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人間詞話作者名: 王國維著 黃霖 周興陸導讀本章字數: 2271字更新時間: 2020-06-12 15:55:39
二、“學無中西”
——兼融中西的學術文化觀
西學東漸是近代思潮的一大趨勢。面對新異的資產階級思想文化對傳統封建專制思想文化的威懾和侵凌,晚清帝國上層統治階級提出了抵制外來思想侵蝕傳統文化根基的措施。張之洞《籌定學堂規模第興辦折》明確宣布“不可講泰西哲學”,認為中國圣經賢傳無理不包,學堂中不可舍四千年之實理不學而去遠騖數萬里外的西學空談,否則“大患不可勝言”。在《厘定學堂章程折》中,張之洞確定“立學宗旨”是“以忠孝為本,以中國經史之學為基,俾學生心術以一歸于純正。而后以西學瀹其智識,練其藝能,務期他日成材,各適實用”。這就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具體內涵。張之洞所謂之西學,指的是西方資本主義的技術知識、制造技藝、國際公法知識、商務知識等,不包括政治制度、政治思想、文化哲學。王國維1903年針鋒相對地在《教育世界》55號上發表《哲學辨惑》一文,批駁了張南皮的觀點,指出“哲學非無益之學”,“欲通中國哲學,又非通西洋之哲學不易明也。近世中國哲學之不振,其原因雖繁,然古書之難解,未始非其一端也。茍通西洋之哲學以治吾中國之哲學,則其得當不止此,異日昌大吾國固有之哲學者,必在深通西洋哲學之人,無疑也”。當然,王國維在根本政治立場上是保皇的,不會緣引西方哲學以喚起革命。他從純學術立場上指出哲學研究不會危及國家政治,主張學者首先要洞悉深識西方哲學,然后才能清理并昌大中國固有之哲學。
打破中西疆界,兼通并融貫中西文化是王國維基本的學術立場。在1911年的《國學叢刊序》中,王國維鮮明地闡述了這一立場:“何以言學無中西也?世界學問,不出科學、史學、文學。故中國之學,西國類皆有之;西國之學,我國亦類皆有之。所異者,廣狹疏密耳。即從俗說,而姑存中學西學之名,則夫慮西學之盛之妨中學,與慮中學之盛之妨西學者,均不根之說也。中國今日,實無學之患,而非中學西學偏重之患。”在王國維看來,中國的大門已敞開,思想文化上的交鋒相融是必然的趨勢,中學和西學不是相互違背妨害的,而是“盛則俱盛,衰則俱衰,風氣既開,互相推動”。王國維說:“居今日之世,講今日之學,未有西學不興,而中學能興者;亦未有中學不興,而西學能興者。”兩者已相依相存,互相推促。一方面,因為古代哲學文化書籍難解,需要求助“長于抽象而精于分類”的西學給予梳理闡析;另一方面,不論是西學還是中學,都是人類知力對于宇宙人生問題之一部分的解釋,西學和中學“償我知識上之要求而慰我懷疑之苦痛,則一也”(《論近年之學術界》)。王國維還指出,國人對西學的了解和洞察,必須以深厚的中學根底為基礎。在為日本友人的《西廂記》譯本作跋時,他說:“茍人于其所知于他國者,雖博以深,然非老于本國之文學,則外之不能喻于人,內之不能慊諸己,蓋茲事之難能久矣。”中西相通兼融不是單方面的以西釋中,強中以合西。在《書辜氏湯中英譯〈中庸〉后》一文中王國維批評了辜氏弊在“以西洋之哲學解釋《中庸》”,“譯子思之語以西洋哲學上不相干涉之語”,這只算是彌縫古人而不得謂之忠于古人。怎樣才算得上中西學術融匯貫通呢?王國維在《論近年之學術界》中分析中外文化第一次成功交融——佛教本土化的由“受動”到“能動”的過程,并宣告:“至今日而第二之佛教又見告矣,西洋之思想是也。”然而當時嚴復的學術活動主要限于科學領域,康有為、梁啟超等人引介西方學術,但只不過是把它作為政治上的手段,而非有學術上固有的興味。王國維于是慨嘆我國思想沒有怎樣“受動”于西學,更談不上西學之“能動”。他又說:“況中國之民固實際的,而非理論的。即今一時輸入,非與我中國固有之思想相化,決不能保其勢力。觀夫三藏之書之束于高閣,兩宋之說猶習于學官,前事不忘,來者可知矣。”唐玄奘本本主義地翻譯介紹印度佛經,不知變通相化于固有文化,所以只能束之高閣,形成不了氣候。而禪宗則將佛學和傳統的儒家道家相融冥化,于是顯示強大的生命力。外來文化只有和固有文化融契相化,才能保存勢力扎下根來,并推動固有文化的改造和發展。王國維的這種學術文化觀,在現代思想史上影響了湯用彤和陳寅恪等人,并得到繼續發揮。在二十世紀初期,專制思想還比較頑固的時代氛圍中,王國維的這種先見之明,是難能可貴的。
王國維在辛亥革命之前自覺地承擔著輸入西洋思想,并將之與中國固有思想“相化”的歷史使命。《論性》、《釋理》、《原命》、《孟子之倫理思想之一斑》、《列子之學說》、《孔子之學說》,都是融貫西方的哲學倫理學思想來對作為傳統文化根基的基本范疇學說作重新的清理和審查。蔡元培肯定王國維哲學研究的成就道:“他對于哲學的觀察,也不是同時代的人所能及的。”(《蔡元培選集》第223—224頁)在文學研究方面,1904年的《紅樓夢評論》“全以叔氏為立腳地”,以叔本華哲學美學觀為指導,來分析闡解這部中國古代小說名著,得出全新的結論。此時王國維的“評論”,只是將西方思想和中國材料生吞活剝地鑲嵌在一起,沒有達到內在學理上的融合。《紅樓夢評論》與其說是關于《紅樓夢》的評論,不如說是以《紅樓夢》來印證叔氏美學。到了1908年的《人間詞話》,這種機械鑲嵌的痕跡已大大淡弱了。此時,王國維已將叔氏的哲學美學觀內化為自己的人生觀藝術觀,并將之和中國傳統的藝術實踐和理論有機地融合起來,“庶幾水中之鹽味,而非眼里之金屑”(錢鐘書《談藝錄》)。《人間詞話》的詞學理論的深層哲學根基是叔本華哲學美學,但它的理論內涵和表述方式又是淵源于中國傳統文學理論的,達到了兼融中西后的學理再創。這正是《人間詞話》不同于當時文藝理論著作的最根本一點,也是讀者在學習《人間詞話》時首先要注意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