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城樓[1]

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2]。賈生年少虛垂涕[3]，王粲春來更遠游[4]。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5]。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雛竟未休[6]。

[1]安定：即涇州（治所在今甘肅涇川縣北），唐涇原節度使府所在地。

[2]汀洲：水邊平地。

[3]賈生：即賈誼，西漢著名文學家。曾上《陳政事疏》：“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未得漢文帝重用。

[4]王粲：東漢著名文學家。因避東漢末年戰亂，流寓荊州，依刺史劉表。曾作《登樓賦》，抒寫去國懷鄉、憂時傷亂之情。[5]入扁舟：用春秋時范蠡幫助越王勾踐滅吳后，乘小船泛五湖歸隱的故事。

[6]“不知”二句：《莊子·秋水》載惠施猜忌莊子欲爭其梁相之位，“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名鹓（yuān）雛，發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食不食，非醴泉不飲。于是鴟得腐鼠，鹓雛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耶！’”此針對猜忌者而發。

此詩作于開成三年（838）春暮，時義山參加博學宏辭科考試落選，應王茂元辟而入涇原幕。此篇便是他到涇原不久，登涇州城樓覽眺抒懷之作。義山宏博落選，與某中書大人“此人不堪”這一含有道德人品的非議有關，詩中所用《莊子·秋水》典故，也許正是對這種猜忌與污蔑的憤慨。

雖是傳統登臨題材，卻一反寫景抒慨之陳規，僅在首聯以登樓騁望發端，以下通篇純粹抒懷，可謂登臨律體中的創格。由首聯寫景至次聯忽發時世之憂、身世之感，表面看來起落無端，而實際上意脈通貫。闊遠美好之境界，每易激起懷抱遠大、遭遇不偶者之憂憤，故其意致跡似杜詩“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賈誼有策而無用，王粲空懷“冀王道之一平，假高衢而騁力”（《登樓賦》）的志愿，也被迫遠游，頷聯即寓含了詩人的憂國深情。聯系《行次西郊作一百韻》所揭示的國家的深重危機以及“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等句，不難理解這種深憂的具體內容及其沉重程度。有此憂國之情、回天之志，后面功成身退的表白方不是泛泛套語，蔑視鴟梟嗜腐方有批判力度。同時，賈、王的個人遭遇，顯然又是在身世之感上與商隱相通。故全詩是將憂念國事、抒寫抱負、感慨時世、抨擊腐朽熔為一爐，通過理想抱負與客觀境遇的尖銳矛盾，展示了青年詩人闊遠的胸襟和在逆境中所顯示出來的峻拔堅挺的精神風貌。

據《蔡寬夫詩話》載，王安石特別稱賞“永憶”一聯，認為“雖老杜無以過”，也許便在于其中的俊邁高逸之氣。詩中由賈誼、王粲聯及自身，不無傷感之意，但頸聯的高邁與尾聯強烈的憤激色彩沖淡了這種傷感。不過，與前期《曲江》、《重有感》等七律比較，詩中自我的成分顯然占據了中心，身世感慨是越來越濃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