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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無言良師
遺體到底能告訴我們什么

死者教導生者。

——出處不詳

從12歲起的每個周六和所有的學校假期,我都去倒騰肉、骨頭、血和內臟,整整5年。我的父母抱持那種嚇人的長老教會的工作觀,希望我長到一定年紀,就做份兼職工作開始掙錢。所以,我就到因弗內斯市郊巴納非塔克農場的肉店去工作了。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也是我做學生期間做過的唯一一份工作,每一刻我都很享受。我的大多數朋友更喜歡在藥房、超市和服裝店打工,我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們會覺得我的選擇異于常人,更沒覺得這個選擇隱約有些惡心。那時我并不知道法醫學的世界正等著我,但如今回首,我的生活道路已有所顯現,當時卻誰也沒往這方面想。

對未來的解剖學家和法醫人類學家來說,肉店是極為有益的訓練場,也是快樂有趣的工作地。我很愛屠宰技藝中如臨床診治般的精確。我學到了許多技巧:如何做肉糜,如何灌肉腸,最重要的是如何定時給屠夫們供茶水。看著他們拿著刀熟練靈巧地貼著不規則形狀的骨頭,推開深紅色的肉,露出底下干凈得驚人的白色骨架,我明白了尖銳的刀鋒是何等重要。他們總是知道在哪里下刀能使肉講究地翻卷成胸脯肉,或平整地片出適合燉煮的肉排。讓人安心的是,他們每一次面對的解剖結構都必定一樣,或者幾乎是每一次吧:我也記得偶爾會有屠夫低聲咒罵情況“不對勁”,看來牛羊也有解剖學變異,和人一樣。

我了解了肌腱,知道了為何要把肌腱切除;知道肌肉之間哪里有需要剝除的血管;知道如何去除腎門處的結構會合點(吃起來太硬了),如何打開兩條骨頭的連接處,露出滑膜關節間隙中滑溜黏稠的液體。我發現當雙手冰涼時——在肉店里,手似乎總是涼的——你會盼著屠宰場送來還帶著溫度的新鮮肝臟。將雙手插進箱子里,那一瞬間它們會恢復知覺,因那溫熱的牛血溫暖了你的血。

我習慣了不咬手指甲,絕不刀刃朝上將刀放在砧板上,我知道了鈍刀導致的事故比利刃還多,雖然鋒利刀刃一造成差錯就尤其引人注目。我一直覺得,看到肉店里的伙計們庖丁解牛般的解剖活兒,籌劃精確,下刀處理得恰到好處,再嗅到空氣里一絲鐵的氣味,就讓人極為滿足。

要結束這份工作時我很傷心。我極其崇拜我的生物老師阿奇·弗雷澤博士(Dr. Archie Fraser),因此他說我應該做什么我就去做。所以當他告訴我應該去上大學時,我就去上大學了。我又不知道該學什么,看來最好就是跟隨他的足跡,選擇生物學。在阿伯丁大學的頭兩年,我是在心理學、化學、土壤學、動物學(在這門課上我第一次掛科了)、普通生物學、組織學和植物學中暗無天日地度過的。兩年過后,我發現自己成績最好的課程是植物學和組織學,但設想一下自己余生盡在鉆研植物的畫面,我就感到頭疼。那就剩下組織學,研究人類細胞的學科。在完成組織學的所有課程后,我卻再也不想低頭看顯微鏡了——什么東西看上去都是一堆粉色和紫色的不規則斑點。不過,我是由此進入解剖學殿堂,最終學會剖解人類遺體的。那時我只有19歲,從未見過尸體,不過對一個花了5年時間在肉店里切動物的女孩子來說,那能有多難呢?

可能那份周末零工讓我為未來的工作做了少許準備。不過對所有人來說,第一次進入解剖室都是很嚇人的。沒有人會忘記那個時刻,所有的感官無不受到沖擊。那時課堂上只有我們四個人,我現在還能聽到那空曠、巨大的房間里回蕩的聲音。那是一間裝著高高的不透明玻璃窗子,鋪著圖案錯綜交織的維多利亞式復合木地板,可能曾用作儲藏室的教室。我也還能聞到那福爾馬林的氣味,這化學品的刺激氣味重得能在舌頭上嘗出來。我能看到那玻璃和金屬質地的沉重解剖臺,表層的綠漆剝落,40來張這樣的臺子整齊排列,覆著白色單子。其中兩張臺子上,在那白色單子下,兩具遺體等待著我們,兩人一具。

這樣的經驗還會立即挑戰你對自己和他人的感知。你感到自己渺小、微不足道,因你意識到有人在生前選擇了在死后交出自己,供他人學習。這是高尚之舉,我對此懷有的強烈敬意從未減輕。要是有一天我不再察覺此種贈予實為奇跡,那我就該收起手術刀另尋他業了。

我和解剖搭檔格雷厄姆被隨機分配了這位無私捐贈人的遺體,解剖技術員已熟練地將這具身體進行了處理,它就是我們整個學年要探索的天地。我們不知道他的真名,寧可毫無創意地叫他亨利,即隨了《格氏解剖學》(Gray’s Anatomy)的作者亨利·格雷(Henry Gray)的名字,這本書將要主宰我的一生。亨利,生于阿伯丁地區,死時已將近80歲,決定將遺體捐贈給大學的解剖學系,用于教學和研究。這事落實下來的結果,就是他成了我和格雷厄姆的大體老師。

意味深長的是,亨利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我——他未來的學生,還完全不知道他做出的這件將要塑造我一生的慷慨義舉。當時我可能還在為了修習討厭的動物學不得不解剖老鼠而唉聲嘆氣呢。

他死的時候,我可能正在切開大學里無限供應的植物莖,好學習其細胞結構,對他的逝去一無所知。每一年和準備在大三進入解剖學操作的大一和大二學生談話的時候,我都告訴他們,他們將要與之學習、從中學習的人,此刻仍然在世。可能就在當天,有人決定了捐贈其遺體,他們的教育才從中得益。學生們領會到這個沉重概念時發出幾聲尖銳的抽氣聲,我才感到放心。想到一個人早上還走過街道,最終卻上了他們的解剖臺,總會有人反應強烈——他們應當如此。一個全然陌生的人做出此等大義之舉,絕不應視其為理所應當。

亨利的死因登記的是心肌梗死(心臟病發作),他的身體從他去世的醫院里被運出,由殯儀員送到解剖系里來。他有沒有家人,家人支不支持他這個決定,沒有舉行正常的葬禮儀程他們感受如何,我永遠不會知道。

亨利死后數小時,在馬夏爾學院(Marischal College)解剖系地下室一個鋪滿瓷磚、冰冷而幽暗的寂靜房間里,太平間里的技術員亞歷克已除去亨利的衣物和個人飾品,剃掉他的須發,將四枚穿著繩子、印著序列識別碼的黃銅標識牌拴在他小手指和小腳趾上。這幾枚牌子將隨著亨利度過大學里的時光。然后,亞歷克在亨利的腹股溝皮膚上做一個切口,長約6厘米,切開上方的肌肉和脂肪,找到大腿上股三角區域的股動脈和股靜脈。然后他會在靜脈上做一個縱向小切口,在動脈上也切一個,插入管子,用線固定到位。管子與血管密閉貼合時,插管上的閥門打開,亨利上方懸掛的重力供料箱里流出福爾馬林溶液,緩緩地漫遍他枝蔓交錯的動脈系統。

這種防腐液將通過血管進入他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進入他大腦中的神經元,他曾用它思考一切對他而言重要之事;進入他的手指,那手指曾握著他關心的人的手;進入他的喉嚨,那里曾吐出他最后的遺言,可能就在幾個小時之前。福爾馬林溶液乘著這波不可逆的涌流緩慢注入他的身體時,他血管中的血液則被清出,最終大部分血液都被沖掉。這個安靜、平和的防腐程序結束并被靜置兩三個小時后,他的身體會被包進塑料薄膜里儲存起來,直到幾天或幾個月以后需要使用之時。

就在這個短暫的間隔階段,由于他自己的意志,亨利從一個為家人所知所愛的人,轉而變為一具只有一個數字標識的匿名尸體。匿名非常重要。匿名保護了學生,幫助他們從心理上將對一位人類同胞死亡的悲傷和手上的工作隔離開。要是在第一次解剖尸體時不曾削弱共情,他們就得一邊保持對尸體的尊敬和維護尸體的尊嚴,一邊又訓練自己的心智將那個身體視為一個去人格化的軀殼。

當亨利的身體將在我們第一節解剖課上出現,他被放上一架推車,從一部搖搖晃晃、吱吱呀呀的老電梯被送上樓,送進解剖室,移到一張玻璃面的解剖臺上,蓋上一張白色單子,安靜、耐心地等著他的學生到來。

如今我們會用很長時間將學生的第一次解剖營造得既難忘又不造成創傷。大多數學生和我當年一樣,在這一刻之前從未見過尸體。在1980年,當我進行解剖學操作時,沒有介紹環節,也沒有漸進流程讓我們熟悉將在未來幾個月為我們擔當無聲老師的尸體。在那個星期一早上,我們四個三年級本科生嚇得要死,手上只有《斯內爾醫科生臨床解剖學》(Snell’s Clinical Anatomy for Medical Students)、一部解剖手冊——G. J. 羅曼內斯的《坎寧安實用解剖學手冊》(Cunningham’s Manual of Practical Anatomy),還有包在黃褐色布巾里供我們選用的嚇人的解剖工具,此外別無他助,我們就按手冊第一頁的內容開始上手。我們不用手套,不戴護目鏡,實驗服不能帶出去清洗,很快就變得不堪入目。現在想來,世事變遷啊。

格雷厄姆和我在我們的解剖臺上看到一排海綿,很快我們就明白過來,在解剖過程中一定得用海綿擦掉尸體上溢出的液體。我們得頻繁地擰干海綿。臺子下放了一個不銹鋼桶,用來盛放當天解剖結束后收拾的組織碎片。這是很重要的事:一具身體的所有部分都要留在一起,即便只是一小塊肌肉或皮膚,這樣在被送去埋葬或火化時它才盡量保持了完整。在我們旁邊,還守著一位影響卓然的導師:一具人造的人類骨架,幫助我們理解將要在亨利的皮膚和肌肉之下看到和感受到的東西。

第一件要掌握的事,是怎樣組裝手術刀而不切掉自己的手指。用鑷子夾住刀片,將刀片上的狹窄凹槽對齊刀柄上凸起的卡位用力,直到咔嗒一聲卡到位。裝上和卸下刀片都需要些巧勁,也需要練習。我常想,手術刀總能出現更好的設計吧。

我被警告說,要是你把刀切進尸體,看到尸體涌出鮮紅的動脈血,要記住尸體根本不會流血,你切到的是自己的手指。手術刀刃極鋒利,解剖室又極冷,你是感覺不到刀切進自己皮膚的。所以,要是你傷到自己,第一跡象就是看到鮮紅的血液在經過防腐處理的尸體的淡褐色皮膚上積聚起來的畫面。不用擔心感染,因為你并不是在處理未經防腐的尸體,防腐過程實質上已經使尸體上的組織基本無菌了。幸好如此,因為手指冰冷,身體脂肪滑溜溜,要控制這些煩人的小刀片真是不容易。如今我們在開始這個教研環節時,會配發大批創可貼和手術手套。

手術刀片裝在了刀柄上,你的手指也不再流血了,你向臺子彎下腰,眼睛立刻就被福爾馬林的氣味刺激出了眼淚。解剖手冊會告訴你從哪兒動刀,卻沒說切多深,切下去應該是什么感覺。對“亨利”的解剖亦如此,沒有什么明確的注意事項或禁忌,所以我們也不清楚到底應該從哪兒切到哪兒才合適,這導致實操時好像怎么做都不對勁。這會讓人覺得有點嚇人,還有點尷尬。你停頓片刻,考慮如何在軀干前正中線做個切口,從頸部下方的胸骨上切跡一直切到胸廓下緣。你們兩人哪個觀看,哪個切?你的手在抖。每一個學生,無論表面上多老練,都會一直記著他切下的第一個切口。我閉起眼睛,還能記起那個切口的樣子,記起亨利以無可挑剔的態度,容忍了我們年輕的笨拙。

那紋絲不動的老師耐心地靜臥,等待你開始行動,你想到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暗自向他道聲對不起,生怕會弄得一團糟。右手持手術刀,左手持鑷子……要切得多深?大多數學生開始解剖時從胸部下手,這并非偶然。胸骨與皮膚貼近,下刀再用力也不太會做錯,就是不能切太深。你放低刀刃貼近皮膚表面,小心地沿胸壁劃下,留下一條淺色的痕跡。

皮膚輕而易舉地就分開了,真叫人驚異。它摸上去感覺像皮革,又冷又濕。皮膚從組織上分離開,在刀片下,你瞥見了與之對比鮮明的淡黃色皮下脂肪。你自信了一些,將切口從中間的胸骨延伸到鎖骨兩端,一直向外切到肩膀處,這就完成了你第一個T形尸檢切口。所有的焦慮和企盼,片刻間都結束了。世界沒有停止運轉。你感到一種強烈的解脫感,此時才意識到整個過程中你都屏住呼吸。雖然心臟仍在狂跳,腎上腺素還在飆升,但你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不再害怕,反而被迷住了。

現在你要做的是讓皮膚下的組織暴露出來。你開始剝去皮膚,小心地夾起胸骨中線與T字兩臂交會處的一角。你用鑷子鉗住皮膚,使一點恰到好處的勁兒,刀刃就能將皮膚與組織分離,并不需要真的去切。黃色的脂肪露出來,碰到你溫度稍高的手就液化了。操作手術刀和鑷子突然不那么容易了,鑷子從皮膚上滑走,脂肪和液體濺到你的臉上,幾分鐘之前那絲自信不翼而飛。沒有人提醒過這事兒。福爾馬林聞著惡心,嘗起來更糟。這種錯誤你只會犯一次。

你繼續剝離皮膚,開始看到小紅點出現,意識到你還是切斷了一條皮膚小血管。突然間你完全明了人體的龐大容量和其中的巨量信息。前一天你大概還在疑惑到底怎么才能將一整年都花在解剖一具尸體上,為何還得要三本大部頭書來指導。如今你明白過來,一年時間你不過只能了解皮毛而已,自己就是個地道的新手。你想到對于要學的所有東西,自己永遠記不住,吃透理解更是不可能,這讓人感到絕望。

你在鑷子和鋒利的刀片上加了點力,刀輕而易舉地滑進了結締組織里,你簡直感覺不到它碰到了什么。皮膚下的肌肉暴露出來以后,胸部兩排墻垛一樣的白色肋骨就從底下驟然凸出,看上去像漂白過的燒烤架子。你的目光打量著身邊骨架上凸起和空洞的形狀,指尖觸摸著亨利的肌肉和骨骼。你開始辨別并叫出各種骨頭及其組成部分的名字——它們是人體的支架,而你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在說一門全世界解剖學家都掌握的古老語言:現代解剖學研究的創始人、我少女時代一心愛慕的偶像——14世紀的安德烈·維薩里(Andreas Vesalius)就熟知這門語言。

起先,經過防腐處理的肌肉看起來是淺棕色的均勻的一大片(讓人放松下來,隱約想到金槍魚罐頭),但離近了看,你的眼睛開始能分辨出肌肉的紋理,辨別出纖維的走向和其間細細的神經。你找到肌肉的起止點,打量它包裹的關節,推斷它的活動。你為你眼前這般精密的工程而折服。你是一個活人,與死亡相隔,但人體解剖那魅惑之美搭起了通向死者之國的橋梁,只有極少數人會走過這座橋,但無人會忘記它。第一次穿過那座橋的所聞所感,是永不再現的經歷,極為特殊。

學生對解剖學研究的態度各執一端:要么熱愛,要么痛恨。解剖學的魅力在于研究對象的邏輯和秩序;缺點則在于需要學習的巨量信息——還有福爾馬林的氣味。要是魅力勝過了缺陷,解剖學就烙在了你的靈魂上,你從此將自己視作一個精英群體的一員:這個群體,是被選中的少數人,有人愿意讓他們探進自己的身體里去,他們得以眼見、聆聽人類的構造之謎。我們站在學術巨人的肩膀上,站在希波克拉底和蓋倫,以及他們的繼承者達·芬奇和維薩里的肩膀上,但真正的英雄,無疑是決定死后捐贈遺體供他人學習的超凡男女:遺體捐贈人。

在有形工作之外,解剖學還帶來許多其他啟示:教給學生生與死、人性與利他、尊重與尊嚴;也教會學生合作,注意細節之重要,耐心,冷靜,手巧。我們在觸摸中與人體交流,這是非常非常私密的體驗。就學習手藝來說,任何書本、模型或電腦圖像都和解剖操作不一樣。只有進行解剖操作,才能成為一個正牌的解剖學家。

不過,這個科目曾擔負污名,也曾受尊崇。從蓋倫到格雷這些早期解剖學家的光輝歲月,一直到今天,解剖學都不時被惡人利用營利。在19世紀的愛丁堡,伯克和海爾兩人犯下滔天罪行,通過謀殺來給解剖學校供應尸體。1832年的《解剖法》就是因此而頒布的。直至1998年,雕塑家安東尼-諾爾·凱利(Anthony-Noel Kelly)還從皇家外科學院偷竊人體器官,最終被送入監獄。這個案子引起人們對藝術倫理和捐贈供醫學使用的人類遺體的法律地位的關注。在2005年,一個美國醫療組織公司的總裁被控非法采集人體器官并賣給醫療組織,公司因此關停。看來解剖學不能脫離供應和需求的經濟鏈,也始終會受到不顧體面、尊嚴和禮儀的詐騙罪行的困擾。為此,確實應當維護我們的捐贈人,讓他們受到法律的保護。

從死亡之中能掙錢,有錢可掙的地方,就總有人不吝跨越倫理邊界,以賺取更多錢。在許多國家,買賣人類遺體是合法的,世界上也有許多機構會為一副清晰的人體骨架花大價錢,那么古老的盜墓行為到當代還以新形式延續也就沒什么令人驚訝的了。在20世紀80年代我還是學生時,解剖室里大部分的教學用骨架都是從印度進口的,印度長期被視為世界范圍內醫用骨頭的第一來源地。雖然印度政府在1985年規定出口人類遺體非法,但供應全球黑市的行為卻活躍至今。在英國,我們已經不容許人骨或其他人體器官的買賣,這是理所應當的。

和所有的社會態度一樣,對于在人類遺體的處理方式中哪些是可接受的,哪些是不能接受的,并沒有固定不變的認知,有時在一個人的一生中就發生很大的改變。目前,英國解剖學學生教學使用的骨架多數是塑料復制品。真品仍可在學校科學實驗室、執業醫師診所和急救訓練中心灰溜溜的舊柜子中找到,但許多合法擁有人體骨架的機構如今對保存骨架感到頗為尷尬。有些機構就將人體骨架捐給本地的解剖部門,作為回報,它們會得到一具人造教學用骨架作為替代品。

當今的解剖學家比先輩幸運,可以花大量時間用于解剖實踐,從遺體上收獲大量人類形態的微末細節研究。這要歸功于數個世紀以來對人體防腐保存方法的研究。解剖學家最早只能解剖從絞刑架上卸下的新鮮尸體,在努力將尸體保存得盡量久的探索中,他們使用了食品業開發的技術,學習在酒精或鹽水里泡制尸體,或者將其烘干冷凍。

1805年,納爾遜爵士在特拉法爾加戰1805年10月21日,由納爾遜率領的英國艦隊與法國-西班牙聯合艦隊在西班牙特拉法爾加角外的海面相遇。雙方激戰5小時,法國-西班牙聯合艦隊遭受了毀滅性的打擊,主帥維爾納夫被俘,而英軍主帥納爾遜爵士陣亡。這場海戰被視為海軍史上最著名、最輝煌的勝利。——編者注中殞命,其遺體在運回祖國舉行英雄葬禮途中都保存在一大缸“酒之精華”(白蘭地和乙醇)中。在酒精中浸泡一直是更受推崇的尸體保存方法,直至19世紀稍晚期,人們發現了一種令人生厭的化合物——甲醛,解剖學科因此而轉型。甲醛是一種消毒劑、殺菌劑和組織固定液,效能出色,其水溶劑福爾馬林至今仍是在全世界使用最廣泛的防腐劑。

但人們也留意到,甲醛對人類健康有害,最近幾十年開始考慮使用其他防腐方法。其中包括速凍遺體,即將人體分解后冷凍,在需要解剖時解凍,并使用軟修復法使遺體更柔軟,在質地上更接近活體。在20世紀70年代,解剖學家岡瑟·馮·哈根斯(Gunther von Hagens)率先嘗試了塑化法,即在真空條件下將尸體內的水和脂肪抽出,灌入聚合物質。這樣處理過的身體部件擁有永恒的生命,永遠不會腐壞,結果我們成功設計出一種新的環境污染物。

無論我們在防腐保存身體或醫學成像探索身體方向上取得多少技術進步,解剖學本身都不會變。維薩里在1540年剖開的遺體中看到的,或羅伯特·諾克斯在1830年看到的,與格雷厄姆和我在與亨利一起度過的一個學年中看到的并無兩樣。但維薩里和諾克斯只能解剖新鮮遺體,他們和一具遺體待在一起的時間有限,解剖人和被解剖人之間大概不會生出信任和尊重的紐帶,而我幸運地與亨利建立起了這種關系。也可能,只是社會和文化態度隨時間改變了。

對我來說,不會再有第二個亨利。對每個解剖學學生來說,他們自己的亨利都是特別的。在那一年,我學到的不僅關乎人體,還關乎自己。當回顧一生找尋快樂和滿足的時光時,我總會追溯到亨利。那一年中每個時刻我都不愿與人交換,但要說所有的時刻都很好,那是騙人的。我討厭切開他的手指和腳趾的甲床,我總會毫無理性地覺得,這樣會很痛。還有,實在不會有人喜歡沖洗消化系統。

但對我來說,研究死者所得的回報遠遠勝過了這些令人不快的時刻,也勝過了意識到有多少知識需要掌握時突然襲來的糾結恐懼:要記住650多塊肌肉,記住它們的起點、走向、神經分布和活動;要記住220多條已被命名的神經,記住神經根編碼及其類型,是自主神經、顱神經、脊神經、感覺神經還是運動神經;要記住從心臟以樹狀生發出去,又回到心臟里來的幾百條有名字的動脈和靜脈,記住其起點、分支和相關的軟組織結構;此外還有360多個關節,更別提腸道走向、組織胚胎學、神經解剖學和其中各神經束的三維關系。

就在你覺得自己開始掌握這些解剖結構的時候,它們又刺溜滑走了,像淋浴時肥皂從手中滑落一樣。你又得全盤重新開始,十分氣人。但反復記誦如山的實物和其聯系,是學習和理解人體三維復雜結構的唯一方法。解剖學家不需要特別聰明,只需要有一個好記性、一個有邏輯的學習計劃和空間意識。

亨利讓我探究他身體運轉的每一個細節,探索他的解剖學變異(他的上腹動脈異常貼近皮膚,我永遠忘不了!),允許我在切了本不該切的地方時氣惱,幫助我和肉眼根本不可見的副交感神經系統纏斗。他堅韌地包容了這一切,從不呵斥,不會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傻瓜。逐漸地,我們之間的天平傾斜,在某種意義上,我學習到的關于他的事情,比他了解自己的還要多。

我發現他不抽煙(他的肺很干凈),他沒有飲酒過量(他的肝臟狀態很好),他營養狀況良好,也不暴飲暴食(他身材高挑細長,幾乎沒有身體脂肪,但并不瘦弱),他的腎看起來很健康,腦內沒有腫瘤,也沒有動脈瘤或缺血的表現。他的死亡原因記錄為心肌梗死,但在我看來,他的心臟頗為強壯。不過,我知道什么呢?我只是個大三的小毛頭。

也許他死去,只是因為他死亡的時刻到了,死亡證明上又得寫點原因。我們的學生在探查遺體死亡原因指明的器官卻沒找到病變或異常時,常常會發出疑問。對于因年老而發生的死亡,死者又希望捐獻遺體的情況,記錄中的死亡原因就必然會被檢驗,被視為推測。確定死亡原因的唯一辦法就是做尸體檢驗,但這個操作又會讓遺體無法再用于解剖,這就和死者的遺愿相悖了。因此,只要不是可疑死亡,和死者的年齡相符,許多遺體的死因都被歸于心臟病、中風或肺炎——這些疾病都被戲稱為“老年人之友”。

我們完成了對亨利身體的檢視記錄,從頭頂到小腳趾尖,沒有一處我們沒有檢查過,沒有一處我們不曾在書本中查詢過、辯論過、檢驗又確認過。對這位我不能在他活著、呼吸著,能交談和活動的時候認識,卻以一種別人都不曾也無法再認識的方式,特別私密、親密地了解的人,我感到如此驕傲。他所教會我的,從此一直伴隨我,并將永遠伴隨我。

幾個月后,該向亨利告別,并向他承諾我會好好使用他教會我的知識了。在阿伯丁的國王學院禮拜堂為遺體捐獻人舉行的一場感人的感恩節禮拜中,我與他做了最后的道別。他們的家人和朋友,學院的員工和學生都參加了禮拜。在他們的名字被挨個朗讀出來時,我不知道哪個名字是亨利的。我坐在唱詩席的硬木座位上,掃視禮拜堂中的各個面孔,猜測哪位悲痛的親屬正為他落淚。坐在那些陳年磨損了的長椅上的人,哪個是他臨死前的朋友呢?我衷心希望他去世時不是獨自一人。想到他所愛之人曾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說他們愛他,我會大為寬慰。

蘇格蘭的所有解剖學校每年都安排此類禮拜。我們由此得以向遺體捐獻人的家人朋友表達敬意,表明他們的贈禮何等重要,我們無比珍視能造福于下一代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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