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意外重逢
- 記憶之城
- 徐萌
- 9145字
- 2020-06-08 17:57:11
1
1937年初夏的華北平原。
寂靜的田野上突然傳出低沉又嘈雜的聲音,那是汽車的馬達聲混和著雜亂的腳步聲。
一隊日本軍車沿著田野開過來,車上的日本兵一個個神情嚴肅。
山炮、火炮、摩托車,一長串;車前車后是成隊的士兵,彎腰在土路上奔跑。
狼煙四起。
這一列行進的隊伍走著走著,突然停住了。
日本關東軍駐華北軍隊一木清直大隊長騎了一頭高頭大馬打馬而來,一個日本士兵一路小跑來到他面前:“報告大隊長,前面就是宛平縣城,中國軍人已經把城門關上了!”
一木清直勒住馬,向遠處看了看,揮動著軍刀,猙獰地對著士兵叫了聲:“目標——宛平縣城,跑步前進!”
車隊和士兵從他面前跑過。
宛平縣城,城墻緊閉,一隊中國士兵早已列隊守在城門外,槍上刺刀,嚴陣以待。
他們頭頂上的城墻上,每個射擊位上都有中國軍人伏在上邊,做好了射擊準備。
一木清直策馬而來,速度很快,似乎要沖進刺刀陣。守城的金營長斜刺里沖過來,用刺刀攔住馬頭:“退回去,退回去!這是中國人的領地,退回去!”馬揚蹄叫了一聲,停下了。
一木在馬上傲慢地叫著:“我們,要到大瓦窯村演習,演習計劃已經報過華北軍政委員會批準。我們要從這里通過!”
金營長臉上的表情因憤怒而有些變形了:“大瓦窯村在那邊,不需要穿過宛平縣城,不許通過!”
一木傲慢地看看眼前這個中國軍人,一揮手,成隊的日本軍人沖過來,把中國軍人團團圍了起來。兩邊軍人拚命搶位置,刺刀相碰,發出刺耳的響聲。
金營長厲聲地:“我再說一遍,退回去,不然后果自負!”
一木翻身下下馬,傲慢地對金營長說:“你,讓開!我告訴你,我們的演習計劃是經過你們的上司批準過的。你最好讓我們從這里過去,不然的話,你的上司會讓你好看的!”
金營長憤怒地:“你們的演習地點不是這里,不需要從這里穿過去!”
一木用刀指著金營長:“你不要跟我吵,你們的軍政長官此刻正在日本進行友好訪問,你應該知道你的長官會下什么樣的命令!”說著命令通訊兵就地與指揮部聯絡。
這個局面僵持的時間并不長,很快,金營長就接到上級命令,準許日本軍人通過。金營長據理力爭,但上級給的理由是,演習計劃上沒有標注行軍路線,所以只能準許通過。
金營長悲憤中只好下令打開城門,全體士兵撤回城內,加強警戒,沒有命令不準開槍。
城門洞開,日本兵趾高氣揚地穿過縣城街道,一木策馬前行,左顧右盼,只見中國軍人持槍列隊密密排列在路的兩旁,他輕聲笑起來:“嗬,這看起來,像是儀仗隊,更顯出大日本帝國軍人的威風吶!”
城墻上,中國軍人列隊注視著眼前的日本軍隊,憂慮而憤怒。
宛平城是全國最小的縣城,從東門到西門一條中軸路整整640米,沒有南門北門,中軸路兩旁各160米即是南北城墻。從宛平中軸路通過顧望兩邊,城中一切建筑設施、軍事部署便一覽無余。更重要的是,這個縣城里的盧溝橋是平漢鐵路和京浦鐵路的咽喉要道,日本人覬覦華北已經不是一天兩天。1935年,日本通過華北事變獲得了對冀察兩省的特權,成立了冀察政務委員會,并迫使國民黨及中央軍退出平、津、河北,這對國民政府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冀察政務委員會既是蔣日矛盾的產物,也是蔣日妥協的產物,一方面它是國民政府統轄之下的一個地方政權,另一方面,它的成立又是為了適應日方華北特殊化的要求,因此與日方存在著一定的妥協。1936年開始,蔣介石的對日政策逐漸趨向強硬化,冀察政務委員會也逐步趨向中央化,與南京政府的關系日益緊密,由此,國民政府和冀察當局的政策轉變,即引起了日本的強烈不滿。為阻止這一趨勢,日本加緊了對華戰爭準備,日本軍隊頻繁在平津近郊舉行戰斗演習,尋找機會擦槍走火,這一次硬闖宛平城就是一次明顯的挑釁。
與此同時,日本軍隊也加緊對冀察委員會的拉攏工作,頻繁邀請各界軍政人士訪問日本,以制造日中親善的氣氛。
這天晚上,東京帝國飯店的大宴會廳里,就在舉行著一場宴會。
宴會的主人——日本關東軍駐華北軍事機構理事長河田是一位中國通,九·一八后就駐守北平,名義上是軍人,其實是個大特務,主要任務是搜集情報,結交華北軍政委員會上層和北平各階層人士,并尋找機會下手。
這一次,他專程從北平回到日本,陪同中國親善代表團參加天皇的生日慶賀活動。雖然來的人層次比他預想的要低,但總算能交待過去。這幾天,他陪著代表團參觀了他們的軍工廠,參觀軍營,名義是親善,其實是炫耀武力。
“各位,在今天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里,我們能和來自中國軍政界的朋友坐在一起,共享大日本帝國可紀念的時刻,是一個無尚的光榮!日本關東軍與華北自治會建立了友好的合作關系,我們在軍事外交領域進行了廣泛的合作,而且正在向經濟領域拓展!”
日本軍人狂熱地鼓掌、跺腳,那些少壯派軍官,個個傲慢自負,躊躇滿志,不可一世。
河田看了看站在他身邊的周冠忠,其時駐守北平的一位師長,這是他特意請來的特別嘉賓。這位周師長,當年在喜峰口,與其他的將領一道,一把大刀片曾經讓日本人吃盡了苦頭,后來奉命駐守宛平縣城,他們交手多年,誰也沒有能力把對方吃掉。這一次,除了軍界要員,他特意專門邀請他來日本,是想在精神上折磨他一下。
周冠忠看著眼前日本軍人的狂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河田擺擺手,示意臺下安靜,回頭看看周冠忠:“我要特別向各位介紹我的朋友,周冠忠周師長。他帶領軍隊駐守宛平,在我們進行的一系列演習活動中,給予了有力的支持和配合。我很榮幸能在這里招待他,請把最熱烈的掌聲獻給他!”
一片掌聲后,河田端起酒杯,微笑著對周冠忠說:“將軍,讓我們干杯,不過,我不得不說一句,我們都是軍人,我們的關系比較密切,因為中日兩國和平聯合,要由我們先握手;假使不幸中日兩國發生戰爭,也是我們先動手!”
會場突然變得很安靜,安靜得可怕,周冠忠臉上的肌肉動了一下,隨即恢復了平靜。
河田舉起酒杯對周冠忠:“來,將軍,為了中日親善,為了我們以后的合作,干杯!”
周冠忠心潮涌動,輕輕拿起酒杯,那酒杯對他來說有千斤重,他寧愿拿的是槍、大刀——系著紅纓的大刀,舉刀便砍,血濺疆場,就像決戰在當年的喜峰口,何等慘烈,又何等暢快!日本人信奉神教,他們最害怕中國軍人的大刀隊,因為他們相信,如果一個人的頭和身體分開了,他們的靈魂就永遠回不了家了。他手上的那把刀砍下多少個日本兵的頭?已經記不清了,可是,結果又怎么樣?敵強我弱,兄弟不同心,國民政府對他們并不信任,最終結果只能退守宛平,并且到這里受屈辱。
他緩緩舉起酒杯:“謝謝!感謝熱情款待,我沒有什么太多的話要說,我能說的只有一句,我知道,日本要求生存,中國也要生存,作為軍人,守土有責。”說著把杯中的酒干掉了。
2
周冠忠走進下榻的住處,他的副官郭連生走了進來,向他報告說,他下午去朱今墨的住處去找他,房東卻說他兩個星期前已經離開了住處,可能已經回國去了。
連生是周冠忠的副官,小他八歲,也是他看著長大的兄弟。連生的父親郭富才,是周家的管家。連生生在這個家,長在這個家,兩家從來不分彼此。周冠忠升到團長的時候,把16歲的連生從老家帶出來,一直跟在身邊,此時周冠忠聽到連生的話,有些困惑:“回國去了?那敏柔怎么會不知道?要是走了兩個星期早就應該到家了啊!”
這個朱今墨讓周冠忠很不放心,一是年紀偏大,比敏柔年長八歲,二是總覺得他有些神秘。朱今墨長相不差,氣質也儒雅,性格內向,不多言語,每次到周家來,總是客客氣氣,禮數周到,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周家人總是覺得他有些陰郁,身上有一種捉摸不定的東西,不說話的時候,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周冠忠心里對這門婚事并不是特別滿意。他希望周家唯一的女兒——他唯一的妹妹有一份牢靠的感情和安穩的生活,但是妹妹喜歡的人,他也不愿意多說什么。半年前朱今墨來到北平,只住了一個晚上,說是要到日本學習半年。事出突然,周家人甚至來不及做任何安排,比如讓敏柔一塊來日本,或者訂婚,而朱今墨就這樣匆匆走了。周冠忠這次來日本,母親特意叮囑他,無論如何也要去看看朱今墨,最好把他一塊帶回北平。于是早點和敏柔完婚,然后一塊去上海或者留在北平,他命令連生再去找朱今墨,這兩天再抽空去他住的地方看看,就算人不在了,也總得知道他上哪兒了,回去也好跟家里有個交待!
3
東京六本木一帶,是有名的貧民區,到處是破舊而密集的木板房,里面聚集著大批城市貧民,還有相當多的外國留學生,主要以中國留學生為主。
夜晚昏暗的街燈下,朱今墨拎著皮箱,低著頭,快步走向一座兩層的破舊公寓,進門前,他機警地四下張望,隨即閃身進門,一回頭,卻見房東太太正用打探的目光看著他。
房東太太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婦人,長了一張好事的臉,低俗、無聊、多疑又多嘴,有事沒事總想知道別人的秘密,專門欺負中國學生,朱今墨早就對她頭疼死了。朱今墨其實最想躲開的就是她,沒想到迎面撞上了。他有些懊惱,冷淡地點了下頭,拿出鑰匙準備開門進屋。
房東太太卻不依不饒地找他說話:“咦,是你啊,中國人,你不是已經回上海了?怎么又回來了?”
朱今墨厭惡地看著房東太太:“誰說我要回上海?”
“哦,是嗎?是嗎?我的天吶,那天我聽見你打電話說上海上海,再加上這兩周你都不在,所以我就以為你去了上海了,今天白天,有個中國軍官來找過你,說是你未婚妻的家里人,我告訴他們你已經回去了!”
朱今墨開了門,推門進屋,剛要關門,聽到房東太太的話,心頭一驚:“中國軍官?未婚妻?難道是敏柔的大哥?”他回頭看看房東太太,想問個究竟,可是他知道如果他開口問,眼前這個老女人是不會告訴他的,于是他只說了一句:“你總是這樣多嘴,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說著推門進了屋。
房東太太想跟進去,門卻在她面前關上了。她有些惱火,嘴里嘟囔著什么走開了。
朱今墨在房間里坐下,心緒浮動,敏柔的大哥到東京來做什么?噢,對了,訪問,他想起來了,報紙上這幾天全是他們的消息,但他來找自己做什么?一般的看望?還是催促他回北平結婚?他很明白周家人的想法,這幾年里他一直有意無意地回避,并不是不想結婚,只是,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他迅速地決定不見周冠忠。
想到這兒,他急忙起身收拾著行李,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想把它放在合適的地方,卻找不到。桌上放著一個鏡框,里面是他穿著和服在富士山前的照片。他拿過鏡框,掀開后板,把信放進去,隨后拎起皮箱準備出門。他輕輕拉開門,卻看到房東太太正背對著他站在走廊里打電話:“是的,先生,他回來了。我不能確定我這樣做是不是做對了,但是我的確感到他的行為有些奇怪,而且,今天有個中國軍人來找過他,那些人住在帝國飯店的!”
朱今墨心頭一驚,急忙關上門。他知道他遇上大麻煩了,不出十分鐘,憲兵隊就會來盤查他,這個城市到處是憲兵,一點小事就會惹出無數麻煩。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為什么不表面上對這可惡的房東太太客氣一點!為什么要得罪小人!他在屋里走來走去,想著怎么脫身,沒辦法,只能硬闖了!他走到門口,剛要開門,就聽到房東太太在說話:“哦,是你啊?你不是上午來的那個中國軍官?那個中國學生他剛回來,你來得可真巧!”
朱今墨心頭一驚,知道是連生來了!他急忙回身走到窗前,打開窗戶,想試試能不能從窗戶里出去,卻聽到街面傳出哨聲,接著,一隊憲兵已經向這邊跑過來了。門口,房東太太在敲門:“喂開門!上午來過的中國軍人又來了!”
朱今墨思索著,遲疑著,其實憑他的身手他是可以從窗戶逃走的,可是他知道,如果冒然走掉,在東京這個鐵桶一樣的城市,他走不了多遠,門外傳出連生的聲音:“朱今墨!快開門!我知道你在里面!”接著房東太太已經用鑰匙開了門,連生和一位翻譯站在門口。
朱今墨看見連生,一動不動。連生一眼看見了打開的窗戶,走過來,盯著看著朱今墨:“你回來了?”看看地上的行李,笑了笑:“喝,行李都收拾好了?你怎么知道我要來接你?走吧,跟我走吧,師長讓我帶你回家!老太太說,讓你早點回去,早點跟敏柔小姐完婚。”
朱今墨看看連生,心里盤算著,他知道眼前能救他的也許正是連生,于是他起身去拿行李,跟著他出了門,剛走到門外,一隊日本憲兵就沖了進來,看到朱今墨和連生,把連生和朱今墨圍了起來,嘴里喊著:“別動,舉起手來!我們聽說這里有可疑的人出入,奉命例行搜查!”
房東太太急忙迎了上來:“啊,你們終于來了!這就是我說的中國軍人,這個人就是我的房客!你們要好好盤查他們!”
連生冷冷地對憲兵說:“喂,搞什么鬼!我是日本天皇的客人,跟隨關東軍駐華北特別助理河田先生和周冠忠將軍到日本訪問的,有什么問題嗎?”
翻譯急忙向憲兵解釋著,憲兵頭子懷疑地看著連生,指著朱今墨:“你又是什么人?你的證件!”
連生拉過朱今墨:“這位是我的親戚,我來接他走!”
日本人互相看著,猶豫不決,朱今墨跟憲兵隊長耐心地解釋著,又陪他去打電話確認,好一會兒,憲兵隊長才打完電話,回身向連生恭敬地行禮,告訴他是誤會了,才讓他們離開。
4
燕京大學校園。
突然間,仿佛是從天而降,又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一面鮮紅的校旗迎風飄揚,隨即,幾百個學生手挽著手呼喊著口號,沿著校園的大路走來。
隊伍來到一座教學樓前,停下,一位二十多歲的年輕學生跳上了高高的臺階:“同學們,朋友們,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日本軍國主義占領了我們的東北,現在又把魔爪伸向了華北,他們天天在演習,天天在窺視,我們再也不能坐視這一切,我們要起來,要斗爭,要把日本鬼子趕快出去,我們要發動五月四日全市總罷課,我們要向教育部遞交請愿書,表達我們要求抗日的決心!現在,校長正在里面開會,他們要阻止我們的行動,我們堅決不能答應,誰阻攔我們,我們就要跟他們斗爭到底!”
二樓陽臺的門突然開了,寬大的陽臺上,出現了七八個學者模樣的人,他們聚集在陽臺上,緊張惶恐地看著樓下的學生們。
校長周祖康看到樓下聚集了很多學生,急忙轉身要下樓,旁邊的人急忙拉住了他:“校長,不要去!學生們情緒正是激動的時候,您現在去會被他們誤解!”
周祖康甩開了對方:“過不了十分鐘,軍警就會把學校圍住了,會有危險,我們對這些孩子們是有責任的!”他快步沖出樓門,對著學生們高聲喊:“同學們,孩子們,請你們安靜,請聽我說!”
學生們依然在喊口號。
周祖康跳上高臺:“同學們,靜一靜!請你們聽我說幾句,我是校長周祖康,我要對你們的安全負責,你們的心情我都理解,但今天任何人不能離開校園!”
人群里有學生高喊:“誰想阻止我們,誰就是投降派!”
“孩子們,我知道,你們是滿腔熱血,一腔忠勇,我支持你們的感情和立場,國難當頭,每個熱血青年都會挺身而出,可是,你們是國家的未來,民族的希望,我們不希望你們就這樣做無謂的犧牲,希望你們能理解我們所做的一切!”
敏柔從校門的方向跑過來,邊跑邊喊跑:“同學們,學校的大門已經被關上了,我們出不去了!”本來她一向并不熱衷這些政治運動,是朱今墨的信點燃了她的熱情,所以一大早就從家里跑來了,正趕上這樣的場面。
學生們聽到敏柔的話,一個個全都激動起來了,喊起了口號,邊喊邊往校外的方向沖。
周祖康急忙跳下高臺,對衛隊喊:“趕快攔住他們!”
衛隊沖過來,隊伍亂了。
學生隊伍里,一位漂亮的女教師,也是敏柔的好朋友林艷艷看見敏柔,大聲叫著:“敏柔!周敏柔!快過來!”
周祖康聽見周敏柔這個名字,心頭一震,他輕輕叫了聲:“敏柔?”目光追尋著她,她是他的女兒嗎?他的女兒也叫敏柔,是他離家之前起的名字,天底下會有這么巧的事?她應該生活在重慶老家,怎么會到了北平?周祖康一時間有些困惑。
艷艷和敏柔跟著隊伍往外沖,周祖康沖過來就要擋住她,學生們把周祖康團團圍住,混亂中,他的眼鏡被憤怒的學生們打掉了,周祖康摸索著往前跑了幾步,想找眼鏡,敏柔看見地上的眼鏡,遲疑了一下,彎腰撿起來,遞給周祖康。周祖康戴上眼鏡,看見敏柔,又驚喜又難過:“你是不是叫周敏柔?你怎么來了?你怎么會在這里?”
敏柔困惑地看著周祖康:“您怎么會認識我?您是?”
周祖康盡力保持著平靜:“啊,我聽見有人叫你!”回身對周圍的人:“快去把孩子們拉回來,他們不能出門,軍警就在外面,快!”
敏柔已經轉身跑開了,周祖康擔憂地跟在后面:“敏柔!孩子!你不要去,不能去!”跟著一塊跑上了街。
街道上,學生們手挽手在街道上行進,邊走邊唱著歌。敏柔和艷艷手挽手走在隊伍中間,臉上是莊嚴和激動。
周祖康從人群后面擠過來,抓住敏柔的手,一步不離地跟在她身邊,隊伍向前行進著。敏柔并不知道挽著她手的是她的父親,而周祖康卻認定這就是他的女兒。他心情激動,有些難以控制,他有太多的話要問她,但又無從說起。
迎面,一位四十多歲衣著華麗的婦女穿過人群,沖進隊伍,撲向周祖康:“祖康!祖康!你怎么在這里?”她是周祖康的妻子趙蔓君。她頭上包著一塊花頭巾,滿頭戴著發卷,她急切地說:“你怎么在這里?不是去開會的嗎”看到周祖康身邊的敏柔,她十分敏感地問:“這是誰啊?這是什么人?你為什么跟她在一起?”
敏柔憤怒地看著她,心里對這位惡俗的教授夫人充滿厭惡,甩手跑開了。
周祖康急忙往外推趙蔓君:“你怎么到這兒來了?趕快回去!”
“我正在四聯做頭發,聽說這邊出事兒了,就跑來看看漢英!”說話間,她正好看見她的兒子漢英沖上高臺,在高聲講演:“同胞們,朋友們!今天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我們終于喊出了自己的聲音,我們要求抗日,要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去!”
趙蔓君看見漢英,大聲喊:“漢英!下來,跟我回去!”漢英卻繼續演講著。
敏柔和艷艷在人群中興奮地叫著,跳著,高聲呼喊著。周祖康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
一個小個子女同學在散發傳單,她個子太小了,傳單飄不起來,敏柔沖過來,搶過她手里的傳單,登上高臺,用力把傳單撒向高處,傳單散散落落像雪片一樣飄落。敏柔興奮地沖向人群,繼續撒傳單。
街道上傳出哨聲,有人高聲喊:“警察來了!”學生們開始散開。
周祖康急忙沖到高處,高聲喊:“同學們,趕快離開這里!請你們離開這里!”
人群一片騷亂,漢英沖過來,拉起敏柔的手就跑,敏柔卻甩開了他的手,繼續撒傳單。
趙蔓君沖過來,拉起漢英就跑,漢英邊跑邊回頭對敏柔喊:“趕快離開!趕快離開!”
敏柔不顧一切地繼續撒著傳單。她興奮,激動,剛要把手里最后的傳單撒出去,兩個警察已經把她抓住,再一抬頭,幾個警察已經把她團團圍住。
周祖康看見敏柔被圍住,想沖過來,卻被趙蔓君死死拖住。
街角,郭富才挽著菜籃子,領著周冠忠八歲的女兒瑞雪正走過來,一眼看見敏柔正被警察帶走,驚訝得說不出話,接著又看見周祖康絕望地在叫:“敏柔,敏柔!”更加驚訝,叫了聲:“老爺——”接著就往人群里沖,周祖康也看見了郭富才,臉上也是震驚的表情,他不顧一切地沖過來:“富才,富才,你怎么在這兒?”
趙蔓君再次沖過來,把周祖康拖走了。
郭富才手指著遠去的周祖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瑞雪在一邊大哭。
5
顧玉秀臉色發青,一句話也不說,死死盯著郭富才。自從20年前丈夫帶了一個年輕的女人回家,且懷里還抱著一個不滿周歲的男嬰,又自從他們北上北平以后就再也沒有音訊,但在她的大兒子冠忠的部隊駐守北平后把她從老家接到北平來,她就知道,遲早會有這么一天,他們會重新相遇。只是她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天會用這種特殊的方式到來!周祖康,他的丈夫——敏柔的父親,居然眼看著女兒被警察抓走,而那個女人,趙蔓君,居然會阻止!如果說,20年前,她默默接受了命運的打擊,如果說20年里,她一直努力克制著內心的怨恨,從不在孩子們面前提半句他們的父親,更不說半句壞話,這一次,她心底的火氣是徹底爆發了,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周冠忠的妻子,大兒媳婦程婉儀急忙拉住顧玉秀:“媽,您怎么了?您說話啊!您倒是說話啊!”接著又回過身來責怪郭富才:“郭叔,你在說什么?好好的哪兒來的什么老爺?您一定是看錯了!”
郭富才一副無辜的表情:“我就是看見了,我親眼看見的,他也認出我了,還叫我呢!”程婉儀在一邊急得直跺腳,顧玉秀一言不發,回身進了屋。
程婉儀急忙回屋,打電話到周冠忠的師部,告訴李參謀家里出了事,讓他趕快想辦法去打聽一下敏柔的消息,隨后又急匆匆跑來安慰婆婆。她走進堂屋時,看見顧玉秀正在掉眼淚,她心里一陣難過,她知道周家的日子不會太平了。
而此時的周祖康家也因為敏柔的突然出現而鬧翻了天。周祖康回到家,就把自己關在書房里不出來,趙蔓君進進出出了好幾趟,想跟周祖康說點什么,周祖康一直一言不發。兒子漢英從外面跑回來,告訴他,被捕的學生們直接被送進了軍人反省院,這意味著可能會按軍法處置。周祖康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就往外走,他要到市府去找人,去教育部找人,保學生們出來。趙蔓君卻拚命攔著他不讓去,她害怕周祖康見到敏柔,也害怕他就此跟那個家聯絡上。兩人為這事大吵起來。周祖康大發脾氣,把趙蔓君罵了一頓,奪門而去;趙蔓君心里緊張,只是一個勁地哭,漢英怎么勸也勸不住。
漢英對自己的身世毫不知情,從小到大,周祖康對他一直很好,剛從外面回來的時候聽到父母在吵架,他有些納悶,不過他的性格一向大大咧咧,所以并沒有往心里去。這個年輕人,他的心思全部用在學校的活動上,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他渴望激動人心的戰斗,渴望改變國家的命運。
6
連生提著行李,與周冠忠一前一后走出站臺,朱今墨不遠不近地跟在一邊,并不時四處張望著,故意落在后面,趁人不注意,想溜。
連生回頭看著他:“哎,這邊!”說著走過來,抓過他手里的行李,朱今墨有些無奈。
“來了,在這里,就在這里!”猛然地,十幾個學生像從地下冒出來,沖向周冠忠,迅速圍住了他,為首的居然是漢英,手里拿著一張報紙,大聲喊:“打倒漢奸!打倒投降派!”
周冠忠困惑。連生看到了這邊的混亂,扔下手里的行李,急忙沖過來:“干什么?你們要干什么?”沖過來推開漢英,漢英再次沖過來,指著冠忠的臉:“對,就是你,就是你,日本人已經打到了家門口,你們卻跑去訪問!你堂堂一個軍人還不如一個弱女子!你妹妹都比你強!”
周冠忠震驚了,一把抓住漢英:“我妹妹怎么了?關我妹妹什么事兒?”
漢英把報紙舉到他面前:“你自己看吧!”
冠忠接過報紙,看到報紙上自己的大幅照片:“周冠忠訪問日本,妹妹反日被抓——”臉色一下子變了,推開漢英,向站外沖去。
漢英被推倒在地上,又迅速爬起來,大聲罵著:“你們這些軍閥,可惡的軍閥,只會打內戰欺壓百姓,諂媚我們的敵人!早晚有一天中國會毀在你們手里!”
一隊軍人跑步沖進站臺,看見周冠忠,急忙跑過來,拉開學生護住周冠忠:“長官,對不起,我們來晚了!”沖上來就要抓漢英。
周冠忠臉色鐵青:“放了他們!”起身往外走。
軍人們只好放了漢英,漢英在原地大聲喊:“膽小鬼!漢奸!”學生們在后面叫喊著,周冠忠一聲不響走出站臺。
連生突然回頭找著:“哎,朱今墨呢?朱今墨呢?你們誰看見朱今墨了?”站臺上早已不見了朱今墨的身影。
火車站站前廣場,朱今墨從里面走過來,四下看看,走到一根柱子后面,放下行李,長出了一口氣。
報童跑過來,邊跑邊叫賣:“看報啦,看報啦,看周冠忠訪日發表親日言論,看周冠忠的親妹妹抗日被抓!”他心頭一驚,急忙叫住報童,買了一張報紙,看了一眼,陷入絕望的沉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