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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都先生死了十幾多年了。他只給溫都夫人留下一處小房子和一些股票。

每逢溫都寡婦想起丈夫的時候,總把二寸見方的小手絹哭濕了兩三塊。除了他沒死在戰場上,和沒給她留下幾百萬的財產,她對于死去的丈夫沒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可是這些問題是每逢一哭丈夫,就梢帶腳兒想起來的。他設若死在戰場上,除了得個為國捐軀的英名,至少她還不得份兒恤金。恤金縱然趕不上幾百萬財產,到底也可以叫她一年多買幾頂新帽子,幾雙長筒的絲襪子;禮拜天不喜歡上教堂的時候,還可以喝瓶啤酒什么的。

在她丈夫死后不久,歐洲就打開了大仗。她一來是為愛國,二來為掙錢,到一個汽油公司里去打字。那時候正當各處缺人,每個禮拜她能掙到三鎊來錢。在打字的時候,忽然想起男人來,或者是恨男人死得早,錯過了這個盡忠報國的機會,她的淚珠兒隨著打字機鍵子的一起一落,吧噠吧噠的往下落。設若他還活著,至不濟還不去打死百八十來個德國兵!萬一把德皇生擒活捉,他豈不升了元帥,她還不穩穩當當的作元帥太太!她越這么想,越恨德國人,好象德國故意在她丈夫死后才開仗,成心不叫溫都先生得個“戰士”的英名。殺德國人!雞犬不留!這么一想,手下的打字機響得分外有勁;打完了一看,竟會把紙戳破了好幾個小窟窿——只好從新再打!

溫都姑娘的年紀比她母親小著一半。出了學校,就入了六個月的傳習所,學習怎么賣帽子,怎么在玻璃窗里擺帽子,怎么替姑娘太太往頭上試帽子。……出了傳習所,就在倫敦城里帽鋪找了個事,一個禮拜掙十六個先令。

溫都寡婦在大戰的時候剩了幾個錢,戰后她只在公司缺人的時候去幫十天半個月的忙,所以她總是在家里的時候多,出門的時候少。溫都姑娘念書的時候,母女老是和和氣氣的,母親說什么,女兒聽什么。到了溫都姑娘上帽鋪作事以后,母女的感情可不象先前那么好了;時常的母女一頂一句的拌嘴。“叫她去她的!黃頭發的小東西子!”溫都太太含著淚對小狗兒說。說完,還在狗的小尖耳朵上要個嘴兒,小狗兒有時候也傻爪似的陪著吊一對眼淚。

吃飯時間的問題,就是她們倆拌嘴的一個大原因。母親是凡事有條有款,有一定的時候。女兒是初到外邊作事,小皮包里老有自己掙的幾個先令,回家的時候在賣糖的那里看幾分鐘,裁縫鋪外邊看幾分鐘,珠寶店外又看幾分鐘。一邊看一邊想:等著,慢慢的長薪水,買那包紅盒子的皮糖,買那件綠綢子繡邊兒的大衫。越看越愛看,越愛看越不愛走,把回家那回事簡直的忘死了。不但光是回來晚了,吃完晚飯,立刻扣上小帽子,小鳥兒似的又飛出去了。她母親準知道女兒是和男朋友出去玩,這本來不算怎么新奇;她所不高興的是:姑娘夜間回來,把和男人出去的一切經過,沒結沒完的告訴母親。跟著,還談好些個結婚問題,離婚問題,談得有來有去,一點拘束沒有。有一回伊牧師來看她們,溫都姑娘把情人給她的信,挑了幾篇長的,念給老牧師聽;牧師本是來勸溫都姑娘禮拜天去上教堂,一聽姑娘念的信,沒等勸她,拿起帽子就跑了。

溫都太太年青的時候,一樣的享過這種愛的生活。可是她的理想和她女兒的不同了。她心目中的英雄是一拳打死老虎,兩腳踹倒野象,可是一見女人便千般的柔媚,萬般的奉承。女的呢,總是腰兒很細,手兒很小,動不動就暈過去,暈的時候還永遠是倒在英雄的胳臂上。這樣的英雄美人,只能在月下花前沒人的地方說些知心話,小樹林里偷偷的要個嘴兒。如今溫都姑娘的愛的理想和經驗,與這種小說式的一點也不同了:一張嘴便是結婚后怎么和情人坐汽車一點鐘跑八十英里;怎么性情不相投就到法廳離婚;怎么喜歡嫁個意大利的廚子,好到意國去看看莫索里尼到底長著胡子沒有;要不然就是嫁個俄國人,到莫斯科去看一眼。專為著俄國婦人的裙子是將蓋住磕膝蓋兒,還是簡直的光腿不穿裙子。

溫都寡婦自從丈夫死后,有時候也想再嫁。再嫁最大的難處是經濟問題,沒有準進項的男人簡直不敢拉攏。可是這點難處,她向來沒跟別人提過。愛情的甜美是要暗中咂摸的,就是心中想到經濟問題,也不能不設法包上一層愛的蜜皮兒。

“去!去!嫁那個俄國鬼去!”溫都太太急了,就這樣對她女兒說。

“那是!在莫斯科買皮子一定便宜,叫他給我買一打皮襖,一天換一件,看美不美?啊?媽媽!”溫都姑娘撒著嬌兒說。

溫都太太一聲不出,抱著小狗睡覺去了。

溫都姑娘不但關于愛情的意見和母親不同,穿衣裳,戴帽子,掛珠子的式樣也都不一樣。她的美的觀念是:什么東西都是越新越好,自要是新的便是好的,美不美不去管。衣裳越短越好,帽子越合時樣越好。據她看:她母親的衣裳都該至少剪去一尺;母親的帽子不但帽沿兒大得過火,帽子上的長瓣子花兒更可笑的要命。母親一張嘴便是講材料的好壞,女兒一張嘴便是巴黎出了什么新樣子。說著說著,母女又說僵了。

母親說:“你要是再買那小雞蛋殼似的帽子,不用再跟我一個桌兒上吃飯!”

女兒回答:“你要是還穿那件鄉下老的青褂子,我再不和你一塊兒上街!”

母女的長像兒也不一樣。溫都太太的臉是長長兒的,自上而下的往下溜,溜到下巴額兒只剩下尖尖的一個小三角兒。淺黃的頭發,已經有了幾根白的,盤成兩個圓髻兒,在腦瓢上扣著。一雙黃眼珠兒,一只小尖鼻子,一張小薄嘴,只有笑的時候,才能把少年的俊俏露出一點來。身量不高,戴上寬沿帽子的時候更顯得矮了。

溫都姑娘和她母親站在一塊兒,她要高出一頭來。那雙大腳和她母親的又瘦又尖的腳比起來,她們娘兒倆好象不是一家的人。因為要顯著腳小,她老買比腳小著一號兒的皮鞋;系上鞋帶兒,腳面上凸出兩個小肉饅頭。母親走道兒好象小公雞啄米粒兒似的,一逗一逗的好看。女兒走起道兒來是咚咚的山響,連臉蛋上的肉都震得一哆嗦一哆嗦的。順著腳往上看,這一對兒長腿!裙子剛壓住磕膝蓋兒,連襪子帶腿一年到頭的老是公眾陳列品。衣裳短,裙子瘦,又要走得快,于是走道兒的時候,總是介乎“跑”與“扭”之間;左手夾著汗傘皮包,右手因而不能不僵著一點搖晃,只用手腕貼著大腿一個一個的從左而右畫半圓的小圈。帽子將把腦袋蓋住,脖子不能不往回縮著一點。(不然,脖子就顯著太長了。)這樣,周身上下整象個扣著蓋兒的小圓縮脖壇子。

她的臉是圓圓的,胖胖的。兩個笑渦兒,不笑的時候也老有兩個象水泡兒將散了的小坑兒。黃頭發剪得象男人一樣。藍眼珠兒的光彩真足,把她全身的淘氣,和天真爛漫,都由這兩個藍點兒射發出來。笑渦四圍的紅潤,只有剛下樹兒的嫩紅蘋果敢跟她比一比。嘴唇兒往上兜著一點,而且是永遠微微的動著。

溫都太太看著女兒又可愛又可氣,時常的說:“看你的腿!裙子還要怎么短!”

女兒把小笑渦兒一縮,攏著短頭發說:“人家都這樣嗎!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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