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荊門送別①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②。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③。
月下飛天鏡,云生結海樓④。
仍憐故鄉水⑤,萬里送行舟。
①本詩為李白出蜀時作,時當開元十二年(724)秋(一說為十三年春),時年二十四歲。荊門:山名,在今湖北宜都西北長江南岸,上合下開,其狀似門。與北岸虎牙山相峙,是巴蜀與故楚的分界處。送別:今人馬茂元先生《唐詩選》認為是江水送自己離別故鄉蜀中。可備一說。
②來從:來向。
③大荒:《山海經·海內西經》有大荒之野,為日月出入處。后用指曠野。
④云生句:指云氣所化的海市蜃樓,古人以為這云氣是海蜃所吐。《史記·天官書》:“海旁蜃氣象樓臺。”
⑤憐:愛。
試設想一下當時的情境:經過了二十來年的習學準備,如今即將開始人生途中的真正探索,這心情本來已似弦滿待發;而舟過荊門,巴蜀三峽蔽月遮日的夾岸高山已成過去,眼前頓現一望平野,這豁然開朗的視覺印象,無疑更催化了他企望沖天一鳴的壯心;自然,同時也必伴隨有遠離鄉土的棖觸與依戀。詩以“遠”、“游”二字領脈,將以上剛柔兩種感情的沖突融入眼前景物,并借助開宕起伏的結構,使這首律對貼切的詩章氣勢飛動而韻味醇厚。較之前錄二十歲前所作《訪戴天山道士不遇》來看,不僅避免了語復之病,更洗汰了六朝綺麗的余痕,以古運律的個性風格,至此已經成熟。
全詩的精粹在中間二聯,其中動詞的運用尤其為對沖的感情傳神。上句“盡”字引起下句“入”字,使重山、長江、大荒組成的曠莽景象,不僅具有豁然開通之感,更隱隱傳達了詩人告別過去,急欲介入新的人生的復雜心態,似可感到他樸野的生命力在躍動。借著這種動勢,三聯由晝景跳到夜景,一個由上而下的“飛”字,一個由下而上的“生”字,又勾連起由明月照徹到水氣縹緲的景象轉換,從中也自然而然地蘊蘗了壯懷中的一縷鄉愁,從而自然歸到尾聯,于依戀之中仍可感到萬里鵬程的遠思……
此前半個世紀,陳子昂同樣去蜀遠游,有《渡荊門》詩:
遙遙去巫峽,望望下章臺。
巴國山川盡,荊門煙霧開。
城分蒼野外,樹斷白云隈。
今日狂歌客,誰知入楚來。
二詩抒寫少年心事,英氣勃發,一脈相承,但較之子昂的樸質粗獷,太白因其逸氣,更具有想象瑰奇、氣象氤氳之感。尤應細味者,是本詩的對法,每一聯的上下句都在意念上形成前后相承的關系,并用富于運動感的動詞,將上下句勾連起來,使工整而平行的偶句中貫穿著一股奔流的氣勢。這就是所謂以氣運律,以古入律,較子昂詩遠為生動。這是二人的氣質差別,也是初唐詩人與盛唐英逸才士的時代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