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已在臺北住了60多個年頭。走在臺北街頭,倘若遇見第一次到臺北謀生的山里人,我可以用閩南語和客家話幫他們找到要去的街道、巷子及門牌號。
倘若是大陸客,我可以告訴他們士林市場哪家的面館最地道,還可以賣弄一番西門紅樓的今夕韻事。
我曾是一名資深保險人。年輕時為了公司業績,我的足跡遍及臺北的所有街巷。也見證了臺灣的經濟騰飛。凡臺灣、臺北的一些大呼小應的事件我都能如數家珍。
也許是受了從大陸來臺父親的影響,加之受眷村生活的熏染,我的國文、國語仍帶有明顯的大陸腔調。在同閩南人、客家人交談的時候,常看見他們的眼睛里流露出異樣的神情。對此,我很坦然,不會感到絲毫的別扭。
本來嗎,我就是一個大陸人。準確地說,我是一個上海人。我無法選擇,也不能回避。倘若有必要,我甚至愿意在101大廈的頂層用高音喇叭向全臺北人宣布這個事實。
我是上海人,這已是很久的事了。
那是我發出第一聲啼哭的地方。我在那里有過快樂,有過悲愴。
我是上海人,首先要因了我的父親——一個安徽鄉下士紳的兒子。
他早年留學英國。先是學醫,后據說是不習慣醫院里的藥水味,便改修了財務。
祖父的一次病重,讓他中斷學業回國。
祖父痊愈后,他并沒有再出國,也不愿安身于鄉下的寂寥,而只身到了上海,在一家銀行謀得一份職員的差事。
其時上海的金融業已漸成規模,他留學時主修的財務讓他在銀行如魚得水。他很快成為業務骨干,兩年后又成為財務部經理。他買了汽車,購了別墅,還把祖父、祖母從鄉下接來上海小住。
祖父是前清舉人。他那不大的腦袋像個磨盤,從早到晚轉動不停。有時他會突然一拍大腿從椅子上站起,在房間里來回踱步。這時他多半已悟出一個新道理,或者釀出一個新決定。他買地建房,修繕宗祠,送兩個兒子出洋留學無不如此。
此來上海也一樣。他白天出門遛彎,回到家則坐在太師椅上閉目不語。他不是休息養神,還是在琢磨事情。
這日他到了外灘,看著街邊林立的銀行招牌,受到的震撼不亞于清廷退位。想到自己的兒子僅是滄海中的一粟,心里便隱隱作痛。
他受不了兒子帶給他的這種感覺。他要有所動作,在這個異鄉刻下他的烙印。他認為這是一個父親對小輩當仁不讓的責任。
回到家,他在躺椅上閉目,心中卻洶涌跌宕。墻上的鐘敲了又敲,他眼睛不眨一下;窗外的風把窗扇吹得開了關,關了開,他仍一動不動。
突然他一拍大腿從椅子上站起,把開門喊他吃飯的祖母嚇了一跳。
只見他旁若無人在房間里踱來踱去。那把太師椅也配合地搖晃不已。
末了,他才看了一眼正在發呆的祖母:
你把他叫過來,我有事要說。
爺倆便把吃飯的事推到一邊,進行了一番長談。
祖父覺得自己一輩子不甘于人下。自己的兒子也應在此坐擁一方才對。
他讓他辭職,創辦一家屬于自己的銀行。
父親雖頻頻點頭,認為這是他今后要走的路。可眼下他的業務蒸蒸日上,銀行上下對他也很仰仗,這樣走了未免可惜。他小心翼翼問:
是不是應該過一段時間再做決定?
祖父的手一揮:
不用,認準的事就要當機立斷。這雖是我的決斷,為什么不能是你的決斷。這是一條正路,不會有錯的。
父親拗不過祖父的專斷忍痛辭掉了差事。
回到鄉下,祖父變賣了20畝好地,將籌來的款子作父親開辦銀行的資本金之用。
作為尊長他仍忘不了囑托:
你聽好了,這筆錢不是白送你,你賺了錢是要還我的。那20畝地以后我還要贖回來。畢竟土地是咱們家的根基。
父親覺得祖父只說了一半的話,另一半話也同樣重要。
要是賠了錢,怎么還您?
父親考慮到還有一個弟弟也被送往日本留學,在財產上他不想看到兄弟間有芥蒂。
什么混賬話。還沒開始就想著虧本,你就這個志氣?不會的,既然這是條正道就不會有錯的。
祖父還是說一不二的脾氣。
銀行開張后一直平穩經營。經營狀況好的時候職員達30多人。
到第三年,父親嘗還了祖父的錢。而祖父卻沒有贖回那20畝地。他從父親這里嘗到了放貸的甜頭,在家鄉也做起了錢莊生意。
父親的銀行離外灘不遠,在一座哥特式的樓宇內。樓宇周圍還有很多歐式建筑,商號林立。
這是上海最有錢的地方,也是全中國有錢人聚集的地方。從他辦公室向外望去,可以看見黃浦江像一條綿長的手帕溫柔地環繞著這片錯落起伏的萬國建筑;江面上的駁船像一字排開的螻蟻一眼望不到盡頭。如果再稍微遠望,會看見江對岸的廠房、煙囪,還有更遠處的田地、原野。
屋內明窗幾凈,窗外陽光充沛。窗前的幾盆花卉翠綠欲滴,同窗外的黃浦江風景渾然一體。屋里有沙發,茶幾上擺放著水果香煙。
辦公桌前,一個穿西裝打領帶,眉宇間透著英氣的年輕人正伏案用毛筆寫著什么。有時電話鈴聲響起,他便放下筆,拿起電話。頃刻間這個屋子便在他的話語間活躍起來。他或悄聲的叮囑,或正經的忠告,或逢場的笑罵。
他就是我的父親,這家銀行的老板。
在商號眾多的十里洋場,父親的銀行實在小得可以忽略不計。甚至不能稱為銀行,頂多是個沾了鄉土味的錢莊而已。剛起步的他很勤勉,上了班便在辦公室埋頭于各種事務。
他時而起身踱步至窗前,手插進西褲兜,望著遠處的黃浦江久久不語;時而放下筆,把身子靠在椅子上閉目沉思。
有時辦公室來了人,他會在辦公桌前給他們開小會;有時在沙發上跟客戶一邊抽著雪茄,一邊談著業務。
同祖父的專斷不同。父親性格溫和,很善于聽取他人的意見。
他還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對一件小事也再三斟酌。他經常的口頭禪是,再討論一下,看有沒有更好的意見。
他常告誡職員,我們還是嬰兒期,會常生病。可生了病并不可怕,找準病根才是關鍵。員工要像醫生對待病人一樣觀察客戶,方能知己知彼。有些客戶看起來很盛,可是不是外強中干呢?有些客戶看起來不堪,可是不是就要立刻判他死刑呢?醫生要看檢查數據才能準確診療,銀行也要對財務報表把脈才能發現癥結所在。
每當不順心的時候,他常有一種惆悵:
當初他要是繼續學醫,成為一名好醫生也許更符合他的期望。
由于他做事過于縝密,處理事情講究平衡圓滑,有時就給人優柔寡斷的印象。
祖父了解自己的兒子。遠在鄉下的他仍不時來上海小住。他不是來吃飯睡覺的,而是要看看自己用土地變來的這家銀行是否辜負了他的期望。
他每次來都要發一頓脾氣。
這么多人都在辦公室坐著,這不像是做買賣,像是過日子。
錢是從外面攬進來的,不是母雞坐在窩里孵出來的。
父親只得把他的職員驅趕到工廠、商號、居民區去攬儲。還按照祖父的旨意在他辦公室門外掛出一張小黑板。小黑板上的內容每星期更換一次,記錄著職員們外出攬儲的成績。
可他見父親常忙于在外同客戶交際,他的脾氣又來了。
作為一家之長怎么能像他們一樣東一榔頭西一榔頭的。你得有定力,在外面時間長了,那把椅子會不認識你的。
祖父的意思是銀行就是個家庭,必須有人來主內,以掌控各種人心與局面。
父親也就小心平衡著里外。他感到了疲乏,才過30歲的他鬢角已有了白發。
祖父的做事風格雖然粗暴,但比起父親的柔性卻立竿見影。銀行的業務蒸蒸日上。父親也將原先那套小別墅換了一套帶花園的大別墅。
父親下了班,常出入各種社交場合。他身邊還常有一位個子高挑,手拿坤包的女士挽著他的胳膊。
那是我的母親。她大學畢業后沒有專事家務,而是在銀行主管財務,成為當仁不讓的業務骨干。同丈夫如影相隨,相得益彰。
母親來自浙江的官宦家庭,她很早就離家在外求學。跟父親結婚時,她剛大學畢業。可她不愿在家當太太,而執意到銀行上班。他倆為此還狠吵了一架。兩人的官司最后打到祖父那里。
祖父當即訓斥他:
女人不能出來做事,真豈有此理!鄉下人言可畏,不得不有所顧忌。可上海是引領新生活的地方,萬萬不可守舊。
祖父對蔣介石有不少微詞,卻對他的新生活運動很以為然。
母親從此進銀行上班。沒多久,她就讓父親的眼神有了光亮。她把賬目打理得井井有條,紋絲不亂。她不愿墨守成規,在財務操作上有很多新主意、新辦法。還幫父親修訂整理了許多規程,彌補了財務上的不少紕漏。
母親的勤慧讓她那個部主任在父親面前常豎起大拇指:
不是恭維您,內人真比她的前任得力。她一個人頂兩個人還綽綽有余呢。
父親由此對她刮目相看。
母親的聰明勤奮得益于我的外祖父。
外祖父是前清縣令。可他思想開明,同情革命。他相信女人的天賦絕不僅限于針頭線腦,同樣能進入男人的事情里。他對國內的秋瑾、國外的居里夫人都能如數家珍。當年幾個同盟會成員被捕房捉拿,外祖父卻將這個案子壓下,沒有向朝廷稟報。等風聲過后,他又將這幾個人悄然釋放。因此,辛亥革命功成后,外祖父并未受到連累。革命黨領袖黃興有一年來到此地,聽說了這段義事后,還特地到外祖父家拜訪。臨走他還聊表謝意,送上一條日本圍巾留作紀念。這條灰色的帶白色條紋的圍巾,后來讓父親戴著出國留學。學成后,父親又戴著它返回國內。可惜后來在倉促逃離上海時遺失。
清朝謝幕后,外祖父不顧國民政府的一再挽留,辭官回鄉辦起了學堂,以踐行他教育救國的理念。母親就在這種理念下進學堂讀書認字。
學堂敞開大門,免費教窮苦百姓子弟讀四書五經,覽人文自然。教書先生的薪金,學堂的開支,則全靠他一人在鄉野四處募集。
外祖父在當地有著良好的威望和人緣,一些實業家和慈善組織紛紛解囊捐資助學。動蕩歲月,學堂也未陷入財務之困。
母親讀完學堂后,外祖父沒有像尋常人家那樣讓她嫁為人婦,而是送她在外求學。母親由此進入上海一所女校繼續深造。
父母的雙親都如此開明,不落俗套,這對于他們二人的結合更顯得別有天地。
母親寫得一手好毛筆字。進入銀行后,許多賬簿都留下了她俊秀的字體墨跡。她身材修長,常留一頭飄逸的長發,穿一身旗袍,走起路來充滿靈動。
每次她邁進家門看見我,便蹲下身來,伸出兩條纖長的胳臂,溫柔地喊一聲:
來呀,快過來。
說話間她便一臉燦爛地將我攬入懷中。
在我大一點的時候,父母有一次帶我到銀行的辦公室玩耍。我就趁母親忙于案頭的間隙,偷偷溜出她的辦公室,走進有隔間的職員辦公室,在那些埋于案頭的先生、太太們的辦公桌前走來竄去。
我給他們背古詩,講故事,學百樂門歌星的姿勢演唱,跳踢踏舞。辦公室讓我帶來一片春意,笑聲、掌聲一個接一個。大家都很喜歡我這個多話的小男孩,這個先生給我塞一個蘋果,那個太太給我裝一把糖果。
可父親進門后,這歡快便戛然而止。大家紛紛歸位,一臉嚴肅地工作起來。我就知道,他是這里的主人,他們在這里的一舉一動都要看他的臉色。自那以后,父母再也沒有帶我進入銀行。
我出生后,我們一家住在一座三層小樓中。樓前有花草樹木,小亭石桌。我和妹妹曾在此捉迷藏,追蝴蝶,捕蜻蜓,蕩秋千。每天清晨,推開臥室的窗子,院子里便是一片清新,不是梅花飄香,就是小鳥歡唱
父母進出都有小車伺候。每天早上7點,司機會準時駕車在門口候著接他們到銀行上班。
司機是一個二十歲剛出頭的大哥哥,是父親安徽老家遠房親戚的孩子。因他后腦勺扁平,我們都叫他扁頭張。他個子不高,人卻很機靈。他車開得既穩又快,還時常做鬼臉逗我們開心。只可惜在大通脹來臨前,他回鄉憑吊,再也沒有回來。
在我兩三歲時,印象中,父親在不同場合,有時穿長衫戴禮帽,有時著西裝系領帶,母親則一貫穿旗袍戴項鏈參加一些私人聚會。也時常有考究男人和紅粉女人到我家聚餐打牌。
父親的結交圈子大部分是安徽同鄉。在上海的幾家安徽人開辦的紗廠、印染廠都是他的固定客戶。
他也很會利用在英國留學的經歷,回國不長時間他就在英國商社和買辦中建立起了人脈。
我盼望著周末的到來。因為我們盡情撒歡的時光往往在周末。如果我放學回家推開家門,看見已換上西裝領帶的父親提前下班在客廳的沙發上候著,我就知道今天晚上又要有一場聚會。
他會翹腿坐在沙發上,戴金戒指的手指中夾一根粗壯的雪茄。雪茄長時間停在他指間不曾動過。冒出的煙柱直抵屋頂。他眼睛瞇縫著,像是睡著了。
其實他沒睡著,是在想事情。銀行里外的大小事情都要經過這個大腦。他不能浪費任何一點時光,不允許有絲毫懈怠。
等收拾完畢,我們一個個來到客廳,他會馬上睜開眼睛,臉上即刻褪去了凝重的思慮,恢復了輕松的榮光。
打扮,打扮,你們呀,我都替你們累。
逢場作戲罷了,差不多就好。打扮得太刻意,人家會不舒服的。
母親就不服氣父親,忍不住嗆他一句:
人就是要靠收拾的。人要看得起自己,也要對得起別人。
母親參加聚會的裝束永遠是旗袍。她臉上略施粉黛,雙唇涂一層淡淡的唇膏,腳常穿一雙白高跟鞋。走起路來咄咄有聲,常引來不少側目的眼神。
每次她在幫父親穿戴整齊后,會和保姆一起忙我們這些孩子的穿戴。事先,她會把要換的衣服鞋襪從衣柜里找出,再由保姆為我們一一試穿。她則站在一旁側目審視。
忙完這些,她會在沙發上小憩,還不時從坤包里掏出小鏡子規整一下頭發。往往一個不經意的疏漏會讓她驚叫一聲,隨即起身回屋重新坐到梳妝臺前。
男孩子只求玩得高興,在穿戴方面不是很講究。我甚至將穿戴打扮視為累贅。可拗不過母親的嚴厲,即便會跺腳抗議,最后也能扭捏順從。
我像一臺機器被保姆擺布著——我的書包被拎下,頭被打上頭膏,臉被涂上洗液,身上穿小西服,胸前系小領帶,腳登小皮鞋。等再回到客廳,我就完全被打造成一位精致的小先生了。
妹妹家潔只比我小一歲。每到這時會更興奮,走路都是蹦著走。對衣著更是挑剔。她總是對母親事先選中的服飾抱怨不斷——不是這件顏色太暗,就是那件裙擺太窄。她往往試遍衣柜中的所有衣服。待換上中意的一件,她嘴上仍喋喋不休抱怨。仿佛那些衣服件件跟她作對。
母親說:
別看男孩子淘氣,可女孩子的矯情上來,十個男孩子也抵不過一個女孩子的。
弟弟家輝在兩歲的時候,也隨我們參加聚會。他多半是在母親雙手觸及的范圍內活動。他對大人的聚會懵懵懂懂,一些讓我們癲狂的場景在他眼里卻是驚駭;往往在高潮的時候他開始煩躁哭鬧;等聚會散場,他已在母親懷里酣睡多時。
真難為了母親,她寧愿遭受比在家成倍的拖累,也不輕易錯過每一次聚會的精彩。她對這種生活的迷戀可見一斑。
等我們收拾妥當,父親會問,都準備好了?
我會走到他眼前,雙手掐腰:
爸爸,你看我像不像白蘭度先生?
父親也豪不客氣:
不像,你就是胡家范先生。
妹妹也會順勢用手扯起裙角:
那我就是胡家潔公主。
母親在一旁說:
是的呀,你是最累人的公主。
父親會看一下表,皺一下眉:
你們還走不走?不走,我要上樓睡覺了。
大家就忙不迭地喊道:
走,這就走。
他其實是喜歡靜的,聚會在他眼里是純粹的應酬。
我們就這樣穿著考究的禮服,坐著厚重的福特汽車,一家人就在聚會的路上了。
街上有小汽車、黃包車、有軌電車,街邊有賣狗皮膏藥的小販,有臟兮兮的報童,有被警察用繩子捆著的小偷.....
世上千奇百態,人間陰晴冷暖。可我只輕飄飄朝窗外掃了一眼便不再多想。
我們和他們,截然兩個世界。他們就該那樣,我們就該這樣。
我們家也不時舉辦私人聚會,每每也有二三十人濟濟一堂。大人們扎堆侃侃而談,不時爆出夸張的笑聲;小孩子則成了游擊隊員,一遍遍玩著捉迷藏的游戲。
杯盞叮當,笑聲朗朗;美食美酒,氣氛盎然。
我豪不懷疑,我們會一天天,一年年這樣過下去。
可破敗發生在一夜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