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有些沮喪,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光明正大踏進那座別院兒里,同她們相處時,某一天發生了一件不長記性的事,我才因禍得福了。
我以為我快要親眼見到荷姑娘發瘋了,倒不是為了看稀奇和心里刺激,而是真正開始擔心她。我當然也害怕,可是我一聽見她可憐兮兮在屋里哭,忍不住又來到了鐵窗前。
我看見敘荷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一動不動,她歪在屋中央陳舊的太師椅上,抽抽噎噎地傷心著,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我喊了她好幾聲兒,她只顧著哭也沒空搭理我。
敘荷,敘荷,你怎么了?
你不要哭了,有我呢,嬤嬤也一會兒就來了。
敘荷,小榮子來看你啦,你不哭了好嘛。
我重復了好幾句這樣的話,只是在最后一句才加上了自己的名字。
敘荷才哭回神了,她緊抓椅子兩旁的把手,有氣無力地坐了起來,身上單薄的裙子隨著主人蕩起搖曳,拂過她又細又慘白的腳桿。女人就那么光著一雙瘦成皮包骨的臟腳,像我弟弟那樣步履蹣跚向我走來。
她遲疑地走到窗戶這里,一看見了人,果然好多了,哭得不再那么響,只剩低聲啜泣,肩膀和胸脯仍止不住地抽動。
我告訴她,不要哭啦,等我長大了我就把你給救出來。
她卻不在乎這種解救,招了招手讓我把頭伸進去,她有話要問我。
我猶疑后,只把耳朵朝她貼得近些,讓她就這么說,我聽得見。
敘荷不肯,繼續央求著我把臉從鐵窗里伸進去,我不爭氣地受她那可憐樣子的蠱惑,無奈將頭伸了進去。
她便終于實在地捧住了我的臉頰,不停地撫摸起來,她眼里含著閃閃的淚花,憐愛目視于我,最終悄聲噓氣問話:怎么只有你來了?學申呢?仲旻呢?
據向齡后來說,敘荷只要看見是小姑娘就愛這么問人,向齡也是被這么問過的。學申好像是她最重要的人,因為她每次第一個問學申。至于仲旻,是她早早夭折的兒子,在肚子里或襁褓時就沒了,也是向齡的三哥。
由于敘荷嘴里的熱氣直撲在我耳朵上縈繞,我癢得忍不住嘿嘿直笑,我一笑,她漸漸忘了問話忘了哭,也跟著一起咯咯笑了起來。
真是哭笑不得。
然樂極生悲,我笑得動作幅度一大,卻悲哀的發現我又給卡在鐵窗上面了。我以為上次卡過一次,它會被我卡大一些,不那么容易再卡住。真是異想天開哩,我仍然被這生銹的鐵窗卡得死死的。
我由笑轉悲,再也笑不出來了,只得慢慢地磨動頸腦部分試著脫離。可是敘荷看見我那齜牙咧嘴的神態動作,仍然在傍邊笑著。還叫我不要往外跑啊,一起進來得了,頭卡了身子也是能進的。
我哪能聽一個瘋人胡言亂語?掙扎得更用力了些,一時竟怕她會我將我給抓進去,越想越怕,也不要她挨我了。
我正在上也扭下也扭,整個人處于一種無比滑稽的時刻,一道不解的聲音忽然出現:“你在做什么?”
我先前光顧著扭動,加上敘荷的笑聲,我愣是沒聽清那是個算陌生的聲音。只著急求救般喊了那人一聲兒嬤嬤。
“……我不是嬤嬤。”這人沉著回道。
第二次我才聽清這是一道清朗的嗓音,不是嬤嬤嗓里有痰的音,也不是向齡與我一樣清脆的音。
一聽這文氣沉著的聲音,我莫名知道這人是誰了,一下子便急了,我不愿意以這樣的形式見到張府里的人物,這樣的會面只能使我顏面掃地。
于是我更拼命用雙手扯鐵窗,使勁兒地拔頭,卻將自己急得痛苦不已。
接著,我忽然感到上方有一股陰影籠罩過來,帶著一股微微的涼氣,使焦急惱火的我怔了一下,也不知那是隨季節冷下的風,還是他身上體虛的溫度,或者是混雜而來的。
隨之他沉聲告誡我,別動。
我才被徹底鎮住似的,鎮得忘了掙扎忘了動。
他竟然上手來幫我了,并且一點兒也沒碰到我,他個子比我高許多,軀體彎了些,握住上面的鐵棍是輕而易舉的。
他看起來雖然羸弱,力氣可沒有我想象中的小,竟然從頭到尾一點兒也沒挨著我,就把我的頭不大費時解救出來了。
即使是看起來比較扎實的嬤嬤,光是替我拔著扯著都廢了好大力氣。這次也許還有敘荷幫忙的原因,她見他這樣幫我,竟有神智一起幫起了忙,只往兩邊扯就是了。
我被解救以后,摸上磨痛的下顎脖子,不經意間起身來,便極近對視上了一雙端正沉靜的長眸細眼。
那是有生以來,我第一次和一個比較陌生的人的眼睛距離如此之近。
他目光清淡,處之泰然地拉開距離,可在中途他倏地微一睜眼,蹙起了眉頭,情緒不明地盯住了我整個人,含著一種難以接受的古怪,仿佛發現了什么驚天秘密似的,叫人惴惴不安。
我當時心頭一跳,頓時駭然,又驚又懼,不管不顧地逃了。他很可能已經發現那日在墻頭偷窺的存在正是我,于是開始在內心自顧自地怫然不悅呢。
等我逃出去后,我發現仲硯好像跟了出來,因為有輕微的腳步聲在后面重疊著,他這病懨懨的模樣可不像我能爬能跳,只能開了后門要出來。
可是我回頭一看,他并沒有追出來,只有后門頭一次向我大大方方敞開著,仿佛在勾引我進去,也在示以友好。
我雖然有那個心思,可不敢從門里正大光明進去,大抵是飛檐走壁的偷兒當慣了,潛意識里有了身份的自覺。
見他并未攆出來,只開著門,過了一時片刻,我才躡手躡腳好奇地過去,屏聲斂氣地貼在門墻邊兒上,小心翼翼往里探去,查看一下當下的局勢。
這人物真是奇怪,既不攆我出來收拾,也不關門隔掉賊兮兮進入別院兒的偷兒。大抵是知道了這扇后門名存實亡,擋不住偷兒啦。
他只像我第一次看見的那樣,在鋪了紙張的石桌上寫寫動動,不同于第一次的是,他這回坐下了,坐得也是那么端端正正的,脊梁骨里頭仿佛嵌入了一根堅硬的鐵棍,致使他單薄的后背如此筆直。
一見他這樣有浩然正氣的背,我恍然悟了出來,他一定啊是坐在那兒等著偷兒,刻意開了門當餌勾引,要來個甕中捉鱉,到時候再好好懲罰我;或是嚴肅地將我臭罵幾句,或是屈尊將我痛打一頓,最壞不過綁了崽子派人上門找父母警告一頓去。
我雖然有自信逃掉,也不太敢去惹張府里的人物了,他要是向齡那樣的女孩子,我一定還有點兒自信,像上次那樣給人添堵搗亂。
見識過他扯鐵窗的氣力,那天我夾著尾巴做人,悄悄冥冥地走了。
因才被主人不陰不陽地撞見,那兩三天我是忍住沒來的。
隔好幾日我又來的時候,嬤嬤說她習慣了留縫兒給我,那幾天里又不見我人影兒,倒是來了一條比較討喜的臟兮兮的小狗,和我一樣的討喜咧。
真不知道嬤嬤是在夸我,還是在貶我呢。
嬤嬤就在門邊兒上與我絮絮叨叨聊天,談起敘荷神氣時曾經也養過一只狗,不過卻是昂貴的洋狗。狗隨主人當時也可神氣了,又極度聰明聽人話,更愛護主人,連屋里的仆人也給一起護上了。
總之嬤嬤盡講那條狗的好,不過自然是府里的人給襯托出來的。倘使依嬤嬤原先不喜歡洋狗的性格,她是不肯講它的好的,只可惜它為人所害,還沒享受幾天神氣,早早就被腌臜人神不知鬼不覺的給毒死了。
我們在門口聊著,我聽得有滋有味兒,便不知不覺進了門來。當講到洋狗被人毒死后,我也沒了骨頭力氣似的靠在了墻上,替它傷心難過。
很快從我耳朵上外泄的力氣,更多地鉆回身體里一振一聳的。
張府里的人物今日竟然來了。
真是奇怪,這個日子不該是他來探望敘荷的時間,他前兒明明已經來過了。我看見他時已自覺出了門檻,不占他家的地。
嬤嬤怕他責備,趕緊說我是她親戚家的孩子,貪玩兒來竄門子的,她正要趕我走呢。
仲硯表示不要緊、不妨事的同時,我不甘心地否認嬤嬤的說辭,才不是呢!
他們同時一愣后,嬤嬤趕緊給我使眼色,仲硯對我的直白和誠實倒是覺得饒有興致。因此,他一本正經地問我,那是什么?
我了半天還是沒好意思說出個所以然來。
嬤嬤比我還著急,在一旁甚至打眼色偷偷指向了敘荷屋里,暗示我用敘荷來當合理的解釋,畢竟那也是事實。
仲硯見我誠實,竟然大剌剌打開了后門,示意我進來。這時我卻遲疑了,心里還是沒有底,摸不清意思,更不相信他的友善。我更相信的是嬤嬤那樣的勸話和向齡那樣的吩咐,卻不敢相信人物令人懵然的友善。
嬤嬤一時也不清楚意思,只好不發話,在一旁靜候。
仲硯總是打量我的眼睛,可我的眼睛不是那么的好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他看著我,遲遲出聲肯定道:“進來罷。”
“咦?你怎么不趕我呢?”
他頭一次說那么多的話,耐心回答道:“這里反正缺人氣,早就荒廢了沒有修繕,平時更沒什么人來,連仆人都不愿意涉足。現在來個人走動增添人氣也好,只要你不去那邊兒府里亂闖,在這里,我還是能做一點主的。”
嬤嬤露了點兒喜色在旁邊附和著同樣的話。
我終于光明正大踏進去后,總也感到底氣不足。于是把先前我了半天的話,給畫蛇添足說出來了,“我跟你們也算是親戚的,我是向齡她媽的外甥女,所以我來也應該算是走親戚的吧?”
因為我在家確定了我從向齡那里聽到的易嫚二姨太,是我家的親戚易嫚姨娘,我才敢同仲硯說的。
可是說完話,我察覺這才更像是說謊,開始惱恨自己了。
仲硯一時怔然,沒料到我會說這么一句,他態度也不差,一雙眼睛被日頭晃得微光明亮,仿佛在夷悅,緩緩地,他微笑點了頭并不駁斥我的話。
他不像我預料中向齡的那種態度,竟然就這么承認了我的身份,也很可能只是不放在心上罷了。
我進來后終于看清他在石桌上寫的是密密麻麻的字,但我都不認識。他也作了一幅丹青,我只看得懂這個,丹青上風華正茂的旗袍女人很像是敘荷。
我才第一天被準許進來,不敢太放肆與他搭話,只敢安安靜靜在傍邊看著。
除了有事,他也不多話,一點兒能嘮嗑的話都沒有,人真是無趣,唯一有趣的則是他的丹青與本子上的字。
之后我除了貼在窗戶上看看敘荷,或是和嬤嬤說說話以外,開始四處蹦波了,我在庭院里可算嘗遍了光明正大的滋味兒,但偶爾也會被一旁做活兒的嬤嬤訓話,限制我哪里不能去啦,哪里不能碰啦。
除了這使我有些不痛快,還有一宗小事。
當日仲硯離去前,快走之時,突然回過身來示意嬤嬤到他跟前兒去,嬤嬤像我走向她時一樣,又聽話又謙順。
他光是回個身兒,她便停住了活兒;他讓她過去,她便放下活兒立馬過去;他請她身子低一點兒,她就低矮許多。與他配合得光見眼神表情即心神領會,像常年服侍過他的人。
簡直使我羨慕張府人物天生自有的地位。
真不知仲硯靠到嬤嬤耳邊去說了什么話,我一靠近些,他們便走遠了不讓我側聽。在仲硯面前,我仍不敢放肆,只好作罷。他們窸窸窣窣說話,說了好幾句,嬤嬤停頓著還往我這里看了一眼。
等仲硯走了,嬤嬤也不告訴我到底說的是什么悄悄話。
就連我下一次來的時候尋問,嬤嬤也是那么敷衍。
只是我來了以后,不等我露出想進門兒的心思,嬤嬤一見了我便自動開門了,還客客氣氣的。我心下揣測,難不成我是易嫚姨娘外甥女的身份就此生效了?
嬤嬤并不質疑我,將那天他們的悄悄話留了幾分說,既然我是易嫚姨娘的外甥女,也是向齡的表妹,一家人串門子走親戚,不妨事的。
來來回回她只重復這么幾句,不肯多說。
等我忍不住出招,一促狹說既然我是易嫚姨娘的外甥女,那我就要出了這里的破別院,去正府里走動走動啦。
就把嬤嬤駭得直拉住了一動也沒動的我,她甚至蹲下來握住我的雙臂,憂心忡忡地嚇唬人:好姑娘,你可千萬別去那頭的府里,仔細了你的皮兒,像那條洋狗一樣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