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 世事遠(yuǎn)去扔回頭
- 余興未了
- 3733字
- 2020-07-03 11:02:24
父親又有了老婆。幾個月來同我們朝夕相處的阿姨生生成了他老婆。
我們是看著她成了他老婆的。
以前她和家輝、家潔睡里屋。我和他睡外屋。她成了他老婆后,兩人是要睡一張床的。
如今里屋成了他們的臥室,還兼有書房的功能。平常,我們是不能隨便進去的。
我們默默看著他們的所為。
她紅著臉把家潔、家輝的枕頭拎到了外屋;他低著頭把自己的衣褲拿進了里屋。
我們就這樣看著,誰都沒有上前去幫一把。
父親一定看到了我們在看他。可他毫不顧及,也不再解釋。
他們睡在了一起。
他根本沒把我們放眼里。
想想那天晚上他還求我們答應(yīng)他。現(xiàn)在明白了,不管我們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他都要娶她做老婆的。人家不愿做我們媽媽,他也不改初衷。
人家只能做那個男孩的媽媽。顯然她的心不在這邊的。
他的心也隨她走了。他把愛都給了她,把我們?nèi)珤伒侥X后了。
那天晚上,他說我們是五口之家,我們要像媽媽一樣尊敬她;她也附和說,她不能當(dāng)我們的媽媽,也會像媽媽一樣照顧我們的。
可這只是些漂亮話而已。
吃飯時,他唯獨給她碗里夾菜;外出買東西,他們都是成雙作對;我們突然進屋時,他們本來有說有笑,卻立刻像做賊似的收住笑臉,又成了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
這些都不是最要緊的。最讓我受不了的是他看她時的眼神。
吃什么飯要看她;買什么牌子的牙膏要看她;就是早晨上班穿什么衣服也要看她;他在軍營里的是非也要回來跟她講,還問她該怎么辦。仿佛沒有她,他就沒辦法生活、沒辦法做事似的。
他娶了她,怎么骨頭越來越軟了。像動壞了的手術(shù),脊梁被抽走,裝在了她身上。
作為兒子,我很不愿意說出這樣的話,很向往一個硬朗的父親。
這個家恍然成了他們的二人世界。她不是媽媽,他也越來越不像父親了。我們只是看著他們兩人過日子。
我和她突然疏遠(yuǎn)了。阿姨的影子從她身上像燕子一樣飛走了。她為我們做的一切也像母親墓前燒的紙,成了灰燼。
阿姨已淪為一個禮貌性的稱謂。我們對她的態(tài)度也僅像一碗寡淡的菜湯,只剩下星點的油花浮在表面。
他們結(jié)婚了,我們尷尬了。
我們小孩子改變不了什么的,我們?nèi)绱巳跣。睦镫y受也要強撐著。
每天我們還像以前那樣吃著飯、睡著覺。我們把爸爸叫得朗朗上口;把阿姨喊得此起彼伏。可是,我知道這樣的聲音并不在我們心里。
我有點討厭這個家了。
還是以前好。
她為我們做飯、洗衣,晚上還摟著家輝睡。夜里她會起床為我們掖好被子。我們跟她阿姨相稱好幾個月,親切而自然。
如今她還會做這些事情。可她同他睡在一起后,味道全變了。
她端上來的飯我老覺得有異味,不再那么香了;她洗的衣服穿在身上也渾身不舒服;靠她稍微近了一點,就覺出了不自在。
我不愿接近她,也不愿接近她沾過的東西。
可能是我體內(nèi)母親的血緣在作怪。我在替母親排斥這個睡在父親身邊的女人。
一想起母親就如一把錐子戳進了我的身子。身子癱軟了,心碎了。
這把錐子正是她。
每天她在外屋安頓完家輝躺下后,我們會禮貌性地道一聲晚安。
可她一挑門簾就進了里屋,隨后就是脫鞋、上床、解衣的聲音。
我受不了,用雙手捂住了耳朵。
這些聲音多么不堪,像一個怪物正張了大口咀嚼著母親的肉,也咀嚼著我的肉。
我被折磨得難以睡著。干脆坐起身,憤憤看著那張簾子。
我會一眼不眨盯著那張簾子,越看越憤恨。就是頹然躺下,我滿腦子還是那張簾子。那張簾子時常攪得我整夜無眠。
我知道簾子后邊是什么。有多少個夜晚我都會用被子捂住耳朵,生怕我聽到不該聽到的聲音。
黑暗中我聽到了抽泣聲。原來家潔也沒睡著,正蒙著被子哭呢。那時我雖然只有九歲,她八歲,可我們都懂事了。
全怪父親,他為什么急著娶她作老婆呢?為什么急著跟她睡一起呢?
她也是,既然心里還裝著兒子,何必答應(yīng)他的求婚呢。
她做了他的老婆就好了么?在我看來,她其實并不高興。
她變了,還是原就如此,我不清楚。過去我沒看出來,現(xiàn)在我看出其實她的心事是很重的。
她的話突然少了很多。有時洗著衣服,便直起身子,眼睛呆呆看著某個地方,全然忘了手中的衣服;有時,坐在床上,那雙黑眼睛雖然是睜著的,可眼神空洞。
順著她的眼神,我仿佛看到了對岸的那個男孩。
又是一個晴朗的早晨,天藍得有些眩暈,太陽是這藍中唯一的另色,灑下的光溫暖了我悲涼的心。
陽光蠢蠢欲動,像模具里滾燙的金液,流過了門檻,漫過了桌椅板凳,滑向我們睡覺的床鋪。
不管我愿不愿意,新生活仍不管不顧地來了。
在里屋,她用黃色繡著魚蝦的床單做成被套,把他帶回來的軍用被褥套進去,床上又鋪了一張白色繡花床單,配上她用稻草裝填的兩個繡花枕頭,屋里果然有一股新婚的氣息。
在外屋,她在小方桌上鋪一層白桌布,桌布上擺一個清亮的罐頭瓶,瓶里插一束才從外面采來的花草。
桌布、花草、陽光,讓屋子里躍然涌出一片生機,我黯然的眼睛被這些喜氣的色彩刺激活了,鼻子里都香氣流動。
我們?nèi)齻€孩子的床雖鋪一個舊床單,但也被她清洗熨燙得干凈平整。
家潔看她的眼神里又有了光亮。
阿姨,真好看!
不知她說的是她,還是她布的景。不過說心里話,這幾天她人確實漂亮了許多。
家輝更是蹦蹦跳跳,有幾次都想到新床上打個滾。可是跑到床前他停住了,他不忍心破壞整潔漂亮的床鋪。
我心里也愉悅了許多,趁著這股勁,我不禁多叫了幾聲阿姨。
小孩子心是易變的,這么快我們就容入了他們兩人的新氣象里。
眼前一下就亮了起來,這是我沒有想到的。
當(dāng)然,我仿佛不甘心傷痛就這樣過去。
有時他倆出去買東西了。我看著屋里清新的樣子,我們同母親在上海的生活又浮了上來。
以前這些畫面曾把我撕扯得心里滴血。而這次卻一滑而過。像頭頂飛過一只鳥,沒作停留就過去了。
母親遠(yuǎn)去了,而我已融入了眼前。不知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家每天都有改變。變一次,等于往身上敷一層妥帖的藥。藥撫慰了原先的傷,依然還在疼,只是沒那么疼了。
那幾天,我也看出了父親的異常。有一次半夜,我聽到他在床上不停翻身,她迷迷糊糊問:
怎么還沒睡?
守著新娘子睡不著。
又有一天半夜,他竟穿衣下床,悄悄出了門,在一個人在外面呆了很久才回來。
想必他想了很多。
他是否想到了母親?
或者他在掙扎,用力關(guān)一扇門,可總有一條縫隙,讓母親硬闖了進來?
不得而知。他不會對我們小孩子敞開一個成年人的心的。
有一天,他突然說到命,我就不感到奇怪了。
那是一個星期天,吃過早飯,我聽見他在里屋對她說:
這個時候無論如何也要見一下佛的。
見佛?你覺出什么了?
說不清,總覺得心里沒有著落,亂得很,要凈一下才好。
那就見一下,我也見一下。
他還說有一天鄰居趙叔在下班的路上曾對他講過,說他自己不懂佛事,但聽人說有個龍山寺很有靈氣。
她問:
怎樣的靈氣?
民國三十四年美軍轟炸,正殿曾一度倒塌,可觀世音菩薩毫發(fā)未損,你說神不神?
神,還真神了。
就此他就有了見佛的想法。
我們也跟他們?nèi)チ恕?
我們還以為那是個好玩的地方,跟在他倆身后唧唧喳喳,高興的不得了。
我們在車站上了一輛巴士。走了約莫二十幾分鐘下了車。幾經(jīng)打聽,穿過幾片低矮的平房和幾條馬路,眼前便豁然開朗起來。
只見在前殿廣場的臺階上,散坐著一些慵懶的人。有昏昏欲睡的,有托腮想著心事的。想必這些都是剛拜了佛、燒了香的人。
家輝不禁嘟噥一句:
這有什么好玩的,沒有玩具,也沒有動物。
家潔說:
呆會兒我們燒香玩吧。
我插了一句,帶有提醒的意味:
你忘了,上海也有這種地方,爸爸媽媽帶我去過的。
父親回頭看了我一眼。他好像很不滿意。大概是我在她面前說到了母親。
她仿佛并不介意,一心沉浸在佛事的氣氛中,虔誠地說:
這是神仙的排位,我們要托他的福呢,福是要求才能來的。
她臉上難得有這么柔和的氣色。話也明顯多了起來。
父親說;
這里不是游樂場,是拜佛的地方。我們吃了那么多苦,來到了這里。拜佛,可以讓苦少一點,福多一些的。
她很認(rèn)真地說:
佛祖是很厲害的,得罪了他是要吃苦頭的。
我好像明白了,這么多沒笑臉的人,原來是出于對佛祖的敬畏。
可拜了佛就應(yīng)該有好運了,他們怎么也不笑呢。我好像又不明白了。
我們說著就進了寺廟。
對寺廟我并不陌生。在上海的時候,像靜安寺、沉香閣我都去過。只是那時我年紀(jì)還小,對一些細(xì)節(jié)已經(jīng)淡忘了。
這座寺廟也是由幾座古色陳味的土木建筑組成。比起小時候去的寺廟,并沒有什么特別。
殿門口進出的男女川流不息,表情木然。空氣中煙霧升騰,是香客們上香制造的煙氣;佛像被煙霧繚繞,像要隨煙霧進入到另一個世界。
他倆依次上香跪拜,表情嚴(yán)肅,口中念念有詞。他們同周圍的怪異融為一體,我看了只想一笑。
我抬頭再看一眼佛像,那種神秘威嚴(yán)即刻讓我打了個冷顫。我意識到:他在眾人之上,我們是在他之下的。
父親已起身了,可她卻還在跪拜,旁若無人地祈禱起來。他在一旁看著,眼神慢慢驚異起來。
天啊,高高在上的天。你睜開眼睛看看吧,我們可是你底下本分的人呢。我們吃自己的飯,穿自己的衣。家里沒有別人一粒米,沒有別人一根線。走路都怕踩了別人的苗,潑水都怕濺了別人的身。我們沒有過分的想法,只想好好活下去……
我聽著她的祈禱,那個男孩的影子又涌入腦際。她在為那個男孩祈禱。我在后面看著她的背影,心里的醋酸撒了一地。
父親不知什么時候又跪下了。直到她祈禱完,他倆才一塊兒起身。
輪到我了。我懵懂地點根香,匆匆跪拜了幾下。
對寺廟里的規(guī)矩,我不懂,也不喜歡。
我正想起身,父親拽住我喝道:
你認(rèn)真一點,再拜一下。
我就此明白我不是為自己跪拜,而是為他倆跪拜,就悻悻再次跪下。
我心里說,菩薩保佑,我剛才的舉動不要怪罪啊,我是真心信你的。你在上,我也是甘心在下的。這,總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