍以孤立之身,負危疑之跡,豈能自保無虞!況爾明國,“流寇”轉熾,土宇凋殘,傾亡之象,將軍已目擊之。時勢若此,將軍雖勇,一人之力,其奈之何哉!將軍不于此時幡然悔悟,決計歸順,勞我士兵,遲我時日,彼時雖降,亦不足重矣。今爾明國皇帝,雖遣使講和,其誠偽難知,成否亦未可必,而將軍親故,俱在于斯,歸我之念,誠宜早定。朕以真情反復開諭,將軍其詳慮而熟思之。

清太宗還給同守寧遠的白廣恩和柏副將各一封信,文字不長,中心內容與給吳三桂的信基本相同。他要求他們能“開導吳將軍”,“同心協謀,舉城歸順”,將給予優厚待遇。以上三封信全文,詳見《清太宗實錄》,卷六〇,第5—7頁。

緊接著,清太宗授意與吳三桂有親屬關系及個人交情最厚的人,都給他寫信,力促其歸降。吳三桂的摯友張存仁、其兄吳三鳳、舅父祖大壽、姨夫裴國珍、表兄胡弘先(為姨母表兄弟,皆系祖大壽外甥)等都“遵旨各遺三桂書一函”。限于篇幅,這些信的內容不便一一引述,全文詳見《清太宗實錄》卷六〇。我們還從其他記載中看到吳三桂的好友,如漢官鄧長春見《明清史料》首本第一本,第46頁。、陳邦選、姜新等人見《明清史料》丙編第一本,第85—86頁。,也與張存仁等先后分別“致明寧遠總兵書”,不用說,他們也是“遵旨”而寫的。

以清太宗為首,動員這么多人給吳三桂寫信,確實構成了一股強大的政治攻勢。他們的信,都寫得很實際,都從個人的實際情況出發,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明其利害,娓娓道來,不禁令人感動。

吳三桂讀到這些如雪片飛來的信,該作何感想呢?恐怕不會無動于衷吧!寫信的這些人,除清太宗外,都是他的至親好友,有的甚至是同他一起長大,因而最了解他,也能洞察他的思想活動,尤其是能體諒他此時的處境,他們的話,不能不引起他思想的起伏。首先,三桂的處境是他三十年來最困難的時刻。他真的陷入孤立和最危險的漩渦之中,他正處在十字路口,需要作出抉擇。他所依靠的與之有血緣關系的祖氏滿門,包括祖大壽等三個舅父,祖澤潤等十余個表兄弟皆降,還有他的哥哥、姨夫一家,以及共事多年互為依賴的好友都投入清政權,“俱臣服于此”,“明國豈有不疑”三桂?而他欲“洗骨肉之嫌疑”,實不可得。這就是,鑒于三桂的親屬皆降清,崇禎不會再信任他。主疑臣危,自古而然。其次,松山大戰時,三桂“在陣逃出,大兵盡喪,總督文武官俱陷”,三桂獨存,“罪將安歸”?不惟富貴不能“舉保”,連身家性命“又不知作何結局”。他們警告三桂,崇禎不會寬恕他臨陣逃跑的罪過的。第三,三桂在軍事上已遭慘重損失,現固守寧遠,勢單力孤,如清兵一旦兵臨城下,明朝無力援救,那時,或是被迫降,或是為明盡節而死,除此兩途無它。三桂的宗族親朋都認為不可取。正如清太宗所明告:歸降早,功最大,與迫于形勢而歸的松錦諸將官則待之完全不同。所有這些,三桂比誰都更清楚自己的目前處境,他從自己的親屬和好友在對方已得到的優待,當然不會懷疑他們提出歸降條件的誠意。清太宗向他發出歸降的呼吁,的確選擇了一個恰當的時機,殷切之意,不可謂不誠,替他剖析事理,不可謂不深,提出優待條件,不可謂不厚。總之,這一切,都無可挑剔,具有很大的誘惑力。

然而,吳三桂對此毫無反應,這些信如石沉大海,沒有得到一點回響,這多少使人感到有點意外。三桂的親屬與至交都滿以為有把握的事,卻沒有出現,這不能不讓他們失望。

轉眼之間,夏去秋盡,已是崇德七年(1642)十月的初冬季節,清太宗和三桂的親屬好友的招降仍然沒有產生任何效果。三桂繼續保持沉默,不置一答。這時,清太宗以他的哥哥阿巴泰為“奉命大將軍”,又組織了一次對關內的遠征。《清太宗實錄》,卷六三,第15頁。與此同時,他仍不放棄對吳三桂的爭取,再次給三桂發出了勸降信,寫道:

大清國皇帝敕諭寧遠城吳大將軍:

今者明祚衰微,將軍已洞悉矣。將軍與朕素無仇隙,而將軍之親屬俱在朕處,惟將軍相時度勢,早為之計可也。

清太宗這封信寫得簡短明確,實則是催促吳三桂盡速作出回答。他“又命總兵官祖大壽致書吳三桂”,希圖以吳三桂最依重和最信任的祖大壽來打動他。祖大壽立即寫信,并附上他自己常佩帶的小刀一口,作為信物,來取信于三桂。祖大壽的信是這樣寫的:

寧、錦間隔,不相通問者歲余矣。春時松山、錦州相繼失陷,以為老身必死無疑。不期大清皇帝仁圣,不但不加誅戮,反蒙加恩厚養。我祖氏一門,以及親戚屬員,皆沾渥澤,而洪(承疇)總督,朱糧廳輩,亦叨遇優隆。自至沈陽以來,解衣推食,仆從田廬無所不備,我已得其所矣。幸賢甥勿以為慮,但未知故鄉光景如何耳。以愚度之,各鎮集兵來援遼左,未一月,而四城失陷,全軍覆沒。人事如此,天意可知。賢甥當世豪杰,豈智不及此耶!再觀大清規模形勢,將來必成大事。際此延攬之會,正豪杰擇主之時,若率城來歸,定有分茅裂土之封,功名富貴,不待言也。念系骨肉至親,故而披肝瀝膽,非為大清之說客耳。惟賢甥熟思之。虎骨靶小刀一柄,是賢甥素常見者,故寄以取信。以上兩信全文見《清太宗實錄》,卷六三,第16—17頁。

清太宗與祖大壽的信,送去寧遠,又如石沉大海,杳無回音。不久,十一月初,吳三桂以實際行動做了回答:這就是繼續與清軍對抗。據多羅豫郡王奏報:明寧遠總兵吳三桂率馬步兵出戰,清兵將其騎兵擊敗,獲馬七十二匹、甲三十七副、弓三十九張及其他少量軍用物品。《清太宗實錄》,卷六三,第27頁。由此看來,三桂仍無降意。

崇德八年(崇禎十六年,1643)正月,祖大壽深感于清太宗的厚待,特上進取之策。他提出:宜先取關外五城(指寧遠、沙后所、中后所、前屯衛、中前所諸城,今屬遼寧綏中與興城兩地)最為上策。他認為“彼(指明)已虛弱,燕京震動,關外驚惶,況吳(三桂)總兵罪重憂深,文武官屬,心皆恐怖,罔知所措”。應乘此時,“或收撫,或征討”。他特別提到:“先攻取中后所,收吳總兵家屬,吳襄必為之心動,吳三桂亦自然擾亂。”其余各城,“不勞而自動矣”,寧遠失去支持,更易攻取。《清太宗實錄》,卷六四,第2—3頁。祖大壽這一建議的中心意思,還是著眼收降吳三桂。他在錦州投降時,曾許下說降三桂的諾言,至今未見實效。因此,他要清太宗出兵先攻三桂家所在的中后所城,取其家屬,逼迫三桂自動投清。但這一建議未能實施,而清太宗于半年后去世了。

就在祖大壽提出這一建議后的第八天,正月十九日,突然,接到吳三桂派一名叫索內的蒙古人給他送來的一封信。吳三桂終于回信,總算給了他舅父一點面子。祖大壽立即將信呈交清太宗御覽。可惜,清朝官方史書沒有把這封足以反映三桂思想的重要信件記錄下來。這也難怪,因為信是寫給祖大壽的,倘若寫給清太宗,很可能“實錄”于史書之中。盡管我們無從知道此信的內容,但從清太宗閱后給三桂的信中,多少可以窺見三桂的基本態度。清太宗的信一開頭便說:“爾遣使遺爾舅祖總兵書,朕已洞悉。將軍之心,猶豫未決。朕恐將軍失此機會,殊可惜耳。”《清太宗實錄》,卷六四,第5頁。清太宗讀了信,概括三桂的態度是“猶豫未決”。這就是說,三桂已有降意,但尚未下定決心,還在考慮之中。三桂選擇這個時機給舅父祖大壽寫信,確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此時距明亡僅有年余,明已處在亡國的前夕。以李自成、張獻忠為首的農民起義軍正在蓬勃發展,矛頭所向,確指北京無疑。關外清兵正向山海關、進而向北京逼近。關內外這兩大軍事力量,不管他們的各自利益多么不同,而在實際上卻形成了對北京的夾擊之勢。明朝如一個垂危的病人,已失去任何自衛的能力。等待它的只有滅亡!凡有識之士已看出明亡僅是時間問題。正如明末有人指出:“雖當時無流賊之蹂躪海內,而明之亡也決矣。”佚名:《明亡述略》序。以三桂之明哲,不會看不出這一險惡的形勢的。一年前,他拒不答復多方勸降信,表明他對明朝尚未喪失信心。而現在復信,至少反映他的信心開始動搖。他對降清一事“猶豫未決”,雖流露出一點降意,不過是為將來降清留下根據,把進退選擇的主動權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究其本意,至少在眼前,他還不打算歸降,或者進一步說,他根本就沒有降清的想法。他不直接寫信給清太宗,對這位渴望招撫的皇帝一番好意不置一詞,就已清楚地說明他不想尊奉或不承認他是皇帝,只從親屬的關系上來答復舅父的勸說。他也明知此信一定會落在清太宗手中,因此以委婉的口氣透露自己左右為難的想法,明處是求得他們的理解,而實際是婉言謝絕勸降。清太宗在給他的復信中,又不厭其煩地闡述形勢,力勸盡早來歸。三桂不予理睬。此后,直至順治即位,還不斷招撫,也沒有使他改變主意。甚至他一度決定投降農民軍,而不投清朝。我們把這一系列的事聯系起來,就會明白,吳三桂確實與他人不同,他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就沒有降清的思想。

吳三桂為什么長期堅持不降清?史學界通常有一種幾乎固定的說法,認為三桂是“明朝統治集團中最反動、腐朽、頑固的階層的政治代表”,他沒有降清,據說“是純從個人利害考慮的”,如說他有龐大的家產,父子皆貴,居于優越的地位,等等;他沒有公開降清,僅是“表面現象”,因而“迷惑了明朝統治集團中不少人,包括崇禎皇帝在內”《叛徒吳三桂政治活動中的階級根源》,載《明清人物論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這只是說到了問題的一個方面,而且是不盡正確的一個方面。考察三桂的主導思想,還是“忠君”的思想制約著他的行動。我們看到,在明清長期交戰中,有大批明朝將官降清,基本有三種情況,一是戰敗被俘,如洪承疇;一是走投無路,被迫接受招撫,如祖大壽二度被圍,二度投降;三是受到明朝迫害,無法自存,轉而投清,謀求生路,如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等,在險遭明朝謀害時,毅然歸降。除此,極少自動投順,特別是在明朝高級將吏中,更屬罕見。他們生活在封建禮儀之家,接受中國幾千年來的儒家思想教育,尤其是到了明代,思想統治更嚴于歷代,所受思想訓練亦更嚴格,他們重名節,放在人生的第一位。在朝為官,則把忠君視為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因此,明朝皇帝無論昏庸與否,也以忠心對“上”——皇帝。在同清的戰爭中,死節之士屢見不鮮,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投降。祖大壽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他第一次被圍于大凌河,達數月之久,城里糧食吃盡了,殺馬吃;馬快吃完了,殺人吃,沒柴燒,以人尸骨代替。已到了如此悲慘的絕境,還是堅持下去。直到清太宗再三招撫,才被迫停止抵抗。他以智取錦州作脫身之計,重返明朝,又與清兵打了整整十年仗;最后他守錦州,第二次被圍,堅持了整整一年而后降。明朝將士這種頑強精神,清太宗十分欽敬。他認為,這都是讀書明理的結果,所以才以生命忠君不移。王先謙:《東華錄》天聰五年閏十一月。明末人在論及明衰敗原因時,揭露其“失德”種種,但卻肯定其思想教育可取,說:“惟學校教養之澤,涵濡人心,四方忠義之士,捐軀斷痘,迄國亡之后猶不絕,此以見太祖法制之善,歷三百年而未敝也。”佚名:《明亡述略》序。可以說,明朝士大夫及將吏都受此“教養之澤”,以喪名節為恥。吳三桂同他們一樣,這一思想是根深蒂固的。他雖然戰敗于松山,但仍然有寧遠,有軍隊,在這種情況下,他豈能輕易投降!中國向有輕“夷狄”的傳統大漢族主義思想,作為“天朝”的臣子,臣服于“夷人”,也為士大夫所不齒。要使他們放下架子,屈尊于“夷人”之下,一般來說,也是很難做到的。吳三桂的基本思想不會超出這個范疇的。他“忠君”的思想,較之已降的那些漢官,似可以說,更堅定些,這在以后的事變中一再表現出來。如果說,明未亡時,他尚有所恃,那么,當命他撤寧遠進京“勤王”時,他還沒有動搖;即使明亡時,他也沒有向清求降。他是清入關前明在遼東最后一個降清的人,僅以此而論,難道還不能說三桂“忠君”嗎?三桂少時就有“忠孝”之名,即忠君、孝父母,及長,他將此奉為至圣的準則。有父親在朝,他是不會違背“忠孝”而降清的。順治二年(1645)十一月,他在給世祖的奏疏中,公開說:“臣受前朝知遇最厚。”正好說明當時他恰恰是出于感恩圖報,決不肯叛明投清。《清世祖實錄》,卷二一,第20頁。一句話,他在明清關系上,直至明亡,他是堅定地站在明朝一邊的。他給祖大壽的信,表現出“猶豫不決”,大抵是敷衍塞責,不好傷害舅父的苦心,并不說明實質問題。

朝廷對三桂和他父親深信不疑,可以說,與日俱增,恩澤深厚。崇禎對祖、吳兩家采取優容厚待的政策,以兩家為撐持遼西危局的支柱,是明得以保持遼西這塊殘土和阻止清兵進關奪權的基本力量。崇禎明知祖大壽在后金圍大凌河城時已降清,故作不知,仍給以信任;祖大壽隨同袁崇煥入援京師,因袁被逮,大壽率眾嘩變,逃離北京返寧遠,崇禎亦不加罪。同樣,三桂父以先后援大凌河城和大同得罪而一度被削職,很快又恢復職務。三桂本人在松山逃脫,僅降級而已。清太宗和祖大壽、張存仁等人所寫信中一再警告他,崇禎不會輕饒其臨陣脫逃之罪的。這樣估計,一般說來,并不錯誤,但他們沒有想到崇禎為了全局的利益,對他會采取特殊的政策。這一政策的結果,不但穩定了三桂,更使他堅定地站在明朝一邊。三桂自知逃罪之重,卻不叛明,亦說明他忠明之心不變。這種情況,到了崇禎十六年(崇德八年,1643)秋,清太宗去世,順治即位后,迅即奪取了中后、前屯、中前三城,惟寧遠孤存,處境更難于前,他仍然沒有改變自己忠明的立場。因此,用諸如財產多、在明地位高等原因來解釋三桂沒有降清,顯然是不全面的。事實上,三桂的家產大都在關外,父升官,在北京供職,那已經是很晚的事了,他在北京的時間很短,不會有更多的財產。至于地位,清太宗許諾的條件是“分茅裂土”,意即封王,恐怕比明朝給他的總兵官要高得多。伴隨而來的,財富也不會比明朝給得少。這些對三桂個人來說,是他思想考慮的因素,但主要的不在于此,實在是“忠孝”思想起主導作用,支配著他的行動。不這樣從具體人具體思想去分析問題,就會把極為復雜的思想活動簡單化,很難深刻地闡明歷史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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