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門三派
第一節 總論
王陽明心學可從陸子追溯到孟子,但他的“致良知”說,則是到了晚年,在近于超越主客體的境界后,基于心物合一乃至客觀的立場才提出的。如前所述,在王陽明的良知學說中,雖然包含了程明道、程伊川、張橫渠的萬物一體思想和橫渠的太虛思想,但陽明是用“良知”來表述這些概念的。他用良知之學教導門人,但并不固執于一種教法,而是根據門人的機根和習氣等情況,揚長補短,不拘一格。所以在講良知時,他時而強調良知之體,時而強調良知之用;或者有時強調“無”,有時強調“有”;有時強調“本體”,有時強調“工夫”。換言之,他有時主張以體為用,以無為有,以本體為工夫;有時又主張以用為體,以有為無,以工夫為本體。所以在他的門下,必然形成各種派別。
據陽明高足王龍溪說,當時就已有歸寂、修證、已發、現成、體用、終始六種良知說(參見《王龍溪全集》卷1,《撫州擬峴臺會語》)。如果加以分類,大致可將上述六種良知說歸納為現成、歸寂、修證三大類。因為提倡良知現成說的是以王龍溪、王心齋為中心的左派,所以又把該派叫作現成派;提倡良知歸寂說的是以聶雙江、羅念庵為中心的右派,所以又把該派叫作歸寂派;提倡良知修證說的是以鄒東廓、歐陽南野為中心的正統派,所以又把該派叫作修證派。
原先,陸學在象山死后,曾形成很有勢力的與老莊相似的以靜澄之本心為宗的楊慈湖心學,這也許與推崇知思的、靜深的宋代精神風潮有關。其后,陸學雖一度不振,但到了明中葉,由于王陽明的鼓吹而起死回生,使之再度活躍起來。
王門與陸門的情形有所不同。在王學三派中,以最富活力的良知現成派最為隆盛,這大概是從陸象山向王陽明心學發展的必然趨勢吧!
現成派的主張是把陽明所說的“良知”看作現成良知。他們強調“當下現成”,視工夫為本體之障礙而加以拋棄,并直接把吾心的自然流行當作本體與性命。因此,在這派儒者中流行著陽明所謂“人人心中有個圣人”的觀點。他們認為,由于良知是現成的,所以,若不悟得“有即無”,便不能悟得良知真體。因此,他們提倡所謂“直下承當”、“直下之信”、“一了百當”的頓悟,而排斥漸修。相對于以工夫求本體而言,這是直接在本體上做工夫,遂成為“本體即工夫”派。所以,他們輕視工夫,動輒隨任純樸的自然性情,或者隨任知解情識,從而陷入任情懸空之弊,以至于產生蔑視人倫道德和世之綱紀的風潮。明末社會的道義頹廢,在相當程度上應該歸咎于現成派末流。在明末,現成思想不僅流行于儒學,而且流行于禪學,兩者合而為一而走向猖狂一路。
良知歸寂派認為,在陽明所說的“良知”中,有“虛寂之體”和“感發之用”的區別,這正如陽明自稱其“致良知”在于培養根本而使生意達于枝葉那樣。因而該派認為,以歸寂立體并達體于用,即立體達用,是陽明“致良知”說的本旨,據此方能契合于程子所謂的“體用一源,顯微無間”之主旨。所以,該派以陽明中年時代的“主靜”說為“致良知”說的宗旨。歸寂派的思想雖然在開始時不免偏于靜,但后來便改為以真切之工夫去體認動靜一體的虛寂之真體。然而,此派因為以“歸寂”為宗旨,所以必然遠離富有生命力的、流動的陽明心學,而傾向于以靜肅為宗的宋代性學。
良知修證派強調,既要善于體認陽明所說的“良知”是本來意義上的道德原則,亦即“天理”,又要善于體認陽明所說的“本體即工夫、工夫即本體”的精神實質,而絕不能誤解陽明“致良知”說的本旨。此派學者致力于矯正現成派的流蕩和歸寂派的偏靜這兩種弊端。為此,他們指出了天理和性的重要性,提倡用工夫求本體,實即“工夫即本體”說,從而不期而然地具有了接近宋學的傾向。這就與歸寂派之說一樣,難以適合王學的發展方向及時代思潮。因此,在明末的思想界,唯獨現成派的思想顯得最為興盛,這或許是順理成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