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人，素不相識，不在戰(zhàn)場，可為朋友，甚至知音。此刻刀劍相向，為什么？此時此刻，戰(zhàn)場相對，唯有拼殺。命運何曾在自己手上，不過是任人撥弄的棋子。

一枚只有死亡才有價值的棋子。

謝炎眾人，隱在高坡，俯瞰戰(zhàn)場，從未見如此可怖景象。韋睿摁低韋清照的頭，雙手蒙上她雙眼。但是慘烈呼號之聲，仍然灌滿韋清照耳朵。

殘忍恐怖，已不是人間世界。

謝炎彎腰，干嘔，臉色煞白。心中萬馬奔騰。

戰(zhàn)場上一方已經(jīng)戰(zhàn)勝，團(tuán)團(tuán)圍住垂死掙扎的數(shù)十位勇士。

謝炎眼睛所見，目力所及，遍地尸體，有人尚且掙扎，被發(fā)現(xiàn)的人，補上一刀。血不是簡單紅色，是濃重的殷紅，從高處向低處流，滲進(jìn)青草地。目力之外也是層層疊疊的尸體，頃刻之前，他們尚且馬上沖鋒，彎刀所向敵人脖頸。

天地肅殺，天地大靜，連戰(zhàn)馬都沒有嘶鳴。

謝炎覺得從心頭發(fā)冷，渾身顫抖，牙齒打戰(zhàn)。

大將軍令，放下武器免死。勝方兵士齊聲呼喊，聲震九霄。

大將軍令，放下武器免死。

大將軍令，放下武器免死。

被圍士兵，毫無怯意，面對無數(shù)勁敵，卻如猛虎對群狼，眼中無悲喜，無寵辱，無生死。

他們被圍在核心，不得不以背相對，向外對敵。

彎刀在手，有的已經(jīng)卷刃，有的甚或空手，卻胸中斗志昂揚。

殺。

他們向?qū)Ψ桨l(fā)動進(jìn)攻，刀對刀，命對命，只求多殺死幾個敵人。

勝方一次沖鋒，地上尸體又多了數(shù)十具，只有一個，被圍在當(dāng)中，雙手已空，握著拳頭。

拳頭也是武器。

他瞪裂雙眼。

哲別遠(yuǎn)望，有幾次就要沖下高坡。蒙古勇士，從不示弱。哲別更不能袖手旁觀。

一雙手臂，有力的手臂，牢牢抱住哲別。

是謝炎。

蒙古人都是好漢子，拼命不在這一次。大金和蒙古之間的世仇，必有相報的一天。謝炎寬慰。

兩行淚水，默默流下。喉嚨飲泣，謝炎的雙手更加用力。

大將軍令，抓俘虜，今天要烹殺他。勝方士兵齊齊呼喊。

三五個軍士沖上前，都是摔跤高手，最后一個蒙古士兵，被上了綁繩。

交戰(zhàn)兩個時辰，只有大金的旗幟高高樹立，蒙古軍的旗幟拋灑在草地，被踐踏的粉碎。

倒地的蒙古士兵，流凈了身上的血。

謝炎等人不敢妄動，只好高坡靜觀其變。

眸子中是輪圓月，月亮升起，幾抹烏云相隨。云遮月。

高坡下夜深千帳燈。戰(zhàn)場已經(jīng)被打掃干凈。騰空的殺氣，如今因為沒有了對手，而變得祥和許多。

木樁上捆著蒙古士兵，他被捆了不知多長時間。腿麻木，手麻木。

心智尚清明。

金兵簇?fù)碇晃粚④娮邅恚迨畾q上下年紀(jì)，胸前狐貍尾，一蓬虬髯。

落座，吃酒。

大將軍令，準(zhǔn)備烹煮蒙古兵。

大鍋，涼油，木柴。

紅紅火焰，涼油滾為熱油。

一名軍官向前，輕蔑大笑。

想活想死，大將軍仁厚待人，只要聽從大將軍吩咐，免死。

他昂起頭，眼神寫滿輕蔑。

謝炎知道，這個人看淡生死，心中驕傲。

大金將軍穩(wěn)坐，喝酒吃肉。完全不像在戰(zhàn)場，渾如家中飲酒。

一盞凈，侍者即斟滿另一盞。

軍官回身，走近將軍，施禮。

將軍站起，望向蒙古人，緩緩走近。每一步都沉穩(wěn)，雖然踏在草原，卻如踏在大金的土地。

只因身后有千萬將士，將軍才成為將軍。有如此的氣度和從容。

奉皇帝旨意，今年劫掠草原，超過車輪高青壯年，一律死。語氣輕描淡寫。

你想活，如愿做我的奴隸，就饒你性命。

你難道是聾子啞巴？

我們蒙古人的草原，憑什么讓你們金奴欺辱。今天，有死而已。

你敢說出你的名字么？

蒙古英雄的名字，要刻在大山上，要寫在長河上，說給你，污了我的名譽。

幾句話，吹走了將軍勝利的喜悅。心中暗道，每十年，我大金國劫掠草原一次，沒想到，草原上的硬漢子，卻越來越多。蒙古此刻是只瘦弱之狼，我大金國尚能從容應(yīng)對，如果有一天，任其羽翼豐滿，天下將如之何？

軍官躬身，慢將軍一步，緊隨在側(cè)。

烹不烹？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明白，怎么處理。

就讓他在木樁上吹風(fēng)吧。

將軍向前走，人流分開，又跟在了他的身后。

木柴燃盡，熱力散去，滾油變?yōu)榕停僮優(yōu)闆鲇汀?

夜風(fēng)起，冷刺骨。

金營靜。

謝炎等人吃過干糧，喝過水，計議救出那位蒙古人。

怎么救？謝炎問韋睿。

現(xiàn)在不是時候。你知道什么時候人最懈怠么？

夜到極深，天快亮?xí)r，往往此時，是偷襲敵人的好時機。

那咱們就等。

謝炎身依斜坡，假寐，養(yǎng)精蓄銳。

韋睿卻掏出《武安君遺書》，在月光下，讀書。

明月朗照，悄悄向西方傾斜，漫天星斗，原來繁而密，如今寥若晨星。

書合上，揣進(jìn)胸前，輕輕咳嗽兩聲。

謝炎警醒。

出發(fā)？

出發(fā)！

二人溜下斜坡，貓著腰，躡手躡腳，摸向金營。趨近金營，趴在地上，肘行向前。

哲別則控弦在手，彎弓如月，準(zhǔn)備不測時，接應(yīng)二人。

謝炎牙齒緊緊咬住刀身，爬在韋睿前面，接近木樁。

小腿用力，膝蓋彎曲，撐起身子，刀尖挑破繩索的同時，韋睿微起身，抱住因沒有繩索束縛，身子癱軟的蒙古兵。

謝炎身子背了蒙古兵，緩緩?fù)嘏馈?

爬過哲別身旁，哲別收了弓箭，背起蒙古士兵。三人貓著腰，快速爬坡。

好險。

爬上高坡，哲別和蒙古兵同乘一馬。

眾人上馬，輕聲呵斥，戰(zhàn)馬兜轉(zhuǎn)了身子，也不嘶鳴，疾馳而去。

脫離金兵隊伍之后，勒住馬。

將蒙古士兵，平放在草地，掰開他的嘴，清水入唇。

蒙古兵醒了過來。

雙眼睜開，魚肚白的天色中，幾張臉，友善，不兇惡。不是金兵。

又昏了過去。

咱們?nèi)ツ模恐x炎問的是哲別。

去找鐵木真。

金兵往西，我們往東。哲別當(dāng)先。

馬飛跑，跑向光明升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