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沒想過進(jìn)山會這么麻煩。
薛全屁股有傷，又不肯坐轎子，所以只能依了夏樹的辦法，再次趴在那匹倔強的毛驢上跟在大隊衙役后邊走。可沒想到才至山腳，蠢驢又開始亂發(fā)脾氣不愿再挪半步，氣得薛全只好把它拴在路旁的樹下，任其風(fēng)吹雨淋，自謀生路。他自己拄著拐杖，一步一跳追趕上前邊的隊伍。
山道不似城里路那般平整，方才又下了一陣太陽雨，所以走起來格外泥濘。同行的幾個衙役在離開縣城時就是各個苦瓜臉，現(xiàn)在更是變本加厲地開始叫苦不迭。
薛全也走得滿身大汗。耳邊眾人抱怨的土話和蚊蟲滋擾混在一起，惱得他陣陣頭疼，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為啥當(dāng)初不聽夏樹的話坐轎子。
夏樹背著一個小包裹跟在薛全身邊，原本干凈漂亮的衣裳上沾了不少泥漿，臉頰兩側(cè)亦全是汗珠。唯獨白禮一人精神抖擻，和前方引路的矮瘦捕頭高旭不斷嘮嗑，說些當(dāng)?shù)氐募页６淌拢硪幻额^王環(huán)話不多，走在人群最后面防止有人脫隊。
就這樣趕了約小半天的路，薛全終于在茂密的林子深處發(fā)現(xiàn)一座小廟，外墻上面滿是深色的青苔，看著好像有些年頭了。
“高頭，是不是那邊？”
薛全有些興奮地喊道。一群烏鴉應(yīng)聲從他指的地方飛出來，“哇哇”叫喊著在半空四處盤旋。方才還連連叫苦的衙役們竟然會因此被嚇得方寸大亂，有人腿軟直接癱坐在地上，更有膽小的甚至撇下手里的水火棍轉(zhuǎn)身就要跑。
“嗨、嗨、嗨！你們鬧什么呢？”高旭踢了幾腳坐在地上的衙役罵道，“天還亮著呢！趕緊，過去干活！”
他轉(zhuǎn)過身賠笑說：“白先生、薛二少爺，別見怪，他們都是些鄉(xiāng)下人，膽小。那邊正是山神廟，您們趕緊去瞧一瞧吧？”
衙役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勉強站直身子躲在后邊觀望。薛全雖然覺得他們有些奇怪，但此刻眼前就是案發(fā)地的山神廟了，于是他抖擻精神一口氣拄著拐杖走過去。
近了才看清山神廟是以青石為基，紅土作墻，看著古舊卻十分堅固。一半的門板已經(jīng)碎裂，他順勢推開剩下的半塊門板走進(jìn)去，看見里面供著一尊不知名的山神，金甲褪得只剩石灰色。山神像前有一張古舊的供桌，上面擺了一只石造的破香爐，兩側(cè)牌匾的字也全都脫落不知所蹤，顯得十分破敗。
白禮也走進(jìn)廟里邊，一直陪著的高旭卻只是候在外邊。薛全見白禮饒有興趣察看了一番四周，回頭問道：“高捕頭，此地似乎十分偏僻，為什么商隊會走這里呢？”
“從這里往北走個幾天就能通關(guān)外的馬市；往南再走一天，可以繞過縣城，直通往北京城的官道。”高旭回應(yīng)道：“這么走可以避開響馬賊，二來不進(jìn)縣城，也能少繳些過路錢。”
白禮笑了一聲：“怎么，進(jìn)縣城也要交稅？”
“嗨……先生你是讀書人，不知道。跑商可都是有錢人！問他們討點兒小錢而已，要不然我們那窮縣靠啥過日子呢？”高旭理所當(dāng)然說道，“唉……這群人也是的，假使他們老老實實走官道，頂多也就運氣不好碰上響馬被劫點錢，可結(jié)果偏偏走了這邊。你看，最后全都給交代在這里吧。”
“雖說世道險，卻也不過人心啊。”
白禮嘆氣道，轉(zhuǎn)身又盯著廟里的山神像瞧了幾眼：“高捕頭，此廟供奉的可是火德星君？”
高旭為難道：“先生……小人只知這里是山神廟。至于里面供奉的是哪路神仙，小人就不知道了。”
“火德星君乃是火神，而非山神；主長養(yǎng)萬物，燭幽洞微。”白禮看著山神像說道：“這里應(yīng)該是一處火神廟。《神誕譜》里記載說火德星君乃炎帝神農(nóng)氏之靈，祀之為火神，以禳火災(zāi)。”
“先生真是博學(xué)多聞呀！”
高旭忙不迭地拍馬屁稱贊。薛全在一旁不屑揶揄道：“反正也沒人知道真假，狐貍精怎么說都有人信。”
白禮好像是沒有聽見，伸手請高旭講講早先案發(fā)后他們在這里時看見的情形。
“到處都是血啊，先生！”高旭面露懼色指著廟里，“還有人的骨頭，全都給打碎了！東一塊、西一塊，滿地都是呀！”
薛全在四周墻壁上看見還留有不少已經(jīng)發(fā)黑的印記，想來應(yīng)是血干涸后留下的。地上還鋪著草甸，他又用腳挑開一片，卻已經(jīng)看不出還有什么案子留下的痕跡。
白禮看似裝模作樣地在廟里走了一圈，又問高旭道：“案卷記載，高捕頭發(fā)現(xiàn)此處還留有一些奇怪的爪印？”
“對，有！！就在碎開的門板上邊！”
薛全搶先拄著拐杖上前，只見那半塊又臟又破的碎門板上邊遍布著三字型爪印，就跟他當(dāng)初在廣粵樓看見的老者身上完全一樣！
白禮走近摸了一下門板上邊發(fā)黑的印痕，弄得滿手都是臟兮兮的黑灰。
“果然是火神廟……”他自言自語笑了起來，又看向薛全問：“公子以為，這是什么？”
“妖怪，山魈的爪子。”薛全一拍腦袋，尋思這邊發(fā)生的事情應(yīng)是如此：“行商們在廟里休息，半夜妖怪山魈破門而入，將他們?nèi)冀o殺了。”
他把目光轉(zhuǎn)向四周的林子。
“公子要去哪里？”白禮問道。
“找妖怪，它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不在這邊了。”
薛全走出山神廟，白禮卻嘴角翹起微微一笑。薛全最是討厭他的這種笑臉，仿佛什么事情都知道。
“那公子可要仔細(xì)看、仔細(xì)找，千萬別落下什么了。”
白禮說罷，獨自一人回到山神廟里東翻西瞧，好不折騰。薛全也沒心思管他，徑直來到外面廣場，可是沒有看見夏樹。于是他在空曠的廣場上走了一圈，最后在廟后邊的空地里找到了夏樹。
剛才崎嶇的山路顯然已叫她筋疲力盡了，坐在一個樹狀上捶腿，目光疲憊地看著面前盛開的無名小黃花。還有幾個神情緊張的衙役站在夏樹身邊，薛全走近的腳步聲差點把他們給嚇了一跳。
“二少爺。”夏樹站起身，語氣里滿是倦意。
“有帶吃的嗎？”薛全看著她的模樣臨時改了主意：“走了半天，我肚子有些餓。”
夏樹點點頭，拆開隨身包裹將里面收著的餅遞了兩張給他。薛全靠在樹上，又問身邊衙役借過水袋就著吃起來。餅是夏樹自己烙的，里面擱著糖心，他一直都很喜歡吃甜的。
“薛二少爺，白先生在里面有找到什么嗎？”
蹲在不遠(yuǎn)處的王環(huán)發(fā)聲問道。他看著又高又胖，但卻總是陰沉著臉，薛全一直以為他不會說話。其他的衙役也不時偷偷看著，似乎也想知道里邊的情況。
他一口咽下嘴里的餅，清清嗓子道：“哪會找到什么東西。我給你們講，這次的案子就是山里的妖怪，山魈給弄的！”
看著周圍的衙役，薛全忽然靈機(jī)一動：“現(xiàn)在那妖怪肯定是知道我們來了，所以躲在什么地方。你們大家伙可以跟我一同去附近找找，萬一看到什么奇怪的東西或者是腳印子就喊，咱們可以順著摸到它躲的地方！來個一網(wǎng)打盡，搶頭功！”
王環(huán)沉著臉低下頭，其他的衙役也顯得分外冷漠，甚至還有人扭過頭去避免接觸視線。夏樹伸手拉了幾下薛全的衣袖，輕聲道：“二少爺，他們?nèi)寂碌靡芏疾患埃崾裁囱盅健！?
“有什么好怕的？”薛全哼道。
“又不是人人都像您，生來腦子就和膽一般大。”
夏樹啐道。薛全開始還以為夏樹難得夸他，不禁得意了一陣，可看到周圍的衙役都在笑才明白其實還是在說他。于是薛全幾口咬完剩下的餅，獨自往廟附近的林子里走去。
“二少爺！”
夏樹追上來。薛全只是生悶氣不想和她說話，邁開大步加速往林子深處走。里面都是爛泥地，他拄著拐杖走頗為費勁，還有到亂飛的結(jié)群蟲子。他厭惡地?fù)]手驅(qū)趕，沒有留神腳邊有個陡坡竟直接滑了下去，直到撞在一棵歪脖子老槐樹才停住。
“娘的……”
薛全痛得感覺屁股裂成了四瓣，不由低聲罵起來。可這時，一陣古怪的咕嚕聲就像為了呼應(yīng)他的叫罵，也在不遠(yuǎn)處響起來。
等他再想細(xì)聽尋出處時，卻又什么聲音都沒有了。
“二少爺，您沒事吧？”
夏樹順著小道快步趕來。薛全急忙伸手掩住她的嘴巴不讓發(fā)聲，結(jié)果反被使勁推開手。她厭惡地看著薛全，取出手絹擦去臉頰沾上的泥漬。
“噓！噓！”薛全壓低聲音道歉說：“你聽到?jīng)]，附近有奇怪的聲音！”
夏樹狐疑地瞥了一圈，完全就是不相信薛全說的話。不想咕嚕聲真的響了起來，仿佛是什么東西在低聲呻吟。她一下子變得有些緊張，不自覺躲到薛全身后。
“二少爺……這山里莫不是有大蟲？”
薛全讓她不要出聲，屏氣凝神找尋著聲音來源，終于在林木荊棘叢的深處瞧見一個黑漆漆的東西。只是他們兩人離得有些遠(yuǎn)，看不清楚真切模樣。薛全有些遲疑，尋思手里只有一根拐杖，如果是山魈自己倒有法子對付，可要真是只大蟲，打起來沒有趁手兵器會吃點虧。
“二少爺，您別亂來！”夏樹不安地輕輕搖著他說，“咱們還是回去喊人來處理吧！”
這話卻叫薛全橫了心。他抓緊手里拐杖，小聲安撫夏樹道：“你待這兒千萬別出聲音，我去逮它！”
“二少爺、二少爺！”
薛全不顧夏樹阻攔，潛下身子繞道一棵距離不遠(yuǎn)的大樹后邊。他悄悄探出頭，看清那東西絕對不是大蟲，身上還長滿了黑色毛發(fā)，一直趴在地上低聲咕嚕。
應(yīng)該是還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
薛全平撫一下呼吸，不料身后突然一陣細(xì)碎的聲響，他便立即抓起拐杖打了過去。
“二少爺！”
是夏樹！只見她身子僵硬，臉上神情十分緊張，畏首畏腳站在樹叢中間，踩得枯木又發(fā)出一陣聲響。
“你來做什么呀！”
薛全馬上放下拐杖，緊張地把她拉低身子。本以為那東西一定已經(jīng)察覺了，可薛全等了好半天卻依舊沒有動靜。奇怪，這么大的聲響都沒聽見，難道是睡了？
管他的，夯上去再講！
“二少爺！”
夏樹伸手想拉，薛全卻大喊一聲“山魈”便快步?jīng)_出去，幾步跑到那東西的身旁高舉起拐杖要打。可是，東西竟然依舊沒有任何反應(yīng)。
莫非真的喊了山魈的名字就不會動彈？
薛全不禁有些疑惑，輕輕用拐杖先戳了兩下，發(fā)現(xiàn)眼前的東西依舊沒有動彈。于是他的膽子大起來，伸手過去使勁將東西翻過了身。
“夏樹！你快過來看啊。”
這不是山魈，而是一個穿著黑色毛皮的人，滿頭斑駁的白發(fā)。
夏樹忐忑不安地趕來，看見地上躺著的人也愣了一下。她拉住薛全的上半截衣袖輕聲道：“二少爺，這好像是昨兒碰見的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