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居[1]

久為簪組累[2]，幸此南夷謫[3]。閑依農圃鄰[4]，偶似山林客[5]。曉耕翻露草，夜榜響溪石[6]。來往不逢人，長歌楚天碧。

[1]溪：冉溪，柳宗元于元和五年（810）秋卜居于此，命名為愚溪，詩當作于此時。

[2]簪（zān）組：指官服，引申為官宦。簪，古時用以綰定發(fā)髻或冠帶的長針。組，古代佩印用的綬，引申為官印或作官的代稱。

[3]南夷：指永州。因古代南方一帶地域偏遠、文化落后，故被視為蠻夷之地。屈原《九章·涉江》：“哀南夷之莫我知兮，旦余濟乎江湘。”

[4]農圃：農田園圃，此指農家。

[5]山林客：退居山林的隱士。《韓詩外傳》卷五：“朝廷之士為祿，故入而不出；山林之士為名，故往而不返。”

[6]榜：船槳，代指劃船。

人世的憂患、生命的沉淪，往往導致文學向兩個方向發(fā)展：或致力于對人內心痛苦的表現(xiàn)，或走向對自然山水的歌詠。這首題名《溪居》的詩作，便表現(xiàn)了柳宗元在大自然的懷抱中，超越憂患以尋求解脫的努力。

從京城的朝官淪為荒遠之地的逐臣，本是人生的大不幸，但作者卻放開一步想，認為自己長期為仕宦生涯所累，如今來到永州這塊有山有水的地方，真是一件幸事。因閑暇無事，便與農家為鄰，周圍都是農田菜圃；偶行山林間，便像一位超然于俗世之外的隱士。清晨耕作于田間，翻動滿是露水的雜草；夜晚劃船而歸，在溪石間發(fā)出悅耳的聲響。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自己獨往獨來，嘯傲長歌，歌聲在碧藍的天空中蕩漾。如此看來，作者雖被謫南夷，卻享有獨得之樂，不能說不是一件幸事。所以周珽這樣評論道：“因謫居尋出樂趣來，與《雨后尋愚溪》、《曉行至愚溪》二詩，點染情興欲飛。”（《唐詩選脈會通》）

不過，深一層看又會發(fā)現(xiàn)，作者這種“幸”和樂趣的內里又是含有苦澀味道的。他的被謫南夷，實在有著不得已的苦衷；他的樂趣，是在不幸中強自尋找的；他的閑暇，乃是投閑置散后的無所事事；他的獨來獨往、放聲長歌，也正是孤獨寂寞的印證。在《對賀者》中，作者曾這樣說道：“嘻笑之怒，甚乎裂眥；長歌之哀，過乎慟哭。庸詎知吾之浩浩非戚戚之尤者乎？”表面的“浩浩”實為內心的“戚戚”，貌似歡樂的“長歌”反而有過于悲哀的“慟哭”，這就是柳宗元被貶后兩種看似矛盾、實則統(tǒng)一的心態(tài)。沈德潛指出：“愚溪諸詠，處連蹇困厄之境，發(fā)清夷淡泊之音，不怨而怨，怨而不怨，行間言外，時或遇之。”（《唐詩別裁》卷四）可以說是深得柳詩旨趣之言。

在表現(xiàn)手法上，此詩不假雕琢，放筆寫來，自然平淡而又清新曠遠，與其名作《漁翁》有異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