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痘為小兒一大病,當天行時,尚使避,今無故取嬰孩而與之以病,可乎?’日:非也。璧之捕盜,乘其羽翼未成,就而擒之,甚易矣;璧之去莠,及其滋蔓未延,芟而除之,甚易矣。……”’
但尤其非常古怪的是說明“洋痘”之所以傳入中國的原因:
“予考醫書中所載,嬰兒生數日,刺出臂上汗血,終身可免出痘一條,后六道刀法皆失傳,今日點痘,或其遺法也,夫以萬全之法,失傳久,而今復行者,大約前此劫數未滿,而今日洋煙入中國,害人不可勝計,把那劫數抵過了,故此法亦從洋來,得以保全嬰兒之年壽耳。若不堅信而遵行之,是違天而自外于生生之理矣!…“
而我所種的就正是這抵消洋煙之害的牛痘。去今已五十年,我的父親也不是新學家,但竟毅然決然的給我種起“洋痘”來,恐怕還是受了這種學說的影響,因為我后來檢查藏書,屬于“子部醫家類”,說出來真是慚愧得很,——實在‘只有《達生篇》和這寶貝的《驗方新編》而已。
那時種牛痘的人固然少,但要種牛痘卻也難,必須待到有一個時候,城里臨時設立起施種牛痘局來,才有種痘的機會。我的牛痘,是請醫生到家里來種的,大約是特別隆重的意思;時候可完全不知道了,推測起來,總該是春天罷。這一天,就舉行了種痘的儀式,堂屋中央擺了一張方桌子,系上紅桌帷,還點了香和蠟燭,我的父親抱了我,坐在桌旁邊。上首呢,還是側面,現在一點也不記得了。這種儀式的出典,也至今查不出。
這時候我就看見了醫官。穿的是什么服飾,一些記憶的影子也沒有,記得的只是他的臉:胖而圓,紅紅的,還帶著一副墨晶的大眼鏡。尤其特別的是他的話我一點都不懂。凡講這種難懂的話的,我們這里除了官老爺之外,只有開當鋪和賣茶葉的安徽人,做竹匠的東陽人,和變戲法的江北佬。官所講者日:“官話”,此外皆謂之“拗聲”。他的模樣,是近于官的,大家都叫他“醫官”,可見那是“官話”了。官話之震動了我的耳膜,這是第一次。
照種痘程序來說,他一到,該是動刀,點漿了,但我實在糊涂,也一點都沒有記憶,直到二十年后,自看臂膊上的瘡痕,才知道種了六粒,四粒是出的。但我確記得那時并沒有痛,也沒有哭,那醫官還笑著摩摩我的頭頂,說道:
“乖呀、乖呀!”
什么叫“乖呀乖呀”,我也不懂得,后來父親翻譯給我說,這是他在稱贊我的意思。然而好像并不怎么高興似的,我所高興的是父親送了我兩樣可愛的玩具。現在我想.我大約三歲的時候,就是一個實利主義者的了,這壞性質到老不改,至今還是只要賣掉稿子或收到版稅,總比聽批評家的“官話”要高興得多。
一樣玩具是朱熹所謂“持其柄而搖之,則兩耳還自擊”的鼗鼓,在我雖然電算難得的事物,但仿佛曾經玩過,不覺得希罕了。最可愛的是另外的一樣,叫作“萬花筒”,是一個小小的長圓筒,外糊花紙,兩端嵌著玻璃,從孔子較小的一端向明一望,那可真是猗歟休哉,里面竟有許多五顏六色,希奇古怪的花朵,而這些花朵的模樣,都是非常整齊巧妙,為實際的花朵從中所看不見的,況且奇跡還沒有完,如果看得厭r,只要將于一搖,那里面就又變了另外的花樣,隨搖隨變,不會雷同,語所渭“層出不窮”者,大概就是“此之謂也”罷。
然而我也如別的一切小孩——但天才不在此例~樣,要探檢這奇境_r。我于是背著大人,在僻遠之地,剝去外面的花紙,使它露出難看的紙版來;義挖掉兩端的玻璃,就有一些五色的通草絲和小片落下;最后是撕破圓筒,發見_『用j片鏡玻璃條合成的空心的三角。花也沒有,什么也沒有,想做它復原,也沒有成功,這就完結了。我真不知道惋惜rr多少年,直到做過了五十歲的生日,還想找…一個來玩玩,然而好像究竟沒有孩子時候的勇猛了,終于沒有特地出去買。否則,從豎著各種旗幟的“文學家”看來,又成為一條罪狀,是無疑的。
現在的辦法,譬如半歲或一歲種過痘,要穩當,是四五歲時候必須再種一次的。但我是當前世紀的人,沒有辦得這么周密,到第二,第三三次的種痘,已足二十多歲,在H本的東京,第二次紅了一紅,第三次毫無影響。
最未的種痘,是十年前,在北京混混的時候。那是也在世界語專門學校里教幾點鐘書,總該是天花流行了罷,正值我在講收的時間內,校醫前來種痘_『。我是一向煽動人們種痘的,而這學校的學生們,也真是令人吃驚。都已二十歲左右了,問起來,既未出過天花,也沒有種過牛痘的多得很。況且去年還有一個實例,是頗為漂亮的某女士缺課兩月之后,再到學校里來,竟變換了一副面目,腫而且麻,幾乎不能認識了;還變得非常多疑而善怒,和她說話之際,簡直連微笑也犯忌,因為她會疑心你在暗笑她。所以我總是十分小心,莊嚴,謹慎。,自然,這情形使某種人批評起來,也許又會說足我在用冷靜的方法,進攻女學生的。但不然,老實}兌罷,即使原是我的愛人,這時也實在使我有些“進退維谷”,因為柏拉圖式的戀愛論,我足能看,能言,而不能行的。
不過一個好好的人,明明有妥當的方法,卻偏要使細菌到自已的身體里來繁殖一通,我實在以為未免太近于固執;倒也/fi是想大家生得漂亮,給我可以冷靜的進攻。總之,我在講堂卜就又竭力煽動了,然而困難得很,因為大家說種痘是痛的。再四磋商的結果,終于公舉我首先種痘,作為青年的模范,于址我就成了群眾所推戴的領袖,率領了青年軍,浩浩蕩蕩,奔向校醫室里來。
雖是春天,北京卻還未暖和的,脫去農服,點I:四粒豆漿,又趕緊穿上衣服,也很費一點時光。但等我一面扣衣,一面轉臉去看時,我的青年軍已經溜得一個也沒有了。
自然,牛痘在我身上,也還是一粒也沒有出。
但也不能就決定我塒于牛痘已經決無感應,因為這校醫和他的痘漿,實在令我有些懷疑。他雖是無政府主義者,博愛主義者,然而托他醫病,卻是不能十分穩當的。也是這一年,我在校里教書的時候,自己覺得發熱了,請他診察之后,他親愛的說道:
“你是肋膜炎,快回去躺下,我給你送藥來。”
我知道這病是一時難好的,于生計大有礙,便十分憂愁,連忙回去躺下了,等著藥,到夜沒有來,第二天又焦灼的等了一整天,仍無消息。夜里十時,他到我寓里來了,恭敬的行禮:
“對不起,對不起,我昨天把藥忘記了,現在特來賠罪的。”
“那不要緊。此刻吃罷。”
“阿呀呀!藥,我可沒有帶了來……”
他走后,我獨自躺著想,這樣的醫治法,肋膜炎是決不會好的。第二天的上午,我就堅決的跑到一個外國醫院去,請醫生詳細診察了一回,他終于斷定我并非什么肋膜炎,不過是感冒。我這才放了心,回寓后不再躺下,因此也疑心到他的痘漿,可真是有效的痘漿,然而我和牛痘,可是那一回要算最后的關系了。
直到一九三二年一月中,我才又遇到了種痘的機會。那時我們從閘北火線上逃到英租界的一所舊洋房里,雖然樓梯和走廊上都擠滿了人,因四近還是胡琴聲和打牌聲,真如由地獄上了天堂一樣。過了幾天,兩位大人來查考了,他問明了我們的人數,寫在一本簿子上,就昂然而去。我想,他是在造難民數目表,去報告上司的,現在大概早已告成,歸在一個什么機關的檔案里了罷。后來還來了一位公務人員,卻是洋大人,他用了很流暢的普通話,勸我們從鄉下逃來的人們應該趕快種牛痘。
這樣不化錢的種牛痘,原不妨伸出手去,占點便宜的,但我還睡在地板上,天氣又冷,懶得起來,就加上幾句說明,給了他拒絕。他略略一想,也就作罷了,還低了頭看著地板,稱贊我道:
“我相信你的話,我看你是有知識的。”
我也很高興,因為我看我的名譽,在古今中外的醫官的嘴E是都很好的。
但靠著做“難民”的機會,我也有了巡閱馬路的工夫,在不意中,竟又看見萬花筒了,聽說還是某大公司的制造品。我的孩子是生后六個月就種痘的,像一個蠶蛹,用不著玩具的賄賂;現在大了一點,已有收受貢品的資格了,我就立刻買了去送他。然而很奇怪,我總覺得這一個遠不及我的那一個,因為不但望進去總是昏昏沉沉,連花朵也毫不鮮明,而且總不見一個好模樣。
我有時也會忽然想到兒童時代所吃的東西,好像非常有味,處境不同,后來永遠吃不到了。但因為或一機會,居然能夠吃到了的也有。然而奇怪的是味道并不如我所記憶的好,重逢之后,倒好像驚破了美麗的好夢,還不如永遠的相思一般。我這時候就常常想,東西的味道是未必退步的,可是我老了,組織無不衰退,味蕾當然也不能例外,味覺的變鈍,倒是我的失望的原因。
對于這萬花筒的失望,我也就用了同樣的解釋。
幸而我的孩子們也如我的脾氣一樣——但我希望他大起來會改變——他要探檢這奇境了。首先撕去外面的花紙,露出來的倒還是十九世紀一樣的難看的紙版,待到挖去一端的玻璃,落下來的卻已經不是通草條,而是五色玻璃的碎片。圍成三角形的三塊玻璃也改了樣,后面并非擺錫,只不過涂著黑漆了。
這時我才明自我的自責是錯誤的。黑玻璃雖然也能返光,卻遠不及鏡玻璃之強;通草是輕的,易于支架起來,構成巨大的花朵,現在改用玻璃片,就無論怎樣加以動搖,也只能堆在角落里,像一撮沙礫了。這樣的萬花筒,又怎能悅目呢?
整整的五十年,從地球年齡來計算,真是微乎其微,然而從人類歷史上說,卻已經是半世紀,柔石丁玲他們,就活不到這么久。我幸而居然經歷過了,我從這經歷,知道了種痘的普及,似乎比十九世紀有些進步,然而萬花筒的做法,卻分明的大大的退步了。
六月三十日。
阿長與《山海經》
長媽媽,已經說過,是一個一向帶領著我的女工,說得闊氣一點,就是我的保姆。我的母親和許多別人都這樣稱呼她,似乎略帶些客氣的意思。只有祖母叫她阿長,我平時叫她“阿媽”,連“長”字也不帶;但到憎惡她的時候,——例如知道了謀死我那隱鼠的卻是她的時候,就叫她阿長。
我們那里沒有姓長的;她生得黃胖而矮,“長”也不是形容詞。又不是她的名字,記得她自己說過,她的名字是叫作什么姑娘的。什么姑娘,我現在已經忘卻了,總之不是長姑娘;也終于不知道她姓什么。記得她也曾告訴過我這個名稱的來歷:先前的先前,我家有一個女工,身材生得很高大,這就是真阿長。后來她回去了,我那什么姑娘才來補她的缺,然而大家因為叫慣了,沒有再改口,于是她從此也就成為長媽媽了。
雖然背地里說人長短不是好事情,但倘使要我說句真心話,我可只得說:我實在不大佩服她。最討厭的是常喜歡切切察察,向人們低聲絮說些什么事。還豎起第二個手指,在空中上下搖動,或者點著對手或自己的鼻尖。我的家里一有些小風波,不知怎的我總疑心和這“切切察察”有些關系。又不許我走動,拔一株草,翻一塊石頭,就說我頑皮,要告訴我的母親去了,一到夏天,睡覺時她又伸開兩腳兩手,在床中間擺成一個“大”字,擠得我沒有余地翻身,久睡在一角的席子上,又已經烤得那么熱。推她呢,不動;叫她呢,也不聞。
“長媽媽生得那么胖,一定很怕熱罷!晚上的睡相,怕不見得很好罷?……”
母親聽到我多回訴苦之后,曾經這樣地問過她,我也知道這意思是要她多給我一些空席。她不開口。但到夜里,我熱得醒來的時候,卻仍然看見滿床擺著一個“大”字,一條臂膊還擱在我的頸子上。我想,這實在是無法可想了。
但是她懂得許多規矩;這些規矩,也大概是我所不耐煩的。一年中最高興的時節,自然要數除夕了。辭歲之后,從長輩得到壓歲錢,紅紙包著,放在枕邊,只要過一宵,便可以隨意使用。睡在枕上,看著紅包,想到明天買來的小鼓、刀槍、泥人、糖菩薩……然而她進來,又將一個福橘放在床頭了。
“哥兒,你牢牢記住!”她極其鄭重地說。“明天是正月初一,清早一睜開眼睛,第一句話就得對我說:‘阿媽,恭喜恭喜!’記得么?你要記著,這是一年的運氣的事情。不許說別的話!說過之后,還得吃一點福橘。”她又拿起那橘子來在我的眼前搖了兩搖,“那么,一年到頭,順順流流……”
夢里也記得元旦的,第二天醒得特別早,一醒,就要坐起來。她卻立刻伸出臂膊,一把將我按住。我驚異地看她時,只見她惶急地看著我。
她又有所要求似的,搖著我的肩。我忽而記得了——一
“阿媽,恭喜……”
“恭喜恭喜!大家恭喜!真聰明!恭喜恭喜!”她于是十分喜歡似的,笑將起來,同時將一點冰冷的東西,塞在我的嘴里。我大吃一驚之后,也就忽而記得,這就是所謂福橘,元旦辟頭的磨難,總算已經受完,可以下床玩耍去了。
她教給我的道理還很多,例如說人死了,不該說死掉,必須說“老掉了”;死了人,生了孩子的屋子里,不應該走進去;飯粒落在地上,必須揀起來,最好是吃下去;曬褲子用的竹竿底下,是萬不可鉆過去的……此外,現在大抵忘卻了,只有元日.的古怪儀式記得最清楚。總之:都是些煩瑣之至,至今想起來還覺得非常麻煩的事情。
然而我有一時也對她發生過空前的敬意。她常常對我講“長毛”。她之所謂“長毛”者,不但洪秀全軍,似乎連后來一切土匪強盜都在內,但除卻革命黨,因為那時還沒有。她說得長毛非常可怕,他們的話就聽不懂。她說先前長毛進城的時候,我家全都逃到海邊去了,只留一個門房和年老的煮飯老媽子看家。后來長毛果然進門來了,那老媽子便叫他們“大王”,——據說對長毛就應該這樣叫,——訴說自己的饑餓。長毛笑道:“那么,這東西就給你吃了罷!”將一個圓圓的東西擲了過來,還帶著一條小辮子,正是那門房的頭。煮飯老媽子從此就駭破了膽,后來一提起,還是立刻面如土色,自己輕輕地拍著胸脯道:“阿呀,駭死我了,駭死我了……”我那時似乎倒并不怕,因為我覺得這些事和我毫不相干的,我不是一個門房。但她大概也即覺到了,說道:“像你似的小孩子,長毛也要擄的,擄去做小長毛。還有好看的姑娘,也要擄。”
“那么,你是不要緊的。”我以為她一定最安全了,既不做門房,又不是小孩子,也生得不好看,況且頸子上還有許多灸瘡疤。
“那里的話?!”她嚴肅地說。“我們就沒有用處?我們也要被擄去。城外有兵來攻的時候,長毛就叫我們脫下褲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墻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來;再要放,就炸了!”
這實在是出于我意想之外的,不能不驚異。我一向只以為她滿肚子是麻煩的禮節罷了,卻不料她還有這樣偉大的神力。從此對于她就有了特別的敬意,似乎實在深不可測;夜間的伸開手腳,占領全床,那當然情有可原的了,倒應該我退讓。
這種敬意,雖然也逐漸淡薄起來,但完全消失,大概是在知道她謀害了我的隱鼠之后。那時就極嚴重地詰問,而且當面叫她阿長。我想我又不真做小長毛,不去攻城,也不放炮,更不怕炮炸,我懼憚她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