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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行星曲”之二 螢火蟲之墓

2月16日 穿越盛夏之門

雪霽鳥出現(xiàn)在天空的時候,世界的混亂被加劇了。

象征晴朗天色的羽翼在橙色的天幕上成群劃過,好似陰霾又翻天蹈海地重來。漫天都是灰白色的羽毛紛紛揚揚,它們墜落成雪的姿勢,最后落進我的瞳孔。于是那個弱小的、黑色的球體中彌漫開細密飛揚的雪花。

2月16日,我出生在逃亡的路上。我有一雙很黑很黑的眼睛,卻沒有人吻我的額頭,所有人都在忙著發(fā)出沉重的嘆息。我抬頭的時候看見漫天灰白色的鳥兒,一聲又一聲,密密麻麻地向南遷徙。

南方,矗立著隕石帶鋪展而成的盛夏之門。

那顆照耀著我們這些逃亡者的巨大恒星正在一點一點地熄滅,暗淡的光影漸次爬上眾人的臉。我在短暫的黎明之后看見一生中的第一個黃昏,母親的模樣在微弱的光芒中盛開成一枚暗地的花朵。

人類橫向穿越光陰之河,縱向穿越盛夏之門。此刻,我們所在的這顆很小很小的行星,就像浩瀚宇宙中的一滴涓露,正朝著盛夏之門那縱向的平面掉下去。

最初的聲音來自雪霽鳥。它們在被引力拉扯的云朵中穿行。然而某種力量于瞬間控制住了這些柔軟的生物,雪霽鳥隨即展開宏偉的陣形排成一尾電鰻的形狀,每一個個體就像一片鱗甲,它們在飛行的時候相互拍打著翅膀,發(fā)出蓬松的咔嚓聲。很快,這種聲音越來越大,為了不被那股力量拉離原來的軌道,所有的雪霽鳥都拼命擠在一起,由此而摩擦產(chǎn)生的電光在它們的翅間流轉(zhuǎn)。一只無形的手扼上了這龐大隊伍的咽喉,天空中那尾灰白的電鰻開始戰(zhàn)栗,全身為藍色火焰所籠罩。

終于,那股將它們拉向高空的力量又突然間憑空消失了。垂死的電鰻在云朵間掙扎扭曲,羽毛的灰燼像火山灰一樣絮絮地落下。很快,我所躺著的地方也有了這灰燼的蹤跡,它們從牛皮做成的篷帳罅隙中飄進來,落在油膩膩的瓦斯燈上,落在浮起一層污垢的銅盆里,落在我的眼角和眉梢。

牛車緩緩前進,我的母親在這悲哀的灰燼的大雪中唱起動聽的歌謠。我漸漸睡著了。而她卻看見了外面的景象:火焰決絕的氣息中,成千上萬的牛車正朝著一個方向前進,人類的逃亡隊伍蔓延過山岡和平地,在更遠的地方,仍然是黑壓壓的牛車——就像我們乘坐的這一輛一樣。

“恒星熄滅了。”一個老人徒步追趕到我們的牛車前,跪下之后說出了這樣的話。

其實他開口之前,我的母親已經(jīng)知道恒星熄滅的事,因為她的雙眼早在他開口之前就沒入無盡的黑暗。而牲口的眼睛從來都被黑布蒙蔽,它們并沒有顯出額外的驚慌,只是在黑暗降臨時感到了出奇地寒冷。所以,老人的話淹沒在了揚起的塵土之中,就如同我母親漂亮的黑色瞳仁淹沒在了無邊的黑夜之中。

他不曾看見牛車帶尖角的轱轆,血浸入泥土,黑夜融化黑色。我在熟睡中感到牛車顫動了一下,仿佛被什么東西絆住,很快,又繼續(xù)前進了。

我的母親也繼續(xù)唱起她的歌謠,她唱著白胡子的祭司死在了去向皇后稟報的路上,因為他帶去的是一個壞消息。

這一天之后,我再也沒有看見過雪霽鳥。傳說在我出生之時,我的小小星球正穿越盛夏之門,雪霽鳥通通死在了盛夏的門外。它們是屬于春天的鳥類,它們死時天空下起大雪,每一片都是灰白色的鳥羽,每一片都帶著淡藍色的火焰。

雪霽鳥消失在南方天空的這一天,我們與一千三百零一顆隕石擦身而過,穿越了死神花園的圍欄——盛夏之門。

2月19日 正在謝幕的綢紅色宇宙

人們叫我羅莎蒙德,說我是世界的玫瑰。

其實世界是一朵正在凋謝的玫瑰。不斷冷卻的宇宙里充滿了年邁的恒星,好像我們的太陽一樣——它們塌陷,溫變,衰老,成了不可思議的小個子,不再把光明奉獻給我們,而是縮緊自己的身子,用昏花的老眼來做無力的祝福,眼睜睜地看著我們在黑夜的邊境逃亡。

為什么恒星突然間想要衰老,一千年前曾有九位祭司秘密地在圓桌前進行占卜和討論。后來由于無法解釋星星的意志,他們被罰向國王獻出屬于自己的九顆頭顱。然而仍然有人活了下來,他是其中法力最高的一位,并且擁有不為人知的另一張臉。他的第二張臉長在腦后,因此他從來都留著濃密的長發(fā)以遮掩。而只要你敢去撥開他那蛇一般的頭發(fā),就能從中看見緊閉的嘴唇和圓睜的雙眼。當(dāng)國王要求祭司們獻出頭顱時,他用一把雙刃劍劈開自己的頭,將前二分之一獻出,此后他遠走他鄉(xiāng),用從前秘密的那一半頭生存了下來。

傳說這個人的后裔建造了自由落體城。那是我們在穿越盛夏之門后將要抵達的第一顆行星的名字。恒星在我們的身后不斷塌縮。逃亡的大軍像飛蛾一樣撲向宇宙間最后的燈籠。沒有人能夠解釋星星死亡的理由,按照一千年前的預(yù)言,我們的祖先改造了星球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了引力,讓它成為一艘諾亞方舟,向著還未老去的恒星飛行。

而在自由落體城,所有人都將告別我們自己的這顆行星,搬到那里去。因為在經(jīng)歷了一千年的逃亡之后,它再也無法飛行了。在我們離開之后,這顆曾經(jīng)孕育了所有人類的星球,將被引力拉向熾熱的陌生的恒星,最后融化成千萬滴涓露。

這一年我六歲。2月19日是個特別的日子。母親把我放在一頭白牛的背上,于是我看見成千上萬墨色的牛拉著我的子民像潮水一樣漫過土地。

在更遠的前方聳立著一座金色的高塔。日落時分,人們來到了高塔下。它看上去似乎也走了很遠的路,塔的身后留下了一條深深的溝壑,泥土像被刀鋒割開的肉體,綻放出飽滿的內(nèi)部,散發(fā)著一股燒焦的氣味。

這就是“對接”。塔是自由落體城的人放下來的,此刻,那顆墨綠色的星球正在我們的頭頂旋轉(zhuǎn)。在這個特別的日子,兩顆星球達到了引力平衡,我們將通過這座塔去到新的家園。如果有誰可以遠遠地看著這兩顆小小的行星,那個景象并不會讓他有多震驚:其中的一顆上豎起一根火柴棍似的金色長條,隨著兩顆星的自轉(zhuǎn),“火柴棍”觸碰到了對面的行星,在上面摩擦出一道劃痕,最后停住了。

然而在地面上的人看來,這簡直是神跡。當(dāng)云朵偶爾露出一絲空隙,我們就能窺見未來的家園——墨綠色的、安然運轉(zhuǎn)著的自由落體城。而面前這巨大的金色高塔,則是如此夢幻地由那頭頂?shù)奶焯蒙煺苟鴣恚掷卫蔚卮A⒃谖覀兊耐恋厣稀K械娜硕細g呼起來。他們忙著給牛釘上吸力極強的掌釘,為轱轆上的尖角刷上一層銀粉,修補破漏的牛皮帳篷……

隨后,按照事先編好的番號,牛車開始順著高塔往上爬。我在很遠的地方赤著腳奔跑,零星的花朵隱藏在草叢中,閃閃爍爍。風(fēng)從土地的內(nèi)部吹來,天地間隱約有一種聲音在叫著:“羅莎蒙德”“羅莎蒙德”。我把耳朵貼在草尖上,我想聽聽是不是我的星星在叫我。

當(dāng)我回頭的時候,看見天空在輕輕旋轉(zhuǎn)。地平線已經(jīng)傾斜了。高塔的角度越來越平緩,最后,任何人都可以像我一樣赤腳走上去了。夜幕很快降臨,所有的人類都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有個主婦不小心碰倒了做飯用的木桶,那家伙就一直掉了下去,在塔身上碰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懧暎詈笏溥M了一大團濕潤的黑云里,激起一片漣漪。在這樣靜謐的時刻,所有人都聽見了那位主婦在小聲地抱怨。不過接下來,她又開始動手拉起繩索來。幾乎所有放在牛車里的東西都被繩索拴好放起來,以免它們在前進的時候到處亂滾。于是她的木桶又回來了,里面裝滿了清澈的水。

我們在沉寂的夜色中走著。前方是翡翠一般閃耀著光芒的新城市。而在這巨大的漫長的金色的塔的四周,則是被星光點綴的黑暗。

宇宙像個巨大的幕布,一點一點變窄。星星越來越少。我們加快了腳步。

2月22日 自由落體城的魔術(shù)師

我的母親是看見自由落體城之后唯一沒有哭泣的女人。

當(dāng)我們走下高塔,天空旋轉(zhuǎn)回原來的位置,地平線不再傾斜,每一個人都看清了天堂的模樣:它不過是另一片廢墟。

我的母親對她看見的第一個陌生人說出的第一句話是:“帶我去見你的國王、首領(lǐng)、執(zhí)政官,或者別的什么……你們怎么稱呼‘他’?”

“我們這里沒有你要找的人,”答話的人說,“我們只有一位魔術(shù)師。”

于是我們見到了一座鋼鐵的機器。它歪歪扭扭地坐在一塊空地上。從它的左腳走到右腳,花去了五分鐘時間。而從右腳走到它的腰間,足足用去一個下午。

“現(xiàn)在,”我的母親蹲下來,看著我的眼睛說,“羅莎蒙德,我的寶貝,我要進去和那個魔術(shù)師談?wù)劇D阍谶@里等著我好嗎?好寶貝,好姑娘,我出來之前不要離開。”

我點點頭。她微笑著親吻了我的額頭。沒有人看見我們的告別,所以此后的傳說中,皇后因為誤食了自由落體城的毒蘑菇而死。其實,我曾親眼看見她爬上那個大機器人的肩膀,鉆進它的耳朵,從此消失不見。

在成為孤兒,被我的星星和我的母親遺忘的六年之后,我十二歲,長成了一個無比任性的姑娘。人們叫我蔚德若斯,說我是野生的薔薇。

在自由落體城這個新的王國,我發(fā)現(xiàn)了一種跟我的星星上一樣的植物,它們蔓延好幾百里,有著容易受傷的身體和纖細的末梢。我喜歡在它們當(dāng)中赤著腳奔跑,這個時候,那些脆弱的家伙流出明黃色的液體,風(fēng)把喊聲叫得模糊:“羅莎蒙德”“羅莎蒙德”。我把耳朵貼在黑色的泥土上,我想聽聽是不是我的星星在這土地的背面叫我。我的寂寞在這六年間一刻不停地生長,最后它們通通長進了我的血液和骨頭。

有一次,當(dāng)我聽見呼喚,把耳朵貼到泥地上的時候,我閉上眼就看見了母親的臉。“羅莎蒙德,我的寶貝……”她微笑著親吻我的額頭,好像我真的是世界的玫瑰。再睜開眼,什么都沒有。

另一次,當(dāng)我再睜眼的時候,卻被嚇了一跳。那是一個鼓著腮幫的少年,他的脖子還埋在泥土之中,栗色的卷發(fā)上沾滿了土屑。而他的臉,幾乎就貼著我的前額,他那水藍色的眼睛一眨,我的臉上就有風(fēng)吹過。我站了起來,質(zhì)問:“你是誰?”

“自由落體城的自由人,”他開心地回答道,一面麻利地從土里鉆出來,好像那根本就是空氣似的,“你呢,你是誰?”

我吃驚地看著他。少年很快地抖落身上的泥土,而他鉆出來的地方,竟然立即有花朵開放。

“讓我猜猜,”他說,“我多半能猜出你的名字。”

于是他開始自顧自地找了一個地方坐下來,認認真真地猜起了我的名字。

在晨曦中獨坐的少年的背影和雖然看不清卻能想見的神態(tài),實在令人難以忘記。無邊瘋長的瘦弱的草,在他的四周蔓延再蔓延。

“好吧,”他最后說,“我認輸。可你為什么不試著猜猜我的名字?”

隨即他又瞅著天空,拍著腦袋大叫一聲道:“啊,我竟然忘記自己是來干什么的了。羅莎蒙德,我的好姑娘,你上哪兒去了?”他一邊說一邊飛一般地跑起來。于是我只好把雙手放到嘴跟前,沖著他的背影大叫:“你認識羅莎蒙德?”“不,”他已經(jīng)跑了老遠,“我要找到那個姑娘,然后就可以認識她啦!”

我繼續(xù)大聲喊:“你為什么要找羅莎蒙德?”

這時候他幾乎已經(jīng)跑到地平線上去了:“因為她是我的小客人。”

我輕輕嘆口氣,他的身影已經(jīng)看不見了。“我就是羅莎蒙德。”

小聲說完這句話之后,一陣旋風(fēng)從天邊刮了過來,少年重新站在了我的面前。他理了理頭發(fā),撫平衣衫上的褶皺,像騎士那樣鞠了個躬說道:“那么就是你了,我的……客人。”

“可是你又是誰?”

“我們都沒有猜出對方的名字。如果你真的是羅莎蒙德,那么請允許我報上自己的真名:自由落體城的魔術(shù)師。”

2月25日 玫瑰騎士

在遇見我的六年之后,自由落體城的魔術(shù)師已經(jīng)不再是個少年的模樣。他的城堡是他不老的秘密,而我大部分時候,仍舊喜歡赤著腳在荒草間奔跑。

為了見到我,他常常走出他的城堡,所以我們一起成長了。

到我十八歲的時候,他也像個真正的騎士,有了鋼鐵一樣的意志和肩膀。而在十二歲的時候,我第一次走進他的城堡。

那是一個坐在地上的沉默的機器人。由于不需要膀胱,所以那里成為城堡的大門。進入城堡之后,自由落體城的魔術(shù)師(那時他還是個少年的樣子)伸出右手拉住我,左手手掌上噌的一聲燃起一個火把來。因為這城堡實在太黑了。

我們路過很多幅壁畫,走過無數(shù)張地毯,在第七個臺階轉(zhuǎn)彎之后撞倒了三個銀瓶和一個水晶球。他的眼睛和頭發(fā)在火光的映照下爍爍奪目,而我們嘴里都盡量去計算路途和遇見的事物,好像我們的雙眼根本就不曾注意過對方一樣。

最后我看見了我的母親。她安詳?shù)囟俗谝粡埢⑵ひ巫由希蓊仜]有絲毫的改變。

“讓我看看,小姑娘,”她認出了我,非常吃驚,“你這是怎么了?”

自由落體城的魔術(shù)師拍拍雙手,火焰從他左手消失了,而大廳黑暗的天花板上驟然出現(xiàn)了無數(shù)螢火般的星光。帶來光明的人對我的母親說道:“您在這里待了一小會兒,而她在外面已經(jīng)獨自生活了六年,皇后陛下。”

“這是什么樣的魔法啊!”后者驚嘆道,抱住我,又推開,緊緊抓著我的胳膊仔細地看著我,我卻不好意思去看她。

少年開口道:“一千年前,當(dāng)我的某位祖輩穿越盛夏之門來到這里,他用巫術(shù)和魔法建造了這個永不衰老的城堡,無論是有生命的還是無生命的,進來之后就不再受到時光之河的沖刷。而我流連于城堡外部的時間,剛好讓我長成一個少年的模樣。”

我的母親在黑暗中開口,星光流瀉在她的額頭卻無法照亮她的雙眼。她重新賜予了這個逃亡者的子嗣以生存的權(quán)利,并且封他為自由落體城的第一位騎士。

對于這項無上光榮的使命的回答,在六年之后姍姍來遲。當(dāng)我的騎士從城堡深處找出積滿灰塵的白銀鎧甲,他對著虎皮椅子上的女人微微鞠了個躬說道:“請允許我成為羅莎蒙德的騎士,她已經(jīng)十八歲了,應(yīng)該擁有一名自己的騎士。”

我躲在暗處,像小鹿那樣毫無表情地瞪大雙眼看著他。

而我的母親只說了三個字:“為什么?”

“因為她需要一名騎士,而這名騎士不是別人,正是我;我也需要成為一位純潔的姑娘的騎士,而這位姑娘不是別人,正是她。”

“那么,”我的母親說,“一名騎士能為他的公主做什么呢?他或許連她真正需要什么都不知道呢!”

自由落體城的魔術(shù)師,那個曾經(jīng)驕傲的少年,而今站在此處充滿了勇氣的騎士,在聽見這句話之后微微地顫抖了一下。他冰涼的影子被拉得狹窄而漫長,在他顫抖的那一瞬間似乎要飛離地面。

最后,他揚起嘴角,看著那個高高在上的女人回答道:“她內(nèi)心的寂寞像她的眼睛一樣黑,我會給她不朽的火光。”

就這樣,我的騎士還沒來得及看我一眼,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他黑暗的城堡。

在他的身后,懼怕永恒的瘋皇后大叫著:“恒星熄滅了!你帶不回不朽的光!”

恒星熄滅了,你帶不回不朽的光。而赤足的公主依舊躲在暗處張望。

2月28日 一具骨骼,或者兩具

我生病了。忘記過去的時間。六年,六十年,還是六百年?2月28日,生生斷掉的懸崖般的最后一天。

人類的皇后在城堡里發(fā)了瘋。她無法忍受時光之河的沖刷,更不能容忍光陰的鳥兒不曾在自己肩頭落下。因此她總是徘徊在城堡之中,沒有勇氣放棄這個永生的天堂,又不能在這絕對的靜止中獲得快樂。我無法在她臉上找到從前那枚暗地的花朵,城堡穹頂永不墜落的螢火在那蒼白的面具上投下兩團深邃的黑影。我的母親,她那曾經(jīng)漂亮的黑色眼睛在很多很多很多年的不朽之后,終于融化進了黑暗。

這個時候,我想起很久以前建造這里的人,那個只有半個頭顱的祭司。他又到哪里去了呢?當(dāng)外面的世界下起滂沱的大雨,我就用稻草編織成火把,在城堡里玩起捉迷藏的游戲。我經(jīng)過一間又一間積滿灰塵的房間,翻閱那些幾乎要碎成粉末的書籍(或許光陰的鳥兒在飛過這里時曾在書頁上落腳),多年前這里也曾住過一位公主,她把心事寫進鵝毛筆的日記里。有時我提著油燈,搖晃間有誰的臉龐映在墻上;有時是蠟燭在紙糊的玫瑰色燈籠里閃爍。我在這黑暗的城堡里行走,迷路,尋找,偶爾在一道長廊的盡頭看見人影,聽見輕聲低喃,隨后一切又都消失不見。那是我同樣也在行走、迷路、尋找的母親。

終于有一天,我們再次相遇。是在一個我不曾到過的房間,一切都像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樣新。我的母親坐在馬蹄蓮色的床帳中像個鬼魂似的哭泣。那個堂皇的房間里有紅色的落地窗簾,也是那樣新,一滴一滴,似乎要滴出血來。

我走上前去一把拉開床帳的時候,看見的卻是一雙空洞的眼睛。那是一具死去已久的尸體。我的游戲結(jié)束了,迷藏已經(jīng)顯露出謎底,面前這個干瘦的、毫無生氣的身體,若干年前曾經(jīng)有個鮮活的名字——他正是那個逃走的祭司,自由落體城的創(chuàng)造者,法力高強的雙面人。我在他的脖子上發(fā)現(xiàn)一枚用絲線穿起的指環(huán)。認出指環(huán)的那一剎那,我?guī)缀跏チ撕粑?

從出生的那天開始,我的脖子上也掛著這樣一個指環(huán)。

指環(huán)的內(nèi)側(cè)隱藏著一個秘密,那里銘刻的是我的母親失落千年的情人的名字。他曾經(jīng)是帝國中最受人尊敬的祭司,卻在公主的閨房中奪取了她的童貞。國王一怒之下讓親衛(wèi)拿下九名祭司的頭顱,把失貞的公主封印在了一面銅鏡中——她本來應(yīng)該嫁給另一個國家的王子,并且成為一名受人愛戴的皇后。

我在古老的書籍中讀到過這樣的故事,卻不知道原來傳說中被封印的公主竟然是我的母親——我出生的時候,我那從來沒有得到過她的真愛的父親已經(jīng)不知去向,他讓她成為皇后,卻沒有讓她成為女人。祭司來不及向深愛自己的公主道別,他砍下頭顱的一半交給國王的衛(wèi)兵,以不為人知的方式獨自踏上了前往盛夏之門的流亡之路。一千年后公主從銅鏡中醒來,成為某人的妻子,被子民稱作皇后,在恒星隕滅的災(zāi)難中安詳?shù)卣沃麄€國家,帶著腹中的胎兒踏上了一千年前她的情人曾經(jīng)走過的同一條路。

然而即使祭司建造了這個不受時光打擾的城堡用來等待,她還是來遲了一步。

她在他的日記中看見他一千年的煎熬。他的鵝毛筆變成她的嘴,每天同他說話。我所發(fā)現(xiàn)的那本公主的日記,其實是祭司在某種幻覺中寫成的。

終于有一天,他在等待的狂喜與暴怒中剖開了自己的心,鮮艷的寂寞從那里流出來,他死在了這座黑暗的城堡之中。

他花去一千年的時間來熄滅所有的恒星,她花去一千年的時間來逃往最后的恒星。他知道她會來。她知道他在等。雖然當(dāng)他揮劍砍下自己的頭顱,什么都來不及說。

原來我的母親早已發(fā)現(xiàn)真相。她在那雙空洞的眼睛中看見一生最殘忍的結(jié)局。而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她已經(jīng)成為一具沒有實體的影像,穿梭于這碩大空虛的古堡。在這黑暗城堡里關(guān)于她的一切,看見和聽說,不過是我的幻覺罷了。而我也終于明白了我的母親為什么寧愿讓腐朽的感情絢爛地化作飛舞魂魄,也不愿踏出這永生的地獄一步。當(dāng)親睹恒星一個接一個地熄滅,她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當(dāng)黑暗像潮水一樣漫過她的雙眼,她和她所愛的男人一同消失于生命的河岸。

現(xiàn)在,我知曉了這個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愛情,卻突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一個孤兒。我是真的,被我的星星和我的母親離棄了。

我奄奄一息地躺在城堡冰涼的地上。

有一瞬間我又回到了我那旋轉(zhuǎn)著的水藍色的小星球。無邊瘋長的瘦弱的草,在我的四周蔓延再蔓延。我把耳朵貼在草尖上,零星的花朵遠遠近近地閃爍。我想我是真的要死了。所有即將死去的人,都可以看見一生中最美的幻境。

我看見花都開了,雨水落下,森林里一個大紅燈籠。我看見忽明忽暗的傳說,少年的臉龐,脆弱又倔強的草。我看見自由落體城的魔術(shù)師,他白銀的鎧甲在世界上最高的山峰被冰雪洗亮,在世界上最深的汪洋被海水沖刷,經(jīng)過沙漠、沼澤、人類的廢墟和猛禽的天堂,經(jīng)過通天的塔,隨著那顆離開我的星星到了不老的恒星上,最后變得傷痕累累,支離破碎。我看見自由落體城的魔術(shù)師狹長的黑色影子漫過眼前冰冷的地面。我看見玫瑰騎士的歸來。

他的人藏在他受傷的鎧甲背后,我只能認出那雙眼睛。我看不見他的栗色頭發(fā)有沒有變白,只從那白銀的傷口深處聞到一陣風(fēng)和泥土的氣息。

我的騎士來到我的跟前,攤開左手,那里有一顆黑色的珠子。

他找到了一根極細的絲線,開始拉動,那顆珠子就在他的掌心旋轉(zhuǎn)起來——原來那是一個小小的線團。他拉啊拉啊,在城堡永遠靜止的時光中,那個線團上的絲線仿佛永遠也沒有拉盡的一天。

最后,當(dāng)他預(yù)感到線團就要用盡,便把我從地板上抱了起來。他一直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這讓我在虛弱中開始懷疑自己已經(jīng)變成一個類似于我母親的影像,成為城堡里第二個活著的鬼魂。

他把握緊的左手按到我的手心,右手將絲線的盡頭從我的拳頭中抽離。只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我還活著。

千萬縷熾熱的光芒從我捏緊的手中射出,他給我的,是宇宙間最奪目的螢火。

自由落體城的魔術(shù)師,他真的從恒星上取下一粒碎屑帶回來了。我的雙眼從來未曾被這樣絢爛的光芒照耀過。我看見我的出生和死亡,火山灰般的羽毛灰燼絮絮落下,雪霽鳥的叫聲清晰而遙遠,那場大雪被擋在盛夏的門外,現(xiàn)在,它們都落進我漆黑如夜的瞳孔。

我的騎士低下頭,親吻我的前額。熾熱的光芒融化了他的鎧甲,我們在永恒的光芒中被萬千火紅的絲線穿越。

他帶回的不朽的光,融化了我們的頭發(fā)和眼睛,皮膚和臟器。直到他沒有嘴唇,我也失去了額頭,我們的姿勢定格成了相互擁抱的兩具骷髏。

很多年以后,更多的人類來到了這里。他們砸開破爛的機器人的膀胱,走進城堡,在永恒的白晝中發(fā)現(xiàn)一具奇異的骨骼。“或者這就是幾萬年前那個逃走的祭司。”他們中的一個必定會這樣說道。而其他的很多個,通過長期的爭論,得出并公布了恒星熄滅的理由,“紅色巨星因其體內(nèi)的衰變物質(zhì)而發(fā)生塌陷,在無法抗拒的引力作用下走向悲劇性的死亡”。

沒有人走完過這座城堡——因為那粒永不衰老的星星的緣故,很多人走出之后害了眼盲。也沒有人仔細查看過那具奇異的骨骼,因為沒有人敢正視它哪怕千分之一秒。

祭司熄滅宇宙間所有的燈籠,只是為了能在逃亡的大軍中一眼認出自己心愛的女人。而我的騎士帶回那粒恒星的碎屑,也不過是為了用不朽的火光溫暖我黑色瞳仁里的寂寞。黑夜成全了我的母親,白晝成全了我。

在我們葬身的地方,有吹不熄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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