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帝國的興亡:納粹德國史(全四冊)
- (美國)威廉·夏伊勒
- 13字
- 2020-06-15 18:33:39
第一編
阿道夫·希特勒的崛起
第一章
第三帝國的誕生
第三帝國誕生的前夕,一種病態(tài)的緊張氣氛籠罩著柏林。幾乎人人都看得很清楚,魏瑪共和國即將壽終正寢。一年多以來,它一直在迅速崩潰之中。庫爾特·馮·施萊謝爾將軍,像他的前任弗朗茨·馮·巴本一樣,一點也不喜歡共和國,更談不上喜歡共和國的民主了,而且他也像他的前任一樣,未經議會授權,是靠總統(tǒng)命令擔任總理一職的。在執(zhí)政57天之后,他就已到了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地步。
1933年1月28日,星期六,年邁的共和國總統(tǒng)馮·興登堡元帥突然免去了他的職務。當時,德國最大的政黨納粹黨領袖阿道夫·希特勒要求擔任他原來立誓要加以摧毀的民主共和國的總理一職。
在那個命運攸關的冬天的周末,關于未來局勢,首都謠諑紛紜,而照后來的情況來看,這些荒誕不經的謠言中最令人吃驚的謠言不是一點沒有根據(jù)的。有的謠言說,施萊謝爾同陸軍總司令庫爾特·馮·哈默施坦因將軍相勾結,打算在波茨坦衛(wèi)戍部隊的支持下舉行政變,逮捕總統(tǒng),建立軍人獨裁政權。有的謠言說,納粹黨人要舉行政變。在警察系統(tǒng)中納粹黨的同情者協(xié)助下,柏林沖鋒隊要占領威廉街,那是總統(tǒng)府和大多數(shù)政府部門的所在地。也有謠言說要舉行總罷工。1月29日,星期日,有10萬名工人擁進了柏林市中心的游樂公園舉行示威,反對任命希特勒為總理。他們的領袖之一企圖同馮·哈默施坦因將軍聯(lián)系,如果希特勒被任命來領導新政府,陸軍和有組織的工人就采取聯(lián)合行動。[2]以前有過一次,在1920年發(fā)生卡普政變時,政府逃出首都以后,曾經發(fā)生過總罷工,拯救了共和國。
從星期日到星期一的那個夜里,希特勒幾乎通宵不寐,在距離總理府不遠的總理廣場上愷撒霍夫飯店的房間中來回踱步。[3]他盡管神經緊張,但是極有自信,深知他的時刻已經來到。將近一個月來,他一直在同巴本和其他保守的右派領袖進行秘密談判。他不得不做出一些妥協(xié)。他沒有辦法組織一個清一色的納粹黨政府。不過,他可以擔任一個聯(lián)合政府的總理,雖然這個政府的11名成員中有8名不是納粹黨人,但是他們同意他廢除民主的魏瑪政體。現(xiàn)在似乎只有年邁固執(zhí)的總統(tǒng)還在作梗。就在1月26日,即這個命運攸關的周末前兩天,這位老態(tài)龍鐘的元帥告訴馮·哈默施坦因將軍,他“絲毫無意任命那個奧地利下士擔任國防部長或國家總理”。[4]
但是,在他的兒子奧斯卡·馮·興登堡少校、總統(tǒng)國務秘書奧托·馮·邁斯納、巴本和總統(tǒng)府其他親信的影響下,總統(tǒng)終于軟化了。他已86歲高齡,精力日益衰退。1月29日星期日那天下午,希特勒正在同戈培爾和其他助手喝咖啡吃蛋糕,納粹黨內地位僅次于希特勒的德國國會議長赫爾曼·戈林突然沖進來明確地告訴他們,明天就要任命希特勒為總理了。[5]
1933年1月30日,星期一,午前不久,希特勒驅車前往總理府晉見興登堡,這次晉見對他本人、對德國、對整個世界來說,后來都證明是一件命運攸關的事情。戈培爾、羅姆和納粹黨的其他頭子在愷撒霍夫飯店的窗口,焦急地翹望著總理府的大門,他們的元首不久就要從這扇大門里出來。戈培爾記下了這么一句話:“我們從他臉上可以看出他是否已獲成功。”因為即使到這個時候,他們還沒有十分把握。戈培爾在他的日記中寫道:“我們內心的各種情緒此起彼伏,有時感到懷疑,有時感到希望,有時歡欣,有時失望。我們過去失望的次數(shù)太多了,這使我們不敢真的相信會發(fā)生偉大的奇跡。”[6]
幾分鐘之后,他們親眼看到了這個奇跡。那個留著查理·卓別林式的胡子的人,那個年輕時候在維也納做過一事無成的流浪漢、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當過無名小卒的人,那個在戰(zhàn)后最初那些黯淡的日子里在慕尼黑無人聞問的倒霉蛋,那個啤酒館政變中有點滑稽的領袖,那個根本不是德國人而是奧地利人的煽動家,而且他才43歲,已經宣誓就任德國總理了。
他驅車到數(shù)百碼以外的愷撒霍夫飯店,馬上就回到他的老伙伴戈培爾、戈林、羅姆,以及在這條取得政權的崎嶇道路上幫助過他的其他褐衫隊員中間。戈培爾的日記上寫著:“他一言不發(fā),我們也一言不發(fā),可是他的眼中滿含著淚水。”[7]
那天晚上,從黃昏直到午夜過后很久,樂極忘形的納粹沖鋒隊員在街頭舉行盛大的火炬游行,慶祝勝利。他們成千上萬的人,排成整齊的隊形,從動物園出來,經過勃蘭登堡凱旋門,到威廉街,他們的樂隊在震天的鼓聲伴奏下吹奏著軍樂,他們的嘴里高唱著新編的《霍斯特·威塞爾之歌》和其他一些同德國一樣古老的歌曲,他們的長統(tǒng)皮靴在馬路上咔嚓咔嚓踩出了有力的節(jié)奏,他們的火炬高舉著,成了一片火海,照亮了夜空,使聚集在人行道上觀看的人們的歡呼聲變得分外熱烈。興登堡站在他的府邸的一個窗臺前,看著下面游行的人群過去,他的手杖隨著軍事進行曲的拍子擊著地板,他顯然很高興,終于選了一個能夠按德國傳統(tǒng)方式喚起人民的總理。這位老人,在年老昏聵之中,對于他在那一天放出了什么樣的兇神惡煞是否有一絲一毫的感覺,這一點是頗可懷疑的。柏林不久就流傳一種很可能是靠不住的傳說,說在游行進行的中途,他回過頭來對一位老將軍說:“我沒有想到我們逮住了這么多的俄國俘虜。”

1933年1月30日,夜間慶祝希特勒當選總理的游行。
在威廉街另一頭只有一箭之遙的地方,阿道夫·希特勒站在總理府一扇打開的窗戶前,樂極忘形,手舞足蹈,不斷地舉起手臂致納粹黨的敬禮,他時而微笑,時而大笑,高興得眼睛里又充滿了淚水。
有一位外國觀察家那天晚上懷著另一種感情觀看游行。安德烈·弗朗索瓦-龐賽大使寫道:“火海流過了法國大使館,我懷著沉重的心情和不祥的預感看著它過去。”[8]
戈培爾那天回家已是凌晨3點了,雖然很疲勞,但是很快活。他就寢前在日記中寫道:“這幾乎如同夢境一般……如同童話故事一般……新帝國誕生了。十四年的辛勤工作終于得到了勝利的結果。德國革命已經開始了!”[9]
希特勒吹噓說,1933年1月30日誕生的第三帝國將歷經千年而不衰,[10]在納粹黨的語言中,它常常被稱為“千秋帝國”。它一共存在了十二年零四個月,但是在這歷史的一瞬之中,它在地球上造成了震撼一切的火山爆發(fā),其強烈程度為前所未有;把德國人民送上權力的頂峰,那是他們一千多年以來從來沒有達到過的;使他們一度成為從大西洋到伏爾加河、從北角到地中海的歐洲的主人;接著又在世界大戰(zhàn)結束的時候,把他們投入毀滅和破壞的深淵。這場世界大戰(zhàn)是他們的國家殘酷無情地挑起來的,在這場世界大戰(zhàn)期間,他們的國家對被征服的各國人民實行了一種恐怖統(tǒng)治,蓄意屠殺生命和摧殘心靈,其程度超過了以前歷代所有的野蠻壓迫。
創(chuàng)建第三帝國的那個人,無情地而且有時常常是以一種異乎尋常的精明狡猾手段統(tǒng)治第三帝國的那個人,把它送上這樣令人目眩的高度后又把它投入這樣可悲的下場的那個人,肯定是個有天才的人,哪怕這種天才是邪惡的天才。不錯,他在德國人民——神秘的天意和千年的經歷把他們陶冶成當時那個樣子——身上找到了一種自然的工具,他能夠把它用來實現(xiàn)自己的邪惡目的。然而,如果沒有阿道夫·希特勒,那就幾乎可以肯定絕不會有第三帝國。因為阿道夫·希特勒有著惡魔般的性格、花崗石般的意志、不可思議的本能、無情的冷酷、杰出的智力、馳騁的奇想以及驚人的判斷人和局勢的本領。只有到最后由于權力和勝利沖昏了頭腦,他才做出了不自量力的事情。

1933年,馮·興登堡(左)與當選總理之后的希特勒。
正如著名德國歷史學家弗里德里希·梅尼克所說:“這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說明在歷史生活中,個人具有突出的和不可估計的力量。”[11]
在有些德國人看來,而且無疑地,在大多數(shù)外國人看來,當時的情況似乎是,一個江湖騙子在柏林取得了政權。但是對大多數(shù)德國人來說,希特勒具有或者不久就會具有一個真正天生的領袖的氣質。在以后的暴風雨般的十二年中,他們要盲目地追隨他,好似他具有出自天授的英明睿斷。
阿道夫·希特勒的出世
這個與眾不同的奧地利農民后裔于1889年4月20日晚上6點半出生于巴伐利亞邊境對面、茵河畔的布勞瑙小鎮(zhèn)一家名叫波麥客店的小客棧里。考慮到他的出身和早年的生涯,很難想象有比他更不相稱的人來承繼俾斯麥、霍亨索倫家族皇帝和興登堡總統(tǒng)的衣缽了。
誕生的地點是在德奧邊境,這一點后來證明是有重要意義的,因為希特勒早在青年時期就懷有這樣的思想:這兩個德語民族之間不應當有邊界隔開,它們應該屬于一個國家。他的這種感覺非常強烈而且經久不衰,到他35歲蹲在德國一所監(jiān)牢里口授那本日后要成為第三帝國的藍圖的著作時,他的頭幾句話就同他的出生地的象征性意義有關。《我的奮斗》是以這幾句話開始的:
阿道夫·希特勒是一個奧地利海關小職員的第三次婚姻中所生的第三個孩子。這個奧地利海關小職員是個私生子,39歲以前一直襲用他母親的姓氏施克爾格魯勃。希特勒這個姓在母系和父系祖先方面都出現(xiàn)過。希特勒的外祖母和祖父都姓希特勒,或者音同字不同,因為這個姓的拼法常常不同,有時拼成希德勒(Hiedler),有時是休特勒(Huetler,Huettler),有時是希特勒(Hitler)。阿道夫的母親是他父親的堂甥女,近親結婚,當時還得征求教會的許可。
這個德國未來元首的父系和母系祖先都是祖祖輩輩住在瓦爾德維爾特爾的,這是位于多瑙河和波希米亞-摩拉維亞邊界之間下奧地利的一個縣。在我逗留于維也納的那些歲月里,我有時路過那里到布拉格或德國去。這是一個森林茂盛的丘陵地區(qū),有不少農家村莊和小塊的農田。雖然距離維也納只有50英里左右,它卻有著一種窮鄉(xiāng)僻壤的景象,就像奧地利生活的主流沒有經過這里一樣。這里的居民性格都很執(zhí)拗,頗像北邊的捷克農民。近親通婚很普遍,希特勒的父母就是,私生子也很多。
在母系祖先方面,情況比較穩(wěn)定。克拉拉·波爾茲爾一家四代都在施皮塔爾村莊第37號那塊農田上務農為生。[13]而希特勒父系祖先方面的情況卻頗為不同了。我們已經知道,這一家姓氏的拼法經常變化,居處也不固定。希特勒這一家人有一種不能安定下來的氣質,總是想從這個村莊搬到另外一個村莊,從這個行業(yè)改做另外一個行業(yè),不愿有緊密的親屬關系,而在同女人的關系上喜歡過一種波希米亞式的生活。
阿道夫的祖父約翰·格奧爾格·希德勒是個到處打短工的磨坊工人,在下奧地利的各個村子里竄來竄去。1824年,他在第一次結婚后五個月就有了個兒子,不過母子都在產后死了。十八年后,他在杜倫紹爾工作的時候,娶了一個47歲的農婦,名叫瑪麗亞·安娜·施克爾格魯勃,她是施特羅尼斯村子的人。在結婚前五年,1837年6月7日,瑪麗亞就生了一個私生子,名叫阿洛伊斯,后來就是阿道夫·希特勒的父親。極有可能,阿洛伊斯的父親是約翰·希德勒,雖然我們弄不到確鑿的證據(jù)。無論如何,約翰在后來娶了這個女人,但是同當時這種情況下的通常習慣相反,他沒有想到在結婚后把這個兒子正式登記。這個孩子一直到長大都叫阿洛伊斯·施克爾格魯勃。
安娜在1847年去世,此后三十年約翰·希德勒銷聲匿跡,不知到哪里去了。后來到84歲那一年,他才在瓦爾德維爾特爾的維特拉鎮(zhèn)出現(xiàn),這時他的姓氏已改為希特勒,他在三個旁證面前,向一位公證人宣誓,他就是阿洛伊斯·施克爾格魯勃的父親。從可以弄到的記錄來看,這個老人為什么隔了這么多年才采取這個步驟,他為什么終于采取了這個步驟,這一點是不清楚的。根據(jù)海登的說法,阿洛伊斯后來告訴他的一個朋友說,這樣做是為了幫助他能夠從他的一個叔父、那個磨坊工人的弟弟那里弄到一份繼承權,他就是由那個叔父撫養(yǎng)長大的。[14]總而言之,在1876年6月6日這么晚才承認了這個兒子以后,11月23日那天,多勒斯海姆教區(qū)牧師在接到了有公證人證明的聲明后,就在洗禮登記冊上畫去了阿洛伊斯·施克爾格魯勃的姓名而改為阿洛伊斯·希特勒。
從此以后,阿道夫父親的合法姓名就叫阿洛伊斯·希特勒,這個姓氏也就自然地傳給了他的兒子,直到1930年代,才有維也納的好奇的記者查閱了教區(qū)的檔案,發(fā)現(xiàn)了關于希特勒祖先的事實,不去理會老約翰·格奧爾格·希德勒過遲承認私生子這一點,而想要把阿道夫·施克爾格魯勃這個姓名加在納粹黨領袖的頭上。
阿道夫·希特勒奇怪的一生之中,有過許多次命運的奇怪的轉折,然而卻沒有比他出生前十三年那一次更加奇怪的了。如果這個84歲的流浪磨坊工人在他妻子去世快三十年以后沒有突然出現(xiàn),承認自己是他年已39歲的兒子的父親的話,阿道夫·希特勒的姓名就成了阿道夫·施克爾格魯勃。當然,區(qū)區(qū)姓名是不至于有多大作用的,但是我也聽到一些德國人在猜測,要是希特勒以施克爾格魯勃聞名于世的話,他是不是還會成為德國的統(tǒng)治者。這個姓氏由德國南部人讀起來,聲音是有點滑稽可笑的。我們能夠想象狂熱的德國群眾對施克爾格魯勃這個名字高呼“萬歲”嗎?“施克爾格魯勃萬歲!”?要知道“希特勒萬歲!”不僅在納粹黨人盛大的群眾大會上已成為群眾齊聲呼喊的瓦格納式、偶像崇拜的口號,而且已成為第三帝國時代德國人之間相互打招呼時必須采用的形式,甚至在電話中也是這樣,用來代替過去的“哈羅”。“施克爾格魯勃萬歲!”?這可真有點難以想象了。[15]

阿洛伊斯·希特勒(1837-1903),阿道夫·希特勒的父親。
阿洛伊斯的父母即使在婚后顯然也很少居住在一起,因此,未來的阿道夫·希特勒的父親是由他叔父撫養(yǎng)成人的,他叔父雖然是約翰·格奧爾格·希德勒的兄弟,卻有自己的姓氏拼法,他叫約翰·馮·內波穆克·休特勒。由于納粹黨元首從少年時代起就對捷克人形成了刻骨的仇恨(他最后還是征服了這個國家),這個教名是值得附帶一提的。約翰·馮·內波穆克是捷克人民的民族圣徒,有些歷史學家認為希特勒一家有這個名字,說明他們有捷克血統(tǒng)。
阿洛伊斯起初在施皮塔爾村學做鞋匠,但是他像他父親一樣沒有定性,不久就到維也納去謀發(fā)展了。18歲的時候,他在薩爾茨堡附近做了奧地利海關的邊境警察,九年后提升為海關稅吏,當時就娶了一個海關官員的過繼女兒安娜·格拉斯爾-霍雷爾為妻。她給他帶來了一份小嫁妝和社會地位,在前奧匈帝國小官吏中間,這種情況是很平常的。但是這次婚姻并不美滿。她的年齡比他大十四歲,身體又虛弱,一直沒有生育。十六年后兩人就分居了,再隔三年,在1883年,她就去世了。
在分居以前,阿洛伊斯(現(xiàn)在已正式姓希特勒了)就與一個年輕的旅館廚娘弗蘭齊斯卡·馬茨爾斯貝格爾同居,她在1882年為他生了一個兒子,名叫阿洛伊斯。在他發(fā)妻去世一個月后,他就同廚娘正式結婚,三個月后,生了一個女兒,名叫安吉拉。第二次婚姻歷時也不久。弗蘭齊斯卡在一年之內因肺結核去世。六個月后,阿洛伊斯·希特勒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結婚。
不久即將成為阿道夫·希特勒的母親的新嫁娘名叫克拉拉·波爾茲爾,年方25歲,她的丈夫48歲。他們相識已經很久了。克拉拉老家也是希特勒這一族的老家施皮塔爾。她的外祖父約翰·馮·內波穆克·休特勒就是把侄子阿洛伊斯·施克爾格魯勃-希特勒撫養(yǎng)長大的人。因此,阿洛伊斯是克拉拉的堂舅,他們要結婚,必須申請教會批準。
這位海關稅吏在第一個妻子在世時,因為膝下空虛,就把克拉拉領來做過繼女兒,當時他就存了同她結合的念頭。克拉拉在布勞瑙同施克爾格魯勃夫婦一起生活了好幾年,阿洛伊斯在他發(fā)妻病倒后似乎就打算等她一死就娶克拉拉為妻。到這個姑娘滿16歲可以合法結婚的年齡時,就發(fā)生了他正式改姓和繼承叔父(克拉拉的外祖父)遺產的事。但是他的妻子在分居后還拖著沒有死,此外,也許因為阿洛伊斯在這時與廚娘弗蘭齊斯卡·馬茨爾斯貝格爾同居,年已20歲的克拉拉就離開了他家到維也納去當女傭了。
四年以后她又回來給她堂舅當家,因為弗蘭齊斯卡在她臨死前最后幾個月也搬出了她丈夫的家。阿洛伊斯·希特勒同克拉拉·波爾茲爾在1885年1月7日結婚,大約四個月零十天以后就生了頭一個兒子古斯塔夫。古斯塔夫在襁褓中就夭折了,1886年生的第二個孩子伊達也是如此。阿道夫是第三次婚姻中的第三個孩子。后來又在1894年有了一個弟弟埃德蒙,只活了六歲。第五個也是最后一個孩子保拉生于1896年,壽命比她出名的哥哥還長。
阿道夫的同父異母哥哥阿洛伊斯和姐姐安吉拉(弗蘭齊斯卡·馬茨爾斯貝格爾生的兩個孩子)也活著長大了。安吉拉是個漂亮的姑娘,嫁給了稅吏拉包爾,在拉包爾死后在維也納當管家,如果海登的材料是正確的話,她有一個時期在猶太人辦的施粥站做廚娘。[16]1928年希特勒把她接到貝希特斯加登給他當管家,此后一個時期,在納粹黨人圈子里就常常聽到他們談起她為希特勒做的他非常愛吃的美味維也納點心和甜食。她于1936年離開了他,嫁給德累斯頓的一位建筑學教授,希特勒當時已是總理兼獨裁者,對她的離去很不高興,連結婚禮物也不肯送。她是他一家人中唯一在他一生后期來往密切的人,不過還有一個例外,那就是安吉拉的女兒吉莉·拉包爾,一個美麗的金發(fā)姑娘,我們不久就會看到,希特勒在他一生之中只同她發(fā)生過真正的愛情。

克拉拉·波爾茲爾(1860-1908),阿道夫·希特勒的母親。
阿道夫·希特勒一向不喜歡有人向他提起他的同父異母哥哥。阿洛伊斯·馬茨爾斯貝格爾(后來正式改名為阿洛伊斯·希特勒)當了飯館跑堂的,他的一生之中有好多年一直在吃官司。根據(jù)海登的記載,他在18歲時因偷竊而被判五個月徒刑,20歲時又因為同一罪名被判八個月徒刑。他最后搬到德國住,結果卻又繼續(xù)出事。1924年,阿道夫·希特勒因為在慕尼黑舉行政變而身系囹圄,阿洛伊斯·希特勒則在漢堡因為重婚而被判六個月徒刑。據(jù)海登記載,此后他就去了英國,居然很快地建立了一個家庭,但是不久又棄家出走。[17]
納粹黨當權后,阿洛伊斯·希特勒的境況好過了一些。他在柏林郊區(qū)開了一家小啤酒店,在戰(zhàn)爭爆發(fā)前不久搬到了首都繁華的西區(qū)的維滕貝格廣場。一些納粹官員是座上常客,在戰(zhàn)爭初期食物恐慌的時候,這家啤酒店的供應卻非常充裕。當時我偶爾也曾進去憩足過。阿洛伊斯這時已快60歲了,身體肥胖,心地單純,脾氣隨和,同他著名的同父異母兄弟在外表上很少有什么相像之處,事實上,你在德國和奧地利許多小酒店老板中間,是很難把他分辨出來的。酒店生意很好,不管他過去如何,就當時而論,他的境況顯然很順遂。他只有一件事情叫他擔心,那就是他的兄弟一時生氣或感到厭憎,可能吊銷他的營業(yè)執(zhí)照。在這家小酒店里,有時就有人在談論,說國家元首兼總理很不高興這個使人想起希特勒一家出身寒微的人。據(jù)我所記得的,阿洛伊斯本人是不愿參加關于他的兄弟的談論的,他這么謹慎自然是明哲保身之道,但是對于我們這些想要盡量了解那個當時已開始要征服歐洲的人的出身背景的人來說,自然感到很失望。
除了在《我的奮斗》中以外,希特勒很少談到——也很少允許人家在他面前談到——他的家庭出身和早年生活。而在《我的奮斗》中出現(xiàn)的零星傳記材料也是常常令人產生誤解的,而且許多事情都被略去不談。關于他的家庭出身,我們已經知道了一些情況。那么他的早年生活如何呢?

阿道夫·希特勒(1889-1945)幼年的照片,約攝于1889-1890年。
阿道夫·希特勒的早年生活
他父親58歲那年從海關退休的時候,年滿6歲的阿道夫進了林茨西南不遠的菲施爾哈姆村子的公立學校。那是1895年。在此后四五年中,這個按捺不下心來的靠養(yǎng)老金為生的人在林茨附近的許多村子里搬來搬去。到他兒子15歲的時候,已搬了7個地方,換了5所學校。他在蘭巴赫附近的本篤派修道院上了兩年學,因為他父親在那里附近買了一塊田地。他參加了唱詩班,選了唱歌課,據(jù)他自己的記載,[18]他夢想將來做牧師。最后,退休的海關職員在林茨南郊的萊昂丁定居下來,一家人在那里住的是一所樸素的帶花園的房子。
11歲的時候,阿道夫被送到林茨去上中學。這需要他父親破費一點錢財,也說明他父親有志讓兒子走自己的道路——做個公務員。但這卻是做兒子的最不想做的事。
希特勒后來回憶說:“當時我才11歲就不得不第一次違抗(我父親的意愿)……我不想當公務員。”[19]

1899年,希特勒(最后一排中間)與同學、教師的合照。
希特勒在《我的奮斗》一書中以顯然誠懇的態(tài)度詳盡而如實地記載的傳記性事實并不多,他在10歲剛出頭的時候頑強地同他冷酷剛愎的父親的堅決斗爭則是其中之一。這場斗爭第一次表現(xiàn)了他的堅強不屈的意志,這種意志日后終于使他克服了看來是無法克服的重重障礙和困難而達到了他那樣的成就,而且使反對他的人目瞪口呆的是,這種意志給德國和歐洲蓋上了一個無法抹去的烙印。
希特勒后來說,這次沖突的一個結果是,他在學校里就不再好好學習了。“我想,我父親發(fā)現(xiàn)我在中學里成績不好以后,就會讓我實現(xiàn)我的夢想,不管他是否愿意。”[21]
三十四年以后寫的這一段話,可能有一半是在為他學習成績不好辯解。他在小學里成績一貫良好,但在林茨中學里卻壞得異乎尋常,終于在沒有得到應有的證書的情況下,不得不轉學到距林茨相當遠的施泰爾州立中學。他在那里待了不久,沒有畢業(yè)就離開了。
希特勒在學習上的失敗,使他后來耿耿于懷,常常嘲笑讀書“先生”,嘲笑他們的學位、文憑、學究氣。甚至在他臨死前三四年在最高統(tǒng)帥部里忙于軍事戰(zhàn)略、戰(zhàn)術和指揮上的安排的時候,他也常常抽一個晚上,同他黨內的老伙伴回憶他年輕時候碰到的教員怎樣愚蠢。這個瘋狂的天才這時已是親自指揮部署在伏爾加河到英吉利海峽的大軍的最高統(tǒng)帥了,他的這種聊天內容還保存了一部分下來。
很明顯,希特勒直到臨死的時候還不能原諒也不能忘掉他的教師給了他壞分數(shù)。但是他卻能夠把實際情況歪曲到可笑的程度。他的教員在他成了世界名人以后回憶起當時對他的印象,也有簡短的記載。希特勒似乎還喜歡的少數(shù)教員中,有一個是教過他科學的特奧多爾·吉辛格老師。吉辛格后來回憶說:“就我來說,希特勒在林茨中學既沒有留下好印象也沒有留下壞印象。他在班里肯定不是出類拔萃的,他身材細長挺直,面孔蒼白瘦削,幾乎像是一個生肺病的人,他的眼睛常常睜得大大的,閃閃發(fā)光。”[26]
愛德華·許默老師顯然是希特勒上面提到的“天生白癡”,因為他教的是法文。他在1923年到慕尼黑去,為他以前的學生做證,當時希特勒正因為啤酒館政變而以叛國罪受審。他雖然贊揚希特勒的志愿,說從心底里祝愿他完成他的理想,但是他對當時那個年輕的中學生做了如下的簡短描繪:
林茨中學有一個教員對少年時代的阿道夫·希特勒起了一種強有力的、后來證明是有決定性的影響。他是歷史教員利奧波德·珀奇博士。他的家鄉(xiāng)在南部同南斯拉夫人地區(qū)接壤的德語邊疆地區(qū),他在那里遇到種族糾紛的經歷使他成了一個狂熱的日耳曼民族主義者。他在來林茨之前,曾在馬爾堡教過書。馬爾堡后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劃歸南斯拉夫時改名為馬里波爾。
雖然珀奇博士給他的這個學生的歷史分數(shù)只是“中”,他卻是在《我的奮斗》中受到熱烈贊揚的唯一教員。希特勒非常愿意承認受到這個人的教益。
大約三十五年以后,即1938年,希特勒總理在強迫奧地利并入第三帝國后到奧地利各地進行勝利的巡視,他特地在克拉根福停下來探視當時已經退休的老教師。他很高興地發(fā)現(xiàn),這位老先生是在奧地利獨立時期被取締的地下納粹黨沖鋒隊的隊員。他同這位老先生單獨談了一個小時的話,后來告訴黨內同志說:“你們想象不出我得益于這位老人有多么大。”[29]
阿洛伊斯·希特勒于1903年1月3日因肺出血逝世,享年65歲。他的病是在早晨散步時發(fā)作的,幾分鐘以后就在附近一家酒店里死在一個鄰居的懷里。當他的13歲兒子看到他父親的遺體時,不禁痛哭失聲。[30]
他的母親當時42歲,搬到了林茨郊外烏爾法爾一所簡陋的公寓去住,靠不多的積蓄和養(yǎng)老金撫養(yǎng)兩個遺孤阿道夫和保拉。正如希特勒在他的《我的奮斗》中所說,她覺得有義務按照丈夫的愿望繼續(xù)讓他兒子上學——“換句話說(用希特勒的話),要我學習做公務員的行業(yè)”。不過,雖然年輕的寡婦很溺愛她的兒子,而且他似乎也很愛她,他卻“比以前更加堅定地下定決心不愿干這個行業(yè)”。因此,盡管母子之間感情深厚,卻還是存在著矛盾,阿道夫繼續(xù)荒廢他的學業(yè)。
“接著一場疾病突然幫了我的忙,在幾個星期之內決定了我的前途,結束了永無休止的家庭爭吵。”[31]
希特勒快滿16歲的時候得了肺病,不得不至少停學一年。他被送到施皮塔爾故鄉(xiāng),在他姨母家里休養(yǎng)了一段時期。他的姨母特雷莎·施密特是一個農家婦女。病好后,他暫時回到施泰爾州立中學。他的最終成績單(1905年9月16日)上的記分是:德語、化學、物理、幾何、幾何畫是“及格”,地理和歷史是“良”,自由繪畫是“優(yōu)”。由于能夠從此離開學校,他興奮之余,終于喝醉了酒,這是他一生之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喝醉酒。據(jù)他后來回憶,一個擠奶姑娘在天明的時候看到他臥倒在施泰爾鎮(zhèn)外鄉(xiāng)下大路旁邊,她扶他回到鎮(zhèn)里,他發(fā)誓以后絕不再犯。[32]至少在這件事上,他是遵守他的諾言的,他以后不僅不喝酒吸煙,而且還食素,開始是因為在維也納和慕尼黑做流浪漢時囊無分文不得不如此,后來卻完全出于自覺。
希特勒常常說此后的兩三年是他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33]雖然他母親勸他——他的親戚催促他——去做工,學一個行業(yè),他卻陶醉在將來做藝術家的美夢里,在多瑙河畔逍遙閑蕩。他永遠忘不了16歲到19歲這一段年月里“懶洋洋的日子”,做“媽媽的心肝寶貝”,享受“空虛的舒服生活”。[34]雖然體弱多病的母親靠微薄收入很難維持生計,年輕的阿道夫卻拒絕出外謀生來幫助母親。用任何正當職業(yè)來維持哪怕是他個人的生活,對他來說都是想也不愿想的,而且畢生如此。
希特勒覺得快成年的這最后幾年這么快活,其原因顯然是因為可以不必工作,這就使他有時間去沉思夢想,白晝在城市街頭或鄉(xiāng)間田野閑蕩,向同伴暢談社會流弊和糾正辦法,夜晚埋頭讀書,或者在林茨或者在維也納歌劇院的后排座位后,站立著出神地諦聽理查德·瓦格納的神秘的異教音樂。
一個少年時代的友人后來回憶說他是個面容蒼白、身材瘦弱的少年,平時羞怯怕生,沉默寡言,但是對于不同意他的意見的人,有時也會突然發(fā)出神經質的怒言。有四年之久,他自以為深深地愛上了一位漂亮的金發(fā)少女,名叫斯蒂芬妮,雖然他常常在她同她母親在林茨的蘭德大街散步的時候愛慕地凝視著她,但是他從來沒有做絲毫努力來同她結識,而像許多其他東西一般,寧愿把她保留在他幻想馳騁的夢幻世界里。他給她寫了許多愛情詩,雖然從來沒有寄出過(其中一首題為《獻給心愛的人的贊歌》),但是卻硬要讀給他耐心的少年友人奧古斯特·庫比澤克[35]聽。在這些愛情詩里,斯蒂芬妮成了《女武神》[36]中的少女,身穿一件隨風飄揚的深藍色天鵝絨長袍,騎著一匹白馬,馳騁在百花盛開的草地上。[37]
希特勒雖然下定決心要做藝術家,最好是做畫家,否則至少也要做個建筑家,但是他在16歲的時候已經熱衷于政治了。當時他對哈布斯堡王朝和哈布斯堡王朝所統(tǒng)治的多民族奧匈帝國境內所有非日耳曼民族已經有了強烈的憎恨,對于凡是日耳曼的一切,都有著同樣強烈的熱愛。16歲的時候,他已經成了一個至死不改的狂熱的日耳曼民族主義者。[38]
盡管過了這么久的閑蕩生活,他卻似乎很少有一般少年所有的無憂無慮的心情。世界大事壓得他透不過氣來。庫比澤克后來回憶說:“他處處只看到障礙和敵意……他總是碰到什么東西同他作對,總是同世界鬧別扭……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把什么事情看得很開的……”[39]
就在這個時候,這個厭惡學校的青年人忽然喜歡起讀書來,參加了林茨成年教育圖書館和博物館學會,大批大批地借閱圖書。據(jù)他的少年友人回憶,他總是埋首在書堆里,最喜歡閱讀的是關于德國歷史和德國神話的著作。[40]
林茨只是一個外省城市,不久之后,金碧輝煌的巴洛克式的帝國首都維也納就開始向這個雄心勃勃、幻想馳騁的青年招手了。在1906年過了17歲生日以后,希特勒帶著他母親和別的親戚給他的一些錢,動身到這個大都會去住了兩個月。雖然維也納日后成了他度過他一生中最慘淡歲月的地方,慘到幾乎流落街頭,但是在他第一次到那里的時候,維也納卻使他目眩神迷。他成天在街頭閑逛,興奮地瞻仰環(huán)城路附近的宏偉建筑,在博物館、歌劇院、劇場中所看到的景象使他眼花繚亂、如醉如狂。
他也去打聽了維也納美術學院的入學手續(xù),一年以后,1907年10月,他又回到首都來參加入學考試,這是他要實現(xiàn)做畫家的夢想的第一個實際步驟。他當時年方18歲,充滿希望,但是這種希望馬上化為了泡影。看了維也納美術學院的甄別名單上的記載就可知道。
次年希特勒又試了一次,這次他的繪畫太差,根本沒有讓他參加正式考試。對于這個雄心勃勃的青年來說,正如他后來所說,這仿佛是晴天霹靂。因為他原來有絕對自信,以為一定會成功的。據(jù)他自己在《我的奮斗》中的記述,他要求院長說明原因。

希特勒的畫作。
年輕的阿道夫愿意同意這一點,但是他又立刻發(fā)覺,遺憾的是,他中學沒有畢業(yè),這很可能妨礙他進建筑系。
這時,他的母親又患了致命的乳癌,于是他就回到林茨。自從阿道夫離開學校以來,克拉拉·希特勒和她的親戚湊錢供養(yǎng)他有三年之久,結果卻一點成績也沒有。1908年12月21日,林茨開始披上圣誕節(jié)的盛裝時,阿道夫·希特勒的母親溘然長逝了,兩天后她安葬在萊昂丁丈夫的墓邊。對于這個19歲的青年來說,
想辦法!他并無一技之長,又一向輕視體力勞動,從來沒有想靠自己的力量賺一分錢。但是他并不氣餒。他向親戚告別,宣布他若不得志,絕不回鄉(xiāng)。
“我一生最悲哀的時期”
此后四年(從1909年到1913年)對這個林茨來的闖世界的青年來說,是一段極其悲慘和貧困的時期。在哈布斯堡王朝還沒有覆亡,維也納還是擁有5200萬人民的帝國在歐洲心臟的首都的最后短短幾年里,維也納有著一種世界各國首都所沒有的獨特的快活氣氛和迷人魅力。不僅在建筑、雕塑、音樂方面,而且在人民的無憂無慮、喜歡享樂、愛慕文化、追求風雅的精神生活方面,維也納都可以呼吸到西方任何其他城市所沒有的那種紛華靡麗的巴洛克和洛可可式空氣。
維也納位于維納瓦爾德樹木蔥郁的山腳下,藍色的多瑙河畔,山坡上到處點綴著黃綠色的葡萄園,這是一個富有天然美景的地方,外來的游客固然為之心迷神醉,維也納本地人也自以為得天獨厚。空氣中充滿了音樂,那是當?shù)氐奶觳抛拥堋W洲最偉大的音樂家海頓、莫扎特、貝多芬、舒伯特的高尚優(yōu)美的音樂,而且在最后那幾年回光返照的升平歲月里,還有維也納自己鐘愛的約翰·施特勞斯的歡樂迷人的華爾茲圓舞曲。對于這樣幸運和過慣了巴洛克式生活的人們來說,生活就像是一場美夢,因此快活的維也納人都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跳華爾茲,喝葡萄酒,在咖啡館里談心,在歌場舞榭聽曲看戲,打情罵俏,尋歡作樂,把一生之中大部分時間消磨在享受和夢想之中。
當然,也需要治理一個帝國,維持一支陸軍和海軍,管理交通,進行貿易,從事勞動。但是在維也納,很少有人需要在這些事情上加班工作,甚至用不著全天工作。
當然,也有陰暗的一面。這個城市像所有其他城市一樣,也有窮人,他們營養(yǎng)不良,衣衫襤褸,住在貧民窟里。但是作為帝國的首都,而且作為中歐最大的工業(yè)中心,維也納是繁榮的,這種繁榮比較普遍,人人都有一份。下層中產階級人數(shù)眾多,在政治上控制了這個城市;工人們不僅在組織工會,而且也在組織自己的強大政黨——社會民主黨。全市人口這時已增加到200萬,生活之中有著一種沸騰的景象。民主的勢力正在排擠哈布斯堡王朝悠久的專制的勢力,教育和文化已向群眾開放,因此到1909年希特勒到維也納來的時候,一個囊無分文的青年也有機會受高等教育,或者謀得一份相當體面的差使,同其他為數(shù)約100萬的職工一樣,生活在籠罩著首都居民的文明氣氛中。他的唯一友人,同他一樣微賤和默默無聞的庫比澤克不是已經在音樂學院中初露頭角了嗎?
不過年輕的阿道夫并沒有去實現(xiàn)進建筑系的抱負。盡管他沒有中學畢業(yè)文憑,他仍有可能進建筑系——凡是有“特別才能”的青年,即使沒有這種證件也能入學——但是從目前所知道的情況來看,他沒有申請入學。他也不想學什么手藝行業(yè),或者從事任何正常的職業(yè)。相反,他寧愿干些雜七雜八的零活——掃雪,拍打地毯,在鐵路西站外面扛行李,有時候干幾天工地小工的零活。1909年11月,他到維也納“掌握命運”后不到一年,他不得不放棄在西蒙·丹克胡同租賃的房間,在以后的四年中一直住在只有鋪位的雞毛店里,或者在多瑙河畔維也納第二十區(qū)默爾德曼街幾乎同樣簡陋的單身宿舍里棲身,靠光顧施粥站打發(fā)饑餓的日子。
難怪在將近二十年后他這么寫道:
他說到那些日子時,總不免要提起饑餓。
但是,饑餓卻從來沒有逼得他設法尋找一個固定的職業(yè)。他在《我的奮斗》中說得很清楚,他有著一種小資產階級的入骨的恐懼,生怕又掉到無產者的隊伍中去,掉到體力勞動者的隊伍中去——他后來就利用這種恐懼心理在缺乏領導、薪金低微、無人重視的白領階層的廣大基礎上建立了納粹黨。這個階層的千百萬人都有這樣一種錯覺,以為自己在社會地位上比起“工人”來至少略勝一籌。
希特勒固然說過,他至少有一陣子靠當個“小畫家”糊口,但是他在自傳中沒有詳細說明這個工作的情況,只不過說了這么一句,在1909年和1910年,他的情況略有改善,可以不必再當普通小工了。
他說:“這時,我已開始獨立工作,做個小素描畫家和水彩畫家。”[47]
這句話是有些容易令人誤解的,《我的奮斗》中許多其他具有傳記性質的段落也是如此。雖然當時認識他的人所提供的材料也并不比他自己更加可靠,但是拼湊起來的情況可以說肯定是比較完整的,也可能比較確實。[48]
有一點是相當肯定的,阿道夫·希特勒從來沒有像他的政敵所嘲笑的那樣當過房屋油漆匠。至少沒有材料證明他干過這個行當。他當時干過的事是繪制一些拙劣的維也納畫片,內容常常是一些著名的景物,例如圣斯蒂芬大教堂、歌劇院、城堡劇院、美泉宮或者美泉公園中羅馬時代的遺跡。據(jù)他相識的人說,他是從別人作品上臨摹下來的;顯然他沒有寫生的能力。這些畫片是矯揉造作、沒有生氣的,很像一個初學建筑的人所畫的粗糙草率的速寫,他有時添上一些人物,也畫得非常拙劣,好像連環(huán)畫一樣。我有一次看到希特勒的原作速寫后曾經記下過這么一些話:“幾個人面畫像。拙劣。有一個幾乎像食尸鬼。”在海登看來,“它們像巍峨莊嚴的宮殿外的小沙包”。[49]
這種可憐的玩意兒,希特勒也許畫了幾百張,賣給小販裝飾墻頭,賣給商人嵌在陳列出售的畫框里,賣給家具商把這種畫片釘在廉價的沙發(fā)和椅子靠背上,當時在維也納,這是一種流行風氣。希特勒也能夠畫一些比較商業(yè)性的東西。他常常為小鋪子老板畫招貼,給泰迪狐臭粉這種商品做廣告。有一張畫后來也許在圣誕節(jié)的時候賺過一些錢,畫的是圣誕老人在叫賣色彩鮮艷的蠟燭,還有一張畫的是圣斯蒂芬大教堂的哥特式尖頂,高聳在一堆肥皂上。圣斯蒂芬大教堂的尖頂是希特勒百畫不厭的東西。
希特勒的“藝術”成就僅止于此,但是他至死都認為自己是個“藝術家”。
在維也納這些流浪的年代中,他的外表肯定是波希米亞式的流浪漢。當時認識他的人后來追憶,他穿一件破舊的黑大衣,長至足踝,很像一件土耳其長袍,這是一個匈牙利籍猶太舊衣商送給他的,這個舊衣商也住在那所簡陋的單身宿舍里,同他頗為友好。這些人還記得他頭戴一頂油膩發(fā)光的黑呢帽,四季不換。他一頭亂發(fā),前額斜梳,像他日后那樣,頸后的頭發(fā)亂糟糟地蓋住了骯臟的衣領,因為他很少理發(fā)修面,兩頰和下巴頦往往胡髭叢生。如果日后成了藝術家的哈尼施的話可信的話,希特勒像“一個基督徒中間很少出現(xiàn)的鬼怪”。[50]
不像同住在一起的一些潦倒的青年人,他毫無青年的惡習。他既不抽煙,也不喝酒。他同女人沒有來往——根據(jù)已知情況,不是因為任何不正常的心理或生理,而完全是因為他特別怕羞。
希特勒后來在《我的奮斗》中難得幽默地說:“我相信,當時我認識的人都把我當作一個怪物。”[51]
像他的教師一樣,這些人也記得他的炯炯有神的目光,這是他臉部的突出特點,反映出性格中同這個一身骯臟的流浪漢的貧困生活很不協(xié)調的某種東西。他們還記得,這個青年人盡管在體力勞動上極其懶惰,讀起書來卻廢寢忘食,夜以繼日。
在《我的奮斗》中,希特勒詳盡地談到了讀書的藝術。
有什么價值?希特勒的答復是:從他讀的書中,從他在維也納窮人中間的生活中,他學到了日后需要知道的一切。
那么,他在維也納這所慷慨給予他狠狠的打擊的學校里究竟學到了一些什么?他在那里的經歷和閱讀中究竟學到了一些什么思想?照他的說法,這些思想一直保持到最后,基本上沒有什么改變。這些思想大部分是空虛陳腐的思想,有時往往荒唐可笑,而且受到粗暴的偏見的影響。在對這些思想稍加考察之后,這一點就是很明顯的事了。但同樣明顯的是,這些思想對這部歷史很重要,正如這些思想對世界曾經是很重要的一樣,因為這些思想將成為這個有書呆子氣的流浪漢不久要建立的第三帝國的基礎的一部分。
阿道夫·希特勒的萌芽思想
除了一個例外,這些思想都不是什么獨創(chuàng)之見,而是從20世紀初葉奧地利政治和生活的奔騰的大旋渦中原封不動地揀來的東西。這個多瑙河畔的帝國當時由于消化不良正處在奄奄一息的狀態(tài)中。好幾個世紀以來,在人口中占少數(shù)地位的日耳曼奧地利人統(tǒng)治著一個擁有十多個民族的多語言帝國,把自己的語言和文化強加在它之上。但是從1848年以來,他們的控制地位就在削弱之中。他們不能同化少數(shù)民族。奧地利不是一個熔爐。1860年代,意大利人分裂了出去,1867年,匈牙利人在所謂雙重王室的制度下贏得了與日耳曼人平等的地位。現(xiàn)在,在20世紀開始的時候,各個斯拉夫民族——捷克人、斯洛伐克人、塞爾維亞人、克羅地亞人等——都要求有平等待遇并且至少要求民族自治。各民族間的激烈爭吵成了奧地利政治斗爭的中心問題。
不僅如此,還有社會動蕩,而這往往掩蓋了民族沖突。沒有選舉權的下層階級要求享有選舉權,工人們堅決要求有權組織工會和舉行罷工——不僅是為了要求增加工資和改善工作條件,也是為了要實現(xiàn)他們的民主的政治目標。后來事實也確是如此,在舉行一次總罷工后,成人都普遍享有了選舉權,而奧地利籍的日耳曼人在政治上的統(tǒng)治地位也因此告終,因為他們在奧匈帝國奧地利這一半中只占三分之一的人口。
對于這些情況,希特勒這個從林茨來的年輕而狂熱的日耳曼-奧地利民族主義者是堅決反對的。在他看來,帝國正在陷入“危險的泥淖”中去。只有日耳曼人這個主宰種族恢復原來的絕對權威才能拯救。非日耳曼人,特別是斯拉夫人,而其中尤其是捷克人,都是劣等民族。必須要由日耳曼人用鐵腕來統(tǒng)治他們。議會必須廢除,所有民主的“胡鬧”必須結束。
雖然希特勒沒有參與政治,但他非常關心地注意著奧地利三大政黨的活動:社會民主黨、基督教社會黨、泛日耳曼民族黨。一種政治上的狡猾見識現(xiàn)在已開始在這個不修邊幅的施粥站常客的心中萌芽,使他能夠極其清晰地看到當代各個政黨的力量與弱點,而在成熟以后,使他成了德國的第一號奸雄。
他同社會民主黨一接觸后,就對該黨有了一種強烈的憎恨。“最使我憎惡的是,”他說,“它對維護日耳曼主義的斗爭持敵對態(tài)度,它對斯拉夫‘同志’不要臉地討好賣乖……在幾個月之內,我就得到了在其他情況下可能需要幾十年才能得到的東西:看透了一個假裝成社會美德和兄弟友愛的化身的有毒的妓女[56]。”[57]
但是他這時已經相當聰明,知道為了要仔細研究社會民主黨在群眾中間得到成功的原因,必須抑制自己對這個工人階級政黨的反感。他最后認為他們成功的原因有好幾個,他牢記了這些原因,后來還利用它們來建立德國的納粹黨。
有一天——他在《我的奮斗》中寫道——他看到維也納工人舉行群眾示威。“我屏息凝神地看著人群組成的巨龍慢慢地游過去,幾乎有兩個小時之久。我最后離開那個地方漫步回家時,心中極感焦慮。”[58]
回家后他開始閱讀社會民主黨的報刊,分析該黨領導人的演講,研究它的組織,思考它的心理和政治手段,估計它的成績。他最后得出社會民主黨獲得成功的三個原因:他們知道如何建立一個群眾運動,任何政黨如果沒有群眾運動就一無用處;他們掌握了在群眾中進行宣傳的藝術;最后一點是,他們知道利用他所說的“精神恐怖和肉體恐怖”的價值。
這第三個教訓引起了年輕的希特勒的好奇心,雖然這肯定是以錯誤的觀察為基礎的,其中摻雜他個人的大量偏見。十年以后他將充分利用它來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
關于希特勒日后要加以發(fā)展的納粹策略,再也沒有比這段話分析得更加精確的了。
在維也納,有兩個政黨強烈地吸引著成長中的希特勒的注意,他對它們都應用了他正在提高的狡猾冷靜的分析能力。他說,他最初擁護由格奧爾格·馮·舍內雷爾騎士建立的泛日耳曼民族黨,馮·舍內雷爾也是希特勒老家下奧地利施皮塔爾附近一州的人。泛日耳曼黨當時正在為日耳曼民族在這個多民族帝國中的統(tǒng)治地位進行最后的奮斗。雖然希特勒認為舍內雷爾是個“深刻的思想家”,而且熱情地擁護他的強烈民族主義、反猶主義、反社會主義、主張同德國合并、反對哈布斯堡王朝和教廷的基本綱領,但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該黨失敗的原因:
“這個運動未能充分了解社會問題的重要性,使它失去了真正有戰(zhàn)斗性的人民群眾;它參加了議會,這就使它喪失了重要的推動力量,而沾上了議會所特有的一切弱點;反對天主教會……又使它喪失了我國民族足以自豪的無數(shù)最優(yōu)秀的分子。”[60]
希特勒在維也納時代得到了一個教訓,雖然他日后在德國取得政權時還是把它忘記了,可是他在《我的奮斗》中竭力強調過,那就是,一個政黨要想反對教會是沒有用的。他在解釋舍內雷爾的“脫離羅馬”運動為什么是個策略錯誤時說:“不管一個宗教派別有多大值得批評的地方,一個政黨在任何時候都不應忽視這樣一個事實:在以往的全部歷史經驗中,一個純粹政治性的黨派要進行宗教改革是從來沒有成功過的。”[61]
不過在希特勒看來,泛日耳曼黨最嚴重的錯誤還是在于它未能喚起群眾,甚至未能了解普通人民的心理。從他重復說明他年紀剛過21歲就開始在心中出現(xiàn)的思想的話中,我們可以看到,在他看來,這是一個最嚴重的錯誤。他在建立自己的政治運動時不能犯這個錯誤。
泛日耳曼黨還有一個希特勒不想犯的錯誤。那就是它未能爭取到國內有勢力的、地位確立不移的機構當中至少某些機構的支持——如果不是教會的話,至少也是陸軍,或者內閣,或者國家元首。這個青年明白,除非得到這種支持,否則,任何政治運動都很難——如果不是不可能的話——取得政權。希特勒在1933年決定大局的1月里狡猾地騙取到的,正是這種支持,而且也完全靠這種支持,他和他的納粹黨才有可能接掌一個偉大國家的統(tǒng)治權。
在希特勒的維也納時代,只有一個政治領袖,除了了解在群眾基礎上建黨的必要性之外,也了解這一點。那個人就是維也納市長、基督教社會黨的領袖卡爾·盧格博士,他成了希特勒的最有影響的政治導師,雖然兩人從來沒有碰過面。希特勒一直把他看成是“歷代最偉大的日耳曼市長……比所有當代的所謂‘外交家’都更偉大的政治家……如果卡爾·盧格博士當初活在德國,他就會置身于我國人民偉大的思想家之列”。[62]
當然,日后的希特勒同維也納下層中產階級的這個身材魁梧、性格率直、態(tài)度溫和的偶像很少相似之處。不錯,盧格作為一個在心懷不滿的小資產階級中間進行活動,并且像希特勒后來那樣利用高漲的反猶情緒作為政治資本的政黨的領袖,當時成了奧地利最有勢力的政客。但是出身低微、靠了半工半讀才讀到大學畢業(yè)的盧格,卻是一個在學識上有相當造詣的人。他的敵人,包括猶太人在內,都愿意承認,他秉性高尚俠義、慷慨大度。當時在維也納成長的奧地利猶太作家斯蒂芬·茨威格也證明,盧格從來沒有由于他在公開場合的反猶態(tài)度而不肯幫助猶太人或者對他們態(tài)度不友好。茨威格追述說:“他的市政管理非常公正,甚至是民主的典型……在這個反猶政黨取得勝利的時候曾經心驚膽戰(zhàn)的猶太人繼續(xù)過著像過去一樣享有權利和受到尊重的日子。”[63]
這卻不是年輕的希特勒所喜歡的。他認為盧格太大度了,不夠重視猶太人這個種族問題,他對于市長未能擁護泛日耳曼主義感到不滿,對于他的羅馬天主教教權主義和他忠于哈布斯堡王朝的態(tài)度是否得當感到懷疑。老皇帝弗朗茨-約瑟夫不是兩次拒絕批準盧格當選為市長嗎?
但是最后希特勒還是不得不承認這個人的天才,這個人知道怎樣贏得群眾的支持,了解現(xiàn)代社會問題和宣傳與口才在左右群眾時的重要性。對于盧格對付有勢力的教會的手腕,希特勒只有佩服的份兒——“他的政策定得極其精明狡猾”。最后還有一點,盧格“善于利用一切現(xiàn)有手段來爭取地位已確立不移的機構的支持,以便能夠為他的運動從這些既有的權力來源方面取得最最有利的條件”。[64]
這一段話簡單扼要地總結了希特勒日后用來組織自己的政黨和引導它在德國取得政權的思想和手段。他的獨到之處在于他是右派政客中唯一把這種思想和手段應用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德國政局的人。就是在那個時候,納粹運動(在所有民族主義和保守的政黨中就只有它)取得了廣泛的群眾的擁護,在這以后,又取得了陸軍、共和國總統(tǒng)和大企業(yè)聯(lián)合會這三個有很大權力的“地位已確立不移的機構”的支持,終于取得了德國總理的職位。在維也納汲取的教訓,結果證明的確是很有用處的。
卡爾·盧格博士是位杰出的演說家,泛日耳曼黨卻沒有善于辭令的演說家。希特勒注意到了這一點,在《我的奮斗》中大大強調了演講術在政治中的重要作用。
年輕的希特勒雖然沒有實際參與奧地利的政治,但是已經開始在維也納的窮客棧、施粥站、街頭巷尾的聽眾面前練習他的演講術了。這種技巧后來發(fā)展成為(作者可以做證,他后來聽了希特勒好幾十次最重要的演講)一種在兩次大戰(zhàn)之間德國無人能望其項背的才能,而且對他的驚人成功起了很大的作用。
希特勒在維也納的經歷中,最后一個方面是猶太人。他說,在林茨,猶太人很少。“在家鄉(xiāng),我不記得在我父親活著的時候提起過這個字眼。”在中學里,有一個猶太兒童——“但是我們很少去想這件事……我甚至把他們[猶太人]當作是日耳曼人”。[66]
但是根據(jù)希特勒童年時代友人的材料,這不是實際情況。奧古斯特·庫比澤克回憶兩人一起在林茨的日子的時候說:“當我初次認識阿道夫·希特勒的時候,他的反猶情緒就已經表露出來了……希特勒去維也納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堅定的反猶主義者。他在維也納的經歷可能加深了這種情緒。但是可以肯定不是產生這種情緒的原因。”[67]
“于是,”希特勒說,“我來到了維也納。”
有一次——希特勒記述道——他在內城漫步。“我突然遇到一個身穿黑色長袍、兩鬢留著黑色鬈發(fā)的怪物。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是一個猶太人嗎?因為,在林茨,猶太人不是這等模樣的。我偷偷地謹慎地看著那個人,但是我看著這張奇怪的臉龐越久,越是逐一研究它的每一特點,我的頭一個問題就越是具有一個新的形式:這是一個日耳曼人嗎?”[69]
希特勒的答案是很容易猜到的。雖然他說,在做出回答以前他決定“用書本來解決我的疑竇”。他埋首閱讀反猶書籍,當時這種書籍在維也納很有銷路。然后他到街頭去更加仔細地觀察“現(xiàn)象”。“我所到之處,”他說,“我都開始看出有猶太人,我看到的越多,他們在我的眼中也就越明顯地同其他人有區(qū)別……后來我常常一聞到這種穿長袍的人的氣味,就感到心中作嘔。”[70]
他說,接著,他發(fā)現(xiàn)了“這一‘上帝的選民’的道德污點……任何放蕩淫穢的事情,特別是在文化生活方面,有連一個猶太人也不牽涉到的嗎?如果你再小心地解剖這種膿瘡,你就會發(fā)現(xiàn)——像在腐爛的尸體中突然見到亮光而受驚的蛆蟲一樣——其中有一個猶太鬼!”他說他發(fā)現(xiàn),賣淫和販賣婦女大部分是猶太人干的。“當?shù)谝淮危彼浭龅溃拔艺J識到猶太人是這個大城市中的渣滓堆里進行這種令人惡心的罪惡交易的心腸冷酷、恬不知恥、孜孜為利的主使者的時候,我不免感到一陣寒噤。”[71]
希特勒關于猶太人的一些狂言亂語中,有很大的病態(tài)的性心理成分。這也是當時維也納反猶主義報紙的特點,后來也成了紐倫堡黃色的《沖鋒隊員》周刊的特點,這家周刊是由希特勒最得寵的助手之一尤利烏斯·施特萊徹出版的,他是弗朗科尼亞納粹黨頭子,一個著名的性欲變態(tài)者,也是第三帝國名聲最臭的人之一。《我的奮斗》中不乏明白的暗示,提到粗野的猶太人誘奸天真純潔的基督教女郎,從而玷污了她們的血統(tǒng)的話。希特勒居然寫出“可厭的長著羅圈腿的猶太狗雜種誘奸數(shù)十萬女郎的可怕景象”。正如魯?shù)婪颉W爾登所指出的,希特勒反猶主義的根源之一可能是他在性方面的壓抑妒忌心理。雖然他已經20歲出頭,但根據(jù)已知的材料,他在維也納的時期從來沒有同女人發(fā)生過任何關系。
“慢慢地,”希特勒寫道,“我開始憎恨他們……對我來說,這是我曾經不得不經歷的精神上最大震蕩的時刻。我不再是個優(yōu)柔寡斷的世界主義者,而成了一個反猶主義者。”[72]
他至死都要成為一個盲目狂熱的反猶主義者,他在臨死前幾個小時寫的最后遺囑中還對猶太人做了一次最后攻擊,說他所發(fā)動的戰(zhàn)爭是他們引起的,現(xiàn)在斷送了他和第三帝國。這種強烈的仇恨在那個帝國里后來竟會影響到這么多的德國人,最后導致了一場景象這么可怕、規(guī)模這么龐大的屠殺,以致在文明史上留下了一個極其丑惡的創(chuàng)痕,只要地球上還存在著人類,這一創(chuàng)痕就肯定會永遠存在。
1913年春天,希特勒離開了維也納,到德國去住,據(jù)他說,他的心過去一直向往著德國。他當時24歲,除了他自己以外,在任何人看來,他從各方面來說都失敗了。他沒有成為畫家,也沒有當上建筑師。人人都可以看出,他一事無成,只不過是個流浪漢——而且是個古怪的、有書呆子氣的流浪漢。他沒有朋友,沒有家庭,沒有工作,沒有居處。不過,他有一樣東西:對自己的不可抑止的信心和深刻的熾熱的使命感。
他離開奧地利也許是為了逃避軍役。[73]不是因為他是個膽小鬼,而是因為他不愿同猶太人、斯拉夫人以及帝國的其他少數(shù)民族一起在軍中服役。在《我的奮斗》中,希特勒寫道,他在1912年春天到了慕尼黑。不過,這一點他弄錯了,警察局登記冊中載明,他在維也納一直待到1913年5月。
他自己說的離開奧地利的原因是相當夸張的。
他后來在那個他這樣熱愛的國家里的命運是他當時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他當時從法律上來說還是僑居德國境內的一個外國人,一個奧地利人,這種情況一直保持到他擔任總理前不久。要了解希特勒,就必須把他當作一個奧地利人,這個奧地利人在哈布斯堡帝國崩潰之前的最后十年中才成年,他沒有在這個帝國的文明首都扎下根,他懷有當時講德語的極端分子中間極為流行的一切荒謬偏見和憎恨,他不能了解他的極大多數(shù)同胞的正直、誠實、可敬的品格,不論他們是捷克人,還是猶太人,還是日耳曼人,不論他們是窮人,還是富人,不論他們是藝術家,還是手藝工人。很可懷疑,是否會有一個來自北方,或者來自西方的萊茵蘭,或者東方的東普魯士,或者甚至南方的巴伐利亞的德國人,由于本人任何可能的經歷,也會在自己的血液中和思想中具有那些把阿道夫·希特勒推上他最后達到的高峰的同樣的種種混合成分,當然,除此之外,希特勒還有不少的不可預測的天才成分。
但是在1913年春季的時候,他的天才還沒有顯露出來。在慕尼黑,同在維也納一樣,他仍舊囊空如洗,舉目無親,也沒有正式職業(yè)。接著1914年夏天爆發(fā)了戰(zhàn)爭,把他像千百萬其他人一樣卷了進去。8月3日,他上書巴伐利亞國王路德維希三世,申請志愿參加巴伐利亞步兵團,結果獲準。
這是個天賜良機。現(xiàn)在這個年輕的流浪漢不僅能夠滿足在一場他認為是生死存亡的斗爭中為他所熱愛的第二祖國服務的愿望,而且也能夠逃避他個人生活中的一切失意和煩惱了。
“對我來說,”他在《我的奮斗》中寫道,“這仿佛是把我從年輕時代壓在我身上的窮困下拯救出來。我很坦率地承認,在熱情沖動之下,我跪了下來,衷心感謝上天賜給我這個能夠活在這樣一個時代的幸福機會……對我來說,對所有德國人來說都是一樣,現(xiàn)在我的生命中最值得紀念的時期開始了。同這場巨大的斗爭相形之下,過去的一切都成了過眼煙云了。”[75]
對希特勒來說,過去的一切——貧困、寂寞和失意——都要退居次要地位,雖然這些以后還是永遠影響著他的思想和性格。現(xiàn)在,將要為千百萬人帶來死亡的戰(zhàn)爭,卻為這個25歲的青年帶來了生命中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