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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判決[20]

——獻給費莉絲·鮑爾小姐

這是春季里一個最美好的星期天上午。格奧爾格·本德曼,一個年輕商人,正坐在二樓自己的房間里,他的住所是沿河一長溜構造簡易的低矮房屋中的一座,這些房屋幾乎只是在高度和顏色上有所區別。他剛給一個居住在國外的青年時代的朋友寫完一封信,漫不經心地將信裝進信封,然后雙肘撐在書桌上,凝望窗外的小河、橋和對岸淡綠的小山岡。

他尋思著這位朋友如何由于不滿自己在國內的前程,幾年前簡直可以說是逃亡到了俄國。現在他在彼得堡經營一家商店,開始時買賣興旺,但之后很長時間生意似乎十分清淡,于是朋友回國的次數也越來越少,而且每次回來總要這樣抱怨。他就這樣在異國他鄉慘淡經營。外國式的絡腮胡子難以完全遮蓋住他那張從孩提時代起我就熟悉的臉龐。他臉色蠟黃,看來好像得了什么病,而且,病情正在發展。據他說,他和那兒的僑民沒有什么聯系,和當地俄國人家庭也幾乎沒有什么來往并且準備就這樣獨身一輩子了。

對于這樣一個顯然已經誤入歧途、令人惋惜而又讓人愛莫能助的人,在信里該寫些什么呢。或許應該勸他回國,把生計遷移到這兒來,恢復所有舊日親友間的友好關系——這方面不存在什么障礙——此外還要信賴朋友們的幫助?然而這豈不就意味著,人們同時較委婉、因此也就更讓人傷心地告訴他,他迄今的一切嘗試都已經失敗;他應該最終放棄這些嘗試;他必須回來,讓大家瞪著大眼瞧他這個回頭的浪子;只有他的朋友們才明白一些事理,而他卻是個老小孩,就是得聽從事業有成的、留在國內的朋友們的話。而且他蒙受的所有這種種煩惱就一定會有什么意義嗎?也許根本就沒法勸說他回國——他自己說的,他已經不了解家鄉的情況——所以,盡管如此,他還是留在他國異鄉,雖然他會因這些建議而感到苦惱并因此而和朋友們更加疏遠了一層。但是如果他真的聽從了這個勸告,并在國內——當然不是由于別人有意,而是由于種種事實——受到壓抑,如果他適應不了他的朋友們,而沒有他們,自己又找不到頭緒,如果他會羞愧難言,如果他現在確實沒有家鄉和朋友了,那么他如他現在這樣留在外國,這對他來說豈不是更好?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設想他在國內確實會使事業有所進展嗎?

鑒于這些原因,如果還想要和他繼續保持通信聯系,就不能像對一個即便是遠在天涯的熟人那樣毫無顧忌地把什么話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他。這位朋友已經三年多沒回國了,并且很勉強地用俄國政治局勢不穩來作解釋,照此說法,一個小商人哪怕外出一小會兒都是不容許的,可是成千上萬個俄羅斯人卻安閑地在世界各地奔走。但是在這三年里,恰恰對于格奧爾格來說發生了許多變化。對于格奧爾格的母親的去世的噩耗——母親大約兩年前去世,打那以后格奧爾格就和老父親一起過日子——這位朋友分明還是聽說了的,并在一封來信中表示了哀悼,但言詞干巴,其原因恐怕只能是:身居異鄉的他對此類悲痛已無法產生同感共鳴。不過自那時起格奧爾格便更加堅毅果敢地處理一切事務,也包括他的商務。也許母親在世時父親在經營上獨斷專行,阻礙了他真正按自己意志行事的能力;也許是自母親去世后父親雖然還在商行里工作,但已經比較淡泊,不再事必躬親;也許是幸運的偶然事件起到了——甚至很可能是這樣——重要得多的作用;但是,不管怎么說,在這兩年里商行有了意想不到的發展,幫工不得不增加了一倍,營業額增加了五倍,往后的買賣無疑會更加興隆。

可格奧爾格的這位朋友卻對這種變化一無所知。先前,最后一次也許就在那封吊唁信里,他曾想勸說格奧爾格移居俄國,并詳細闡述了格奧爾格在彼得堡設分號的前景。他所列舉的數字同格奧爾格現在所經營的范圍相比簡直微不足道。可是格奧爾格一直不愿意把自己商業上的成就寫信告訴這位朋友,假如他現在再回過頭來這樣做,這確實會讓人覺得奇怪的。

所以格奧爾格在給這位朋友的信中始終僅限于寫些無關緊要的、一如人們在安閑的星期天獨自遐想時雜亂地堆積在記憶中的瑣事。他不希望別的,只希望別擾亂了這位朋友的心緒,讓他保持自己在出國后的長時間里所形成的、勉強接受了的對故鄉的印象。于是,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格奧爾格在三封間隔相當長的信中,三次把一個無關緊要的男人和一個同樣無關緊要的女人訂婚的事告訴了他的朋友,直至后來這位朋友居然完全違背格奧爾格的本意,關注起這一奇特現象。

但是,格奧爾格卻寧可在信中告訴他這類事情,而不愿承認自己在一個月前同一位名叫弗麗達·勃蘭登菲爾德的富家小姐訂了婚。他常常和自己的未婚妻談到這位朋友以及他和這位朋友保持著的這種特殊的通信關系。“那么他根本不會來參加我們的婚禮了,”她說,“可是我有權認識你所有的朋友。”“我不想打擾他,”格奧爾格回答說,“正確理解我的意思,他可能會來,至少我認為他可能會來,但他會感到勉強,自尊心受到傷害,也許他會嫉妒我,并且一定會不滿可又沒有能力消除這種不滿,于是又孤獨地返回。孤獨——你知道這是什么嗎?”“那么,難道他不會通過別的途徑獲悉我們結婚的事嗎?”“這個我當然無法阻止,但是憑他這種生活方式這不太可能。”“既然你有這樣的朋友,格奧爾格,你就根本不應該訂婚的。”“是呀,這是我們倆的過錯;不過即便現在我也不改初衷。”她在他的親吻下盡管氣喘吁吁,卻還是說道:“不管怎樣,這還是讓我感到傷心。”這時,他真的以為,如果他把這一切寫信告訴他的朋友,也不會有什么麻煩。“我就是這樣的人,他也正應該這樣來接受真實的我,”他暗自思忖,“我無法把自己剪裁成另一個人,一個也許比真實的我更適合和他的這種友誼的人。”

他果然在這個星期天上午寫的長信中用這樣的話把已經訂婚的事告訴了他的朋友:“我把最好的消息留到最后。我已經和一位名叫弗麗達·勃蘭登菲爾德的小姐訂了婚,她出身富家,在你出國以后很久才遷居到這里,所以你可能不認識她。將來還會有機會告訴你有關我未婚妻的詳細情況,今天我只想告訴你,我很幸福,你我相互關系中只在這一點上有了一些變化:現在我將不再是你的一個普普通通的朋友,而是一個幸福的朋友了。此外,我的未婚妻,她囑我向你致以親切的問候,她不久還會自己給你寫信,她也將成為你的真誠的朋友,這對于一個單身漢來說不會是完全沒有意義的。我知道,你事務繁忙抽不開身來看望我們,可是我的婚禮難道不正好是一個可以掃除一切障礙的好機會嗎?不過,不管怎么樣,你還是不要瞻前顧后,你盡管按你自己的意愿行事好啦。”

格奧爾格手里拿著這封信,臉對著窗戶,在書桌前坐了很久。一個過路的熟人從小巷里跟他打招呼,他好不容易才勉強報之以一絲呆滯的微笑。

他終于把信塞進口袋并走出自己的房間,橫越過一條小過道,走進他父親的房間,他已經有好幾個月沒來過這兒了。平時也沒有這個必要,因為他常在商號里和父親見面,他們同時在一個餐廳用午餐,晚上雖然各干各的,可是除非格奧爾格一如常有的那樣去會朋友或如現在這樣去看望他的未婚妻,他們通常還會在共用的起居室里小坐片刻,各人讀自己的報紙。

格奧爾格感到非常驚訝,甚至在這個晴朗的上午父親的房間還這么黑暗。原來是矗立在小庭院對面的那堵高墻投下了這樣一個陰影。父親坐在靠窗的一個角落里,這里裝飾著已故母親的各種紀念物;他正在讀報,他把報紙舉在眼前的一側,試圖以此彌補某種視力上的毛病。桌上放著剩余的早餐,這早餐似乎沒吃掉多少。

“啊,格奧爾格!”父親邊說邊立刻向他走過去。走動時他的厚睡衣敞開,下擺在他四周飄動——“我的父親還一直是個魁偉的人,”格奧爾格心中暗想。

“這里實在是太黑了,”格奧爾格然后說道。

“是呀,是黑,”父親回答。

“這窗戶你也關上啦?”

“我寧可讓它這樣關著。”

“外面已經很暖和了,”格奧爾格說,像在接著方才的話茬說的,說罷他坐了下來。

父親收拾早餐的杯盤,將它們放在一只柜上。

“其實我只是想告訴你,”格奧爾格接著說,茫然地望著老人的一舉一動,“我向彼得堡宣布我訂婚的事,”說著,他把信從口袋里抽出一點兒,然后又放了回去。

“為什么向彼得堡?”父親問。

“告訴我的朋友,”說著,格奧爾格搜尋父親的目光。——“在商行里他可完全是另外一副樣子,”他想,“瞧他現在叉開腿坐在這里,雙臂交叉在胸前。”

“是呀。告訴你的朋友,”父親提高聲調說。

“你是知道的,父親,我起先并不想把我訂婚的事告訴他。主要是考慮到他的情況,并不是由于別的什么原因。你知道,他是個難相處的人。我尋思,他完全有可能從別的方面得知我訂婚的消息,盡管他離群索居這幾乎不可能——這個我無法阻止,但是他反正決不會從我本人這兒知道這件事。”

“這么說你現在已經改變主意了?”父親問,把大張的報紙放到窗臺上,把眼鏡放在報紙上,用手捂住眼鏡。

“是的,現在我又考慮過了這件事。我尋思,如果他是我的好朋友,那么我的幸運的訂婚對他來說也是一件高興的事。所以,我不再猶豫,一定要把這事通知他。可是在我發信之前先要把這件事告訴你。”

“格奧爾格,”父親邊說邊撇了一下沒有牙齒的嘴,“你聽著!你為這件事來找我,要來和我商量。你這樣做毫無疑問是值得贊許的。但是現在如果你不把全部事情的真相告訴我,那么這等于什么也沒說,甚至比什么也沒說更惡劣,我不想攪起不宜在這里談及的事情。自從我們的可敬的母親去世以來已經發生了某些不得體的事情。也許是時候了,也該談談這些事情了,也許這時候來得比我們想象的早。商行里有些事我沒覺察,這些事也許沒向我隱瞞——我現在根本不愿意作這樣的猜測:這些事情向我隱瞞了。我已經精力不濟,我的記憶力在逐漸衰退,對所有這許許多多的事情我都識別不了啦。這首先是自然規律,其次是我們可愛的母親的去世對我的打擊比對你的要大得多。——但是既然我們正在談論這件事,談論這封信,那么,我求你,格奧爾格,你不要欺騙我。這是小事一樁,不足掛齒的,所以你不要欺騙我。你在彼得堡真有這樣一個朋友?”

格奧爾格神情尷尬地站起來。“我們別去管我的那些朋友了。一千個朋友也抵不上我的父親。你知道嗎,我是怎樣想的?你太不注意保重你自己了。可是年歲不饒人。商行里沒有你我是不行的,這一點你心里很清楚,但是如果這商行會危及到你的身體健康,那我明天就一勞永逸關了這家商行。這樣不行。我們必須按另一種生活方式安排你的飲食起居。但要徹底變一變。你坐在這黑屋子里,在起居室里你就會有充足的陽光。你每頓早餐都吃得很少,不好好增加營養。你坐著時關著窗戶,而新鮮空氣會對你大有好處的。不,我的父親,我要去請醫生,我們都要遵照醫生的囑咐行事。房間我們要換一換,你搬到前面那個房間去,我搬到這兒來。這對你來說不會有什么變化,一切都一起搬過去。但是辦這一切事需慢慢來,現在你上床躺一會兒吧,你無論如何要歇一會兒。來吧,我幫你脫衣服,你將會看到,我會做這種事。要不你現在馬上就到前面那個房間里去,你就暫且躺在我的床上。再者說了,這也是很合乎情理的嘛。”

格奧爾格緊挨他父親站著,父親白發蓬亂的腦袋低垂到胸前。

“格奧爾格,”父親小聲說,身體一動也不動。

格奧爾格立刻在父親身旁跪了下來,他看到父親疲憊的臉上一對瞳孔從眼角直勾勾地望著他。

“你沒有朋友在彼得堡。你一向就是個愛開玩笑的人,即便對我你也不克制自己。你怎么會恰恰在那兒有一個朋友!這我根本沒法相信。”

“你再好好想一想吧,父親,”格奧爾格說,將父親從椅子上扶起來,趁他相當虛弱地站在那兒時給他脫掉睡衣,“離上次我的朋友來拜訪我們,到現在已快三年了。我還記得,當初你并不怎么特別喜歡他。我至少兩次在你面前不認他,雖然他恰恰就坐在我房間里。我完全可以理解你對他的反感,我的朋友有一些怪癖。可是后來你就和他相處得很好了。你聽他談話,點著頭,還提問,當時我還為此感到自豪呢。如果你想一想,你一定會回憶起來。他當時談了一些俄國革命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譬如有一次,他為了營業上的事來到基輔,遇上群眾騷動,他看見一個教士站在一個陽臺上往自己的手心里刻了一個粗粗的血淋淋的十字,舉起這只手并向人群呼喚。后來你自己有時就復述過這個故事。”

說話間格奧爾格已經又扶父親坐下,并且小心地給他脫掉穿在亞麻布襯褲外面的針織衛生褲和襪子。當看到父親的不太清潔的內衣時,他責怪自己沒照顧好父親。注意讓父親勤換內衣,這本來就應該也是他的職責。他還沒有開口同未婚妻商量過,他們準備怎樣安置父親將來的生活,因為他們已在心里暗暗假定父親將獨自留在這所老宅子里。可是現在他當機立斷,決心要把父親接進他未來的新居。現在看來幾乎就好像,只要仔細看一看這光景,搬進新居再去照顧父親可能就為時已經太晚了。

他把父親抱到床上。當他在向床前走這幾步路的時候發覺父親在他的懷里玩弄他的表鏈,一種可怕的感覺襲上他的心頭。他一時無法把父親放到床上,因為他牢牢抓住了這條表鏈。

但是他剛躺上床,一切似乎都好了。他自己蓋上被子,然后還把被子高高蓋過了肩膀。他用并非不友好的眼光仰望著格奧爾格。

“你已經想起他了,是不是?”格奧爾格邊問邊向他點點頭表示鼓勵。

“現在我蓋嚴實了嗎?”父親問,好像他無法看到雙腳是否也蓋住了。

“你躺在床上感到舒服些了吧,”格奧爾格一邊說,一邊把被子給他掖了掖。

“我蓋嚴實了嗎?”父親再次問道,似乎特別注意聽回答。

“你放心吧,你蓋嚴實了。”

“不!”父親嚷嚷,簡直是自己對問題作了回答;他用力將被子掀開,剎那間被子全散開來,他直挺挺地站立在床上。他只用一只手輕輕撐住天花板。“你要給我蓋被子,這我知道,我的好小子,可是我還沒有完全被蓋上。即使這是最后一點力氣,但對付你綽綽有余。我當然認識你的朋友。他簡直就是個合我心意的兒子。所以這些年來你也就一直欺騙他。否則還能為什么?你以為,我沒有為他哭泣過嗎?所以你把自己關在你的辦公室里,誰也不許打擾,經理忙著呢——只是為了你可以往俄國寫你那些滿紙謊言的信。但是幸虧父親用不著別人來賜教,就可以看透兒子的心思。你現在認為,你已經勝過他了,你可以一屁股坐到他身上,而他則動彈不了,于是我的兒子大人就決定要結婚了!”

格奧爾格抬頭向父親這一副駭人的模樣望去。這位彼得堡朋友,父親突然如此清楚地了解他,這位朋友從未像現在這樣感動了他。他看到他落魄在遼闊的俄羅斯。他看見他站在被搶劫一空的商店前面。他恰好還在破損的貨架、搗碎的商品和坍塌的煤氣管之間站著。他為什么非要去這么遙遠的地方!

“你看著我!”父親喊道,幾乎心不在焉的格奧爾格奔向床前,但在中途又停住了。

“因為她撩起了裙子,”父親開始用柔順的聲音說話,“因為她這樣撩起了裙子,這個惡心的蠢丫頭,”為了做出那種樣子,他高高地撩起了自己的襯衫,讓人看到戰爭年代留在他大腿上的傷疤,“因為她幾次三番、如此這般地撩起裙子,所以你就迷上了她,為了可以痛痛快快地在她身上滿足你自己的欲念,你竟褻瀆了我們對母親的懷念,出賣了這位朋友,把你的父親塞到床上,讓他動彈不得。可是他能動彈,難道不是嗎?”

說罷他放下撐著天花板的手站著,將兩只腳踢來踢去。他因洞察秋毫而面露喜色。

格奧爾格站在一個角落里,盡量遠離父親。很久以前他就已經下定決心,要非常仔細地觀察一切,也好不至于受到間接的、從后面來的、從上面來的襲擊。現在他又回憶起這個早已被忘記的決心,他忘記它,就像忘記怎樣把一根短線穿過一個針眼。

“但是這位朋友沒有被出賣!”父親喊道,他的來回晃動的食指加強著語氣。“我是他在這里的代表。”

“演戲!”格奧爾格忍不住喊了出來,但立刻認識到闖下了禍,并為時已晚地——兩眼已發直——咬住了舌頭,他疼得彎下了身子。

“是呀,我當然演了戲啦!演戲!說得好!還會給老鰥夫父親什么別的安慰?說吧——為了作出回答的這一時刻你就算還是我的活著的兒子吧——我還有什么,在我的后面房間里,受到不忠實的員工的迫害,已經老朽不堪?而我的兒子則歡快地走遍世界,做成一筆筆我早已準備好了的買賣,在他父親面前擺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深沉面孔!你以為,我不曾愛過你這個我親生的兒子嗎?”

“現在他要向前彎下身子,”格奧爾格想道,“要是他摔倒,摔壞了身子怎么辦!”這句話在他腦海一閃而過。

父親向前彎下身,但沒摔倒。由于格奧爾格沒有如他預料的那樣走近過去,他就又伸直了身子。

“待在你那兒別動,我不需要你!你在想,你還有力量走過來,只因為你不愿意過來才站在那里不動。你別搞錯了!我始終還一直比你強壯有力得多。單憑我一個人我也許不得不退縮,但是你的母親把她的力量給了我,我已經和你的朋友緊密聯合起來,你的顧客名單也都在我這兒的口袋里!”

“襯衫上都有口袋!”格奧爾格心中暗想并認為,父親可以用這句話使他在全世界出丑。他只是在一剎那間想到這一點,因為他不斷地忘記一切事。

“挽著你的未婚妻的胳臂,朝我走過來吧!我把她從你身邊掃掉,而你還莫明其妙呢!”

格奧爾格做了一個鬼臉,仿佛他不信似的。父親只是朝格奧爾格待著的角落點點頭,表示他一定會說到做到。

“今天你真使我非常快活,你跑來問我,要不要把你訂婚的消息寫信告訴你的朋友。他什么都知道了,你這個傻小子,他什么都知道了!我一直在給他寫信,因為你忘了拿走我的筆。因此他這幾年就一直沒來我們這兒,他什么都知道,比你自己還清楚一百倍呢,他左手拿著你的信,連讀也不讀就揉成了一團,右手則拿著我的信,讀了又讀!”

他興奮得把手臂舉過頭頂揮動。“他什么都知道,比你清楚一千倍!”他喊道。

“一萬倍!”格奧爾格說,本來是想嘲笑父親,但是話還沒出口就有了一種十分嚴肅認真的聲調。

“這些年來我一直注意著,等你來問這個問題!你以為,我關心別的什么事嗎?你以為,我在看報紙嗎?噍!”說著,他扔給格奧爾格一張報紙,這是被他不知用什么辦法順手帶到床上的。一張舊報紙,它的名字格奧爾格已然完全不知道。

“你打定主意之前,猶豫的時間可真不短啊!先得等你母親死了,不讓她經歷你的大喜的日子,朋友在他的俄國潦倒不堪,三年前他就已經完了,至于我,你看得見的,我的情況怎么樣。你有眼睛會看得見的!”

“這么說你一直在暗中監視我!”格奧爾格喊道。

父親同情地隨聲附和說:“你從前可能就想說這話。現在這么說可就完全不合適了。”

接著他又大聲說:“現在你才知道,除了你以外世界上還有什么,直到如今你只知道你自己!從根本的意義上來說你是一個無辜的孩子,但是從更根本的意義上來說你是個惡鬼般的人!——所以你聽著:我現在判你投河自盡!”

格奧爾格覺得自己被趕出了房間,父親在他身后倒在床上的聲音還一直在他耳邊回響。他急忙沖下樓梯,仿佛那不是一級級臺階,而是一塊傾斜的平面。他出其不意地撞上了正走上樓來收拾房間的女傭。“我主耶穌!”女傭喊道,并用圍裙遮住自己的臉,可是格奧爾格已經走遠。他快步躍出大門,穿過馬路,向河邊跑去。他像一個餓極了的人抓住食物那樣抓住了橋上的欄桿。他懸空吊著,就像一個優秀體操運動員;在他年輕的時候,他父母曾因他有此特長而感到自豪。他那雙越來越無力的手還緊緊抓著欄桿呢,這時他從欄桿之間看見駛來了一輛公共汽車,它的噪聲可以很容易蓋過他落水的聲音。于是,他低聲喊道:“親愛的父母親,我可一直是愛著你們的。”說完他就一松手墜了下去。

這時候正好有一長串車輛從橋上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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