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羿的代夏和少康中興
- 中國通史
- 呂思勉
- 3965字
- 2014-01-15 17:17:08
“三王”就是“三代”,似乎應當算到東周之末;但是《孟子》已經說“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古人所說的“三王”、“三代”,大概專指夏殷西周。我如今也圖立名的方便,用個“三代時代”,來包括夏殷西周三朝,和五帝時代對舉。
要講三王時代的事情,自然要從夏朝講起。然而禹的治水,已經編入五帝時代;啟伐有扈,第三章第三節,也已經略說;這件事情的詳細,是無可考見的;此外夏朝的事情,較為著名的,只有“羿的代夏和少康中興”一件事。我們現在要講這件事,且請先看夏朝的世系圖。一、二、三、四等字,系表君位繼承;所用的線,是表血統上的統系。
據下文看起來,這個圖,未必盡可靠;然而現在他無可據,只得姑且照他。
羿的代夏和少康中興,是夏朝一件著名的事,卻又是一個考據問題。這件事,《史記》上只有“帝太康失國。昆弟五人,須于洛汭,作五子之歌”十八個字,和《書序》相同,其余一概不提。《偽古文尚書》說:“太康尸位以逸豫,滅厥德,黎民咸貳。乃盤游無度,畋于有洛之表,十旬弗反;有窮后羿,因民弗忍,距于河。厥弟五人,御其母以從,徯于洛之汭;五子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偽古文的不可信,無待于言;這一篇,尤其荒謬可笑。別的且勿論,各種書上都說太康兄弟五人,他卻說“厥弟五人”,那么,連太康倒有六個了。羿的代夏,詳見于《左傳》襄公四年和哀公元年,咱們現在,且把他鈔在下面。
……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遷于窮石,因夏民以代夏政,恃其射也,不修民事,而淫于原獸。棄武羅、伯因、熊髡、龐圉,而用寒浞;《杜注》:寒國,北海平壽縣東有寒亭,如今山東的濰縣。寒浞,伯明氏之讒子弟也;伯明后寒棄之,夷羿收之;信而使之,以為己相。浞行媚于內,而施賂于外;愚弄其民,而虞羿于田;樹之詐慝,以取其國家。羿猶不悛,將歸自田,家眾殺而烹之,《孟子·離婁下篇》:逢蒙學射于羿,盡羿之道;思天下惟羿為愈己,于是殺羿。以食其子;其子不忍食諸,死于窮門。靡奔有鬲氏,《杜注》:今平原鬲縣。如今山東的德縣。浞因羿室,生澆及豷。恃其殘慝詐偽,而不德于民。使澆用師,滅斟灌及斟尋氏。《杜注》:二國,夏同姓諸侯;仲康之子后相所依。樂安,壽光縣東南有灌亭。如今山東的壽光縣。北海平壽縣東南有斟亭。如今山東的濰縣。處澆于過,《杜注》:東萊掖縣北有過鄉。如今山東的掖縣。處豷于戈。《杜注》:戈,在宋鄭之間。靡自有鬲氏收二國之燼,以滅浞而立少康;少康滅澆于過,后杼滅澆于戈;有窮由是遂亡,失人故也。昔周辛甲之為太史也,命百官,官箴王闕。于虞人之箴曰:芒芒禹跡,畫為九州。經啟九道;民有寢廟,獸有茂草,各有攸處,德用不擾。在帝夷羿,冒于原獸;忘其國恤,而思其麀牡;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獸臣司原,敢告仆夫。……襄四年魏絳告晉悼公的話。
……昔有過澆,殺斟灌以伐斟鄩,滅夏后相;后緡方娠,杜注后緡相妻。逃出自竇,歸于有仍,梁履繩《左通補釋》,《春秋經》桓五年,天王使仍叔之子來聘,《谷梁》經傳并作任叔。仍任聲相近,或是一地。……案《地理志》,東平有任縣,蓋古仍國。如今直隸邢臺縣附近。《杜注》:后緡,有仍氏女。生少康焉;為仍牧正;惎澆能,戒之。澆使椒求之;《杜注》:椒,澆臣。逃奔有虞,《杜注》:梁國有虞縣。如今河南的虞城縣。為之庖正,以除其害。虞思于是妻之以二姚,而邑諸綸;《杜注》:綸,虞邑。有田一成,有眾一旅;能布其德,而兆其謀;以收夏眾,撫其官職;使女艾諜澆,《杜注》:女艾,少康臣。使季杼誘豷。《杜注》:季杼,少康于后杼也。遂滅過戈,復禹之績;祀夏配天,不失舊物。……哀元年伍員諫吳夫差的話。
以上都只說羿的代夏,和少康中興;至于太康為什么失國,始終沒有提及。我們再看:
《墨子·非樂》:于武觀曰:啟乃淫溢康樂野于飲食將將銘莧磬以力湛濁于酒,渝食于野;萬舞翼翼;彰聞于大,大用弗式。
《逸周書·嘗麥》:其在啟之五子,忘伯禹之命,假國無正,用胥興作亂。遂兇厥國。皇天哀禹,賜以彭壽,思正夏略。
《墨子》的話,不甚可解;然而“湛濁于酒,渝食于野;萬舞翼翼”十二個字,大概是說“飲食”“作樂”的。“彰聞于大”的“大”字,惠氏棟說是“天”字之誤,見江聲《尚書集注音疏》。也大概不錯。其余不必強解。合著《墨子》和《逸周書》看起來,似乎夏之亡,由于沈湎于酒,又好飲食,又好音樂;其事起于啟,而亡國卻在他五個兒子手里。“胥興作亂”四字,不知道是什么事;彭壽是什么人,也不可考。《竹書紀年》:“帝啟十一年,放王季子武觀于西河。十五年,武觀以西河叛,彭伯壽帥師征西河,武觀來歸。”就是據著《逸周書》偽造的,惠氏以為可信,就差了。武觀就是五觀,據下文所考,確實五個人,不是一個人。還有《楚辭》的《離騷》,有幾句,卻像總述這件事的始末的:
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不顧難以圖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羿淫游以佚田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亂流其鮮終兮,浞又貪夫厥家。澆身被服強圉兮,縱欲而不忍;日康娛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顛隕。
五子就是武觀,為什么呢?《楚語》,“啟有五觀”,《書·甘誓》疏引作“夏有觀扈”,看韋注,似乎《書疏》是錯的。韋昭注“啟子,太康昆弟也”;《漢書·古今人表》:“太康,啟子,昆弟五人,號五觀。”《潛夫論·五德志》:“啟子太康仲康更立,兄弟五人,皆有昏德,不堪帝事,降在洛汭,是為五觀”,諸說皆同。“武”“五”是一聲之轉。那么,為什么要稱觀呢?《水經》巨洋水注:“國語曰:啟有五觀,謂之奸子。五觀,蓋其名也。所處之邑,其名曰觀。”《左傳》昭公元年:“夏有觀扈”,杜注:“觀國,今頓丘衛縣。”衛縣,就是如今山東的觀城縣。然而依我看來,這話未必可信。為什么呢?(一)觀城決不能稱為洛汭,《書序》雖不可靠,然而這一篇卻和《史記》、《潛夫論》都相合的,沒有反對證據。不便就疑心他。(二)衛縣是后漢的衛國,前漢名為畔觀;杜預的注,似乎有點牽合。(三)古人注文用個蓋字,都是疑辭;酈道元說“蓋其名也”,可見也只是推測,不敢決定。所以我說“夏有觀扈”的觀究竟在什么地方沒有考據清楚,且不必把他來和太康兄弟五人牽合。然則太康兄弟五人,究竟在什么地方呢?我說且算他在洛汭。他為什么要在洛汭呢?他居洛汭之前又在何處呢?這個問題,卻不能有圓滿的解答;我且引證一個人的話,來做一個推測。
金鶚《禹都考》:《求古錄禮說》卷四。世言禹都安邑,其誤始于皇甫謐《帝王世紀》,酈道元澮水注因之;近洪氏頤煊,謂禹都陽城,不都安邑,足以證其謬矣;然其所考猶末詳也。鶚竊疑禹都有二;其始都在陽城,而其后乃都于晉陽。案《漢書·地理志》,潁川郡陽翟,夏禹國。應劭曰:夏禹都也。臣瓚曰:《世本》言禹都陽城,《汲郡古文》亦云居之,不居陽翟也。師古曰:陽翟本禹所受封耳,應瓚之說皆非。洪氏頤煊謂陽城亦屬潁川郡,與陽翟之地相近;或當日禹所都陽城,本在陽翟,故《漢志》云。鶚考《史記·夏本紀》,禹避舜子于陽城,諸侯皆去商均朝禹,于是即天子位;知其遂都陽城,蓋即所避之處以為都也。趙岐《孟子》注,陽城在嵩山下;《括地志》嵩山,在陽城縣西北二十三里;則陽城在嵩山之南,今河南府登封縣是也。若陽翟,今在開封府禹州,其地各異。《漢書·地理志》,于偃師曰:殷湯所都;于朝歌曰:紂所都,于故侯國皆曰國;今陽翟不曰夏禹所都,而曰夏禹國,可知禹不都陽翟矣。……然《左傳》定公四年,祝佗謂唐叔,封于夏虛,啟以夏政;例以上文康叔封于殷虛,啟以商政,則禹之都即唐國也。唐國在晉陽:《漢書·地理志》太原郡晉陽,故詩唐國,周成王滅唐,封弟叔虞。杜預注《左傳》云:夏虛,大夏,今太原晉陽是也;本于《漢志》,其說自確。《水經》云:晉水出晉陽縣西縣壅山。酈道元注,縣,故唐國也;亦本《漢志》。乃臣瓚以唐為河東永安,張守節以為在平陽;不知唐國有晉水,故燮父改唐曰晉;若永安去晉四百里,平陽去晉七百里,何以改唐曰晉乎?唐定在晉陽,今山西太原府是也。又鄭康成《詩譜》云:魏國,虞舜夏禹所都之地。魏與唐相近,同在河北冀州;故哀公六年《左傳》引《夏書》云:惟彼陶唐,帥彼天常,有此冀方;今失其行,亂其紀綱,乃滅而亡。服虔以為堯居冀州,虞夏因之;此皆禹都在河北之證也;但在晉陽,不在安邑;皇甫謐、酈道元以安邑為禹都,此為謬耳。……
我以為古代的事情,都不過傳得一個大略;都邑之類亦然,不過大略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區區計較于數十百里之間,實在是白費心血的,所以陽城到底在登封,還在禹縣,這個問題,暫可不必較量。至于所論禹都晉陽一層,實在非常精確。禹都河北這一層,造偽書的人,也似乎知道的;不過知道得不甚精確;他腦筋里,只有一個“魏國夏禹所都”的觀念;見戰國時的魏,是都安邑,就以為安邑必是禹都;禹都既在安邑,就桀都也在安邑了;桀都既在安邑,就連鳴條也搬到河北去了;輾轉牽率,就鬧出絕大笑柄。見下節。然而禹都雖不在安邑,卻不害其為在晉陽;并且“惟彼陶唐……乃滅而亡”幾句《夏書》,怕確也是指太康亡國的;不過造偽書的人,不應當把兄弟五人改作“厥弟五人”;再把這幾句《夏書》硬栽在他口里,算是他所做的歌罷了。這樣看來,太康似乎是本居晉陽,失了國,逃到洛汭的;當時還離河北不遠,到后來,才給寒浞等愈逼愈東,以至于滅亡。少康雖滅寒浞,曾否恢復河北卻是一個疑問;所以桀之都,又在河南了。見下節。然則后羿又是從什么地方來的呢?《左傳》說:“后羿自遷于窮石”;《淮南子·地形訓》:“弱水,出自窮石”,高誘注:“窮石,山名也。在張掖北,塞水也。”似乎太遠些。然而堯本都冀州,羿在堯手里就是射官,見《淮南子》。是個西北之國,卻也不足為怪。難道羿是從西北塞外侵入的么?看春秋時候的情形,便知道如今的山西省,在古代強半是戎狄占據之地。又夏好音樂,羿好田獵,也似乎一個是久居開明地方的人,一個是從塞外侵入的。這個實在證據不足,只可存為一種推測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