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你被數據控制了嗎？！

“我們不斷地利用我們不理解的公式、符號和規則，以使我們能夠得到那些我們個人所未掌握的知識之幫助?！薄狥.A．哈耶克《知識在社會中的利用》，1945年

“最重要的東西是無法衡量的。”

——愛德華茲·戴明

在浪漫喜劇電影《我配不上她》中，男主角問自己：“10分的人怎么會喜歡5分的人？”電影圍繞著一段愛情故事展開，講述了一個平凡的機場安檢員柯克和從律師變為活動策劃人的漂亮女孩莫莉之間發生的事。就人物魅力而言，莫莉絕對是一個“10分”女孩，她美麗、聰慧而富有。而男主角是一個低于平均水平的“5分”男人，他十分瘦弱，只是一個工薪階層的年輕人。雖然柯克愛上了莫莉，莫莉顯然也對他很感興趣，但他們在相處中卻表現得十分笨拙，發生了許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像柯克的朋友說的那樣，一個10分的人也許能和8分的人交往，5分的人也可能與7分的人接觸，但5分的男人絕對配不上10分的女人。

數學本身并不存在引申的概念，但可見的是其中的差距實在太大。數據的規則就是這么明確。電影中的所有配角，包括柯克和莫莉的家人、好朋友和各自的前任都認為他們倆的戀愛關系不可能維持下去，試圖說服兩個年輕的戀人放棄彼此。不出所料（但有趣）的是，在接下來的劇情中，兩個主角逐漸疏遠，互相猜疑。他們之間的交往變得不自然，顯而易見的瑣碎小事被不斷放大，誤解也無處不在。兩個戀人對此感到困惑。他們不再了解彼此的感受，在關系破裂后重新回到了各自的世界。10分的人和5分的人不可能成為一對幸福的伴侶，至少看起來是這樣。當然，在影片的結尾，柯克和莫莉還是重歸于好，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盡管有一些不太好的事情發生，愛情仍然獲得了勝利。兩個主角克服了糾結于分數的毛病，選擇聽從自己的內心。在數學上不可能發生的事，被愛的不理性擊敗了。愛情喜劇就是這樣，因為可預見的狗血結局而落入俗套。

根據英國統計與生物學家羅納德·費舍爾（Ronald A. Fisher）的觀點，統計學是“人類進步的特別方面”，“將其特殊性賦予了二十世紀”。無論我們是否同意這種說法，我們不能否認數據在很大程度上操縱著我們的世界，成為我們社會、經濟和政治決策背后的推動力量。正如柯克和莫莉一樣，數據影響著我們和我們身邊人的行為。我們每天都會進行衡量和比較，不斷地通過通用的尺度來評價自己的美貌、智力、機敏和成功。我們會量化所有事物，包括收入、性能力、生活質量和幸福程度。我們的生活被數據包圍著。當我們習慣這一切，就不再注意到數據的力量。

我們來看一下一些研究所和私人機構在環境政策、社會福利和治理等不同領域制定的具體指數和指標。我計算了一下，社會科學領域有300多個合計指數，它們來自于數以萬計的單項指標，事實上肯定還不止這些。這還不完全包括政府統計部門的那些數據。而且，這種數據是非常不完整的，它只涵蓋了一些特定的研究領域，比如我在自己的學術經歷中涉及的社會發展和治理，甚至沒有納入由自然科學家、工程師、醫生、建筑師和其他“硬”學科代表所產生的數據，而這些數據可能會有無限多。

每個星期，每個月或者每年，世界各地的幾百個智庫、非政府組織（NGO）和研究中心都會生成一定量的數據來評估經濟狀況、城市生活質量、企業競爭力、低收入國家的發展速度、教育水平、福利體系中提供的服務、給社會帶來破壞的貪污腐敗以及無數社會機構的工作等。他們甚至會測量一些明顯是“微不足道”的經濟方面，比如全球范圍內麥當勞巨無霸的比較成本、不同財富得以跨境的便利程度、公司在某個國家獲得執照的所需天數、所有可能的國家風險（包括戰爭、恐怖主義和經濟不穩定性）、銀行評級、公司和國家債務、旅游競爭力、計算機素養、受教育程度、全球性的饑餓、糧食安全等。

這些數據用來評估發展戰略、衡量績效，為決策提供信息和指導改革。簡言之，它們推動了全球治理和國家治理。比如說，績效指標已經成了分配對外援助和投資的重要標準，于是它得以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一國的經濟水平。這些數據帶來的政治、經濟影響力也許在私人機構發布的信用評級中得到了最明顯的體現。同樣，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發布的財政評估數據能單方面強制各國遵從。在許多部門，數據的激增已經模糊了公共和私營機構之間的區別，如政府制定的制度、程序，公司、機構、顧問、審計員和非政府組織制定的數據基準、評級和排名往往會對其進行補充（且經常得以實施）。為了獲取數據在政治和經濟事件中的影響，并結合公共和私營機構的作用，許多分析師引入了“元治理”（Metagovernance）和“跨國私人治理”（Transnational private governance）等術語。

統計測量在如今有著無限的應用。數據在所有領域都發揮著主導地位。即使是體育運動，也在很大程度上依賴著數據的考量，專家會在電視節目中量化運動員的表現和戰術模型。棒球就是一個我們熟知的例子，它的傳統和數據緊密相連。現代棒球之父亨利·查德威克（Henry Chadwick）在他1868年出版的《棒球運動：如何學，如何打，如何教》一書中，系統地將統計推斷應用于棒球規則，而后，棒球運動很快成了全美國最流行的運動。查德威克曾是一名板球專項記者，他熱衷于數據統計，并創造了世界上第一個棒球數據集。他列出了所有比賽的具體細節，包括主要俱樂部擊球手的出局、得分、全壘打和三振的次數以及頻率。他認為，其中一些統計數據能夠反映擊球手的真正能力，而另一些則不能。他不贊成對全壘打（所有種類的全壘打）過分“炫耀”，并且強烈建議在計算打擊率時將場上失誤擊打排除在外，因為這顯然沒有表現出他們的擊球技巧。他想利用統計數據來革新這項運動，使之“從二十年前的簡單場地練習，變為如今更具男性化和科學性的球類運動”。

棒球運動中數據的力量為2003年的暢銷書《魔球：逆境中制勝的智慧》提供了敘事線索，這本書后來還被改編成了一部由布拉德·皮特主演的好萊塢電影。該書聚焦于奧克蘭運動家棒球隊的經營策略，利用場上數據進行比賽統計分析（即以美國棒球研究協會命名的賽伯計量學來進行統計分析），在預算有限的情況下，組建一支實力強勁的隊伍?！赌颍耗婢持兄苿俚闹腔邸分械暮诵那疤崾牵羟蚪绲膫鹘y認知經常會忽略一些重要的潛在因素，而它們卻成了決定比賽輸贏結果的關鍵。通常用來評價球員能力和確定薪水的因素包括盜壘成功、打者打點、打擊率等。它們對于評價一支隊伍的成功與否則顯得有些過時了。相比之下，嚴謹的統計分析表明，像上壘率和長打率這樣的其他因素才是評判成功更好的指標，雖然對觀眾來說這些數據并不矚目。這樣的觀測結果往往和傳統棒球認知并不相同，于是奧克蘭運動家棒球隊能夠以一個相對適中的價格招募到在這些“新”指標上表現優異的球員，因為棒球市場常常低估了他們的價值。

哈佛大學哲學教授邁克爾·桑德爾（Michael Sandel）在《金錢不能買什么》一書中，對奧克蘭運動家棒球隊系統性采用現代統計模型進行了論述。他認為，這支隊伍“把新型量化交易者帶給華爾街的東西運用到了棒球比賽中，而這就是利用計算機分析戰勝依賴天分和個人經驗的老將的能力”。桑德爾通過分析奧克蘭運動家棒球隊的例子，展現了統計推理和市場之間的深切聯系，特別是在量化方法被用于產生更有效的定價機制和在對抗中獲得競爭優勢的情況中。奧克蘭運動家棒球隊的戰略的確一度獲得了成功，在2002年，這支隊伍獲得了美國聯盟的西部冠軍。但是，當其他隊伍亦步亦趨，雇傭最好的統計人員，比財力不足的競爭對手出更高的價，奧克蘭運動家棒球隊反而因為它的成功成了受害者。如今，像波士頓紅襪隊和紐約洋基隊這種薪金水平最高的球隊，也會經常使用計算機統計模型來制定比賽策略，評估球員價值。而比賽本身也發生了一些改變，因為統計數據的功能已經逐步取代了球員比賽時的本能，比賽本身的激情逐漸被消磨。矛盾的是，“在決定大聯盟各球隊的比賽勝率方面，金錢漸漸變得更重要，而非相反”。

我們能從棒球比賽中得到這樣的啟發，在我們的社會和政治生活的所有領域，盡管市場公信力受到了來自全球經濟危機的打擊，數據的激增還是直接或間接導致了市場勢不可當的擴張。這反過來又破壞了公共領域的民主參與和審議功能，畢竟它是人們論述、爭辯和推廣思想的舞臺。

這就是本書想說的內容。接下來的章節將展示數據在人們的生活、經濟、國家治理過程中如何被使用和濫用，市場的力量被放大，公眾的思想被左右。

第一章將通過引入科學史研究，討論某些數據如何被納入決策過程。事實上，統計學的科層化是現代國家的一個典型特征，尤其是自19世紀末以來，公共基礎設施不斷建成，其成本、收費及稅務的計量不斷增長。在對數據的統治力進行總體概述后，我們將深入探討第一個實證案例：信用評級機構和它們對全球治理的影響。

第二章將對評級的歷史和評級機構在公共財政治理演進過程中產生的利益沖突進行分析。該章通過詳細說明信用評級如何被納入國家與國際政策，發現將評級納入幾乎所有國家的公共治理領域會導致金融市場中某些部分的強化，損害民主的問責制度。

第三章將著手于如何緩和氣候變化的棘手問題，這是全球治理的另一個基本領域。在這一領域，統計數據的不同運用引發了氣候學家和所謂的“懷疑論者”之間的沖突，每個陣營都用一組數據來佐證不同（若非相反）的事實。兩方陣營會對此做不同程度的處理，并最終通過成本效益分析來選擇最佳政策，以緩解工業增長對環境的影響。這些分析通過一系列關鍵假設和計量經濟模型，實現成本和效益的貨幣化，支持了碳市場、補償方案以及排污權交易的建立。

第四章通過分析自然資本和生態系統服務價值評估的新方法，深入探討統計數據與環境治理之間的微妙關系。雖然其中一些方法旨在通過將環境退化的代價納入評價指標來“糾正”國內生產總值（GDP）的計算，它們卻也會鼓勵金融市場延伸進入自然界，并對世界生態系統造成潛在的危險。

第五章將著眼于某些類型的衡量標準如何影響發展援助部門和通過強化商業部門的宣傳工具進行全球反貧困斗爭。這種類似于企業的發展方式不僅僅局限于如今的援助機構對發展中國家的作用力和效果的衡量，還影響到了工業化國家在民主社會、慈善基金會非盈利運作模式的影響下對社會變革的推動。

本書并不否認數據對社會進步的重要性。沒有統計數據，政策將只由印象主義考量和修辭論證主導。測量是人類生活的基本組成部分。隨意列舉幾個基本發展領域——我們的教育、醫療保健和住房都依賴于測量。但同時，我們不應輕信數據永遠能揭露事實。

在社會領域，統計數據總是由批判性假設推動的，這在做出影響整個社會的決定時，應予以考慮。通常，這些假設由狹義計量經濟學驅動，并且會以更全面的考慮作為代價。我們可以計算一對夫婦在一起度過的時間、他們談論的話題、出門的時間、掙的錢、發生性行為的頻率等，然而，這些所有的總和并不等同于愛，就如同柯克和莫莉歷經艱難認識到的那樣。標準化考試在一些學校中可能是有用的，但它不應該被視為對教育教學的全部估量。也許大多數的考試評估能幫我們找出學生的差距，但其隱藏的東西比揭示的更多。這就是為什么一個健康的社會需要區分開能夠測量的領域和不能測量的領域。我們能測量的部分總是有限的。如果把數據推理延伸過度，我們會過分簡化一些事實。當這種情況發生，我們的測量工具就比測量的內容更重要。

我們最終希望得到的是我們能測量的東西，而非測量我們想要的東西。否則，學生將只學習與考試相關的東西，夫妻將只關注表達情感的頻率而非質量，各種領域的從業者將會被強加于他們的生產力參數所束縛。在其他一些領域，比方說生態治理，各種聲稱要保護環境的審計員將對自然界進行貨幣化。而最終，對測量的偏執會導致社會關系和自然世界的商品化。在某種程度上，這就是市場在測量的大數據時代里變得如此強大的原因。作為經濟交易的中心，市場更易于測量。它們的概念、原則和功能都非常適合經濟和統計分類。

這本書寫到了數據在現代治理最關鍵的領域中如何加強技術統治，數據如何在我們的社會和政治生活中加強市場的控制力?？偠灾?，書中會介紹數據在減少公眾參與和理性辯論中起到的作用，它使我們已經飽受打擊的脆弱民主力量變得更加單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