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玫瑰的名字(修訂版)(翁貝托·埃科作品系列)
- (意)翁貝托·埃科
- 4465字
- 2020-06-05 18:49:19
第一天
第一天 晨禱
其間,他們來到修道院坐落的山腳下,威廉顯示出超凡的睿智。
那是十一月底,一個晴朗的早晨。頭天晚上下過雪,雪不算大,但大地上已覆蓋了一層近三指厚的冰雪。天還沒亮,我們剛念過贊美經,就在山谷的一個村莊里聽了彌撒。隨后,我們迎著初升的太陽,踏上了登山的旅程。
就在我們沿著陡峭的盤山小路艱難攀登時,我望見了修道院。我感到驚奇,不是因為修道院四周的圍墻,那圍墻與我在基督教世界許多修道院常見的別無二致,而是那座后來我得知名為“樓堡”的龐大建筑。那是一座八角形的建筑物,從遠處望去呈四方形(它完美的形式表達了“上帝之城”的固若金湯、難以攻克),它的南圍墻屹立在修道院所在的高臺平地上,而北邊的圍墻卻像是從山崖的峭壁上拔地而起,高高聳立,俯瞰著萬丈深谷。從懸崖下面的某處向上望去,峻峭的山崖仿佛直刺蒼穹,其色彩和材質與樓堡渾然一體,從某一角度看去仿佛是樓堡的要塞和堡壘(那乃是深諳天地的建筑大師之杰作)。三排樓窗告知人們,樓堡的建筑是以三重的模式逐漸增高的,這就是說,地面上呈正方形的建筑實體,高聳入云時已是神學“三位一體”意義上的三角形了。走近修道院時,我們發現這幢四方形樓堡的每一個角各有一個七角形的角樓,從外面可以看到其中的五面——也就是說,整個大八角形樓堡的四個側面又增添了四座小的七角樓,而從外面看過去卻是四座五角樓。沒有誰看不出這巧妙的和諧中蘊含著神圣的數字組合,每一個數目都揭示著一種極其細微的神圣的意義。數目八,蘊含著每個四方形的完美之數;數目四,是四部福音書之數;數目五,是世界五大地域之數;數目七,代表神靈的七種禮數。在我看來,無論樓堡的龐大實體還是外形,都像是后來我在意大利半島的南部見到過的烏爾西諾城堡或是蒙特堡,但由于此處地勢險要,它就顯得更加陰森可怖,令漸行漸近的旅行者不由得心生恐懼。不過,幸好那是一個天氣晴朗的冬日清晨,所以那建筑物不像我在風雨大作的時日里看到的那樣可怕。
不過,我怎么也無法說這座城堡令人心生愉悅。它讓我感到害怕,略帶不安。上帝知道,那不是發自我稚嫩心靈的幻覺,而且我是在直接解讀那些像是刻在巖石上的毋庸置辯的預示,早在建筑巨匠們著手建造修道院之初,在僧侶們懷著虛幻的愿望大膽地把它奉獻給神靈保佑之前,那兇兆就已經刻寫下來了。
就在我們騎著小騾子沿著最后的山間彎道吃力地行走時,見前面的大道形成了三岔路口,大道兩邊各生出一條小路。我的導師駐足四望,大道兩側以及大道上方,滿眼盡是四季常青的松樹,那蒼翠的松枝上披著皚皚白雪,真是一派大好的北國風光。
“一座富有的修道院,”他說道,“修道院院長喜歡在公共場合炫耀財富。”
因為我已習慣于聆聽他發表奇談怪論,所以也沒再問什么。另外,也因為我們又走了一程之后,就聽到了一片嘈雜聲。在一個拐彎處,出現了一群情緒激動的僧侶和仆人。其中的一個,一見到我們就彬彬有禮地迎上來。“歡迎您的到來,先生。”他說,“我能猜到您是誰,請不必為此感到驚詫,因為我們已經接到您來訪的通知了。我是雷米喬,瓦拉吉內人,我是修道院的食品總管。如果您就是巴斯克維爾的威廉修士,那么我必須通報修道院院長。”他轉身命令他的一名隨從,“你快上去通報一下,說我們的來訪者快要進修道院的圍墻了!”
“謝謝您,總管先生,”我的導師溫文爾雅地回答道,“更為令我珍惜的是,你們為了迎接我而中斷了追蹤。不過您不用擔心,馬兒經過了這里,已經沿著右邊的小路走了。它不會走得很遠,因為到了那邊的爛草堆,它就會停下來。馬兒很機靈,不會從陡峭的山崖跌下去的……”
“你們是什么時候見到它的?”總管問道。
“我們根本沒有見到它,是不是,阿德索?”威廉帶著一種打趣的神情轉身朝我說道,“不過,如果你們是在尋找勃魯內羅,它只能是在我說的地方。”
總管遲疑了。他看了看威廉,又望了望右邊那條小路,最后他問道:“勃魯內羅?您怎么知道它的名字呢?”
“行了,行了。”威廉說道,“很明顯,你們是在尋找修道院院長最寵愛的馬兒勃魯內羅,它是你們馬廄里最出色的。它跑得最快,全身烏黑,五英尺高,尾巴卷曲,馬蹄又小又圓,步態均勻;有小小的腦袋,細長的耳朵,大大的眼睛。我告訴你們,它朝右邊的小路跑了,無論如何你們得動作快點兒。”
總管猶豫了片刻,然后向他的隨從們示意,朝右邊的小路直奔而去,而我們的騾子則繼續上山。當我出于好奇正想問威廉的時候,他示意我等待:果然,沒過幾分鐘,我們聽到了興奮的喊叫聲,那些僧侶和仆人用韁繩牽著馬在小道的拐彎處出現了。從我們身旁經過時,他們仍是頗為驚詫地望著我們,并趕在我們前頭朝修道院走去。我相信威廉是故意放慢了騾子的腳步,以便讓他們先行敘述所發生的一切。我早已認識到,雖然我的導師在各方面都是一個極具美德的人,遇到表現他超凡才智的機會,他還是抵制不住虛榮的誘惑。對他那精細的外交家般的才能仰慕已久的我,悟出了他是想在抵達目的地之前,讓他那足智多謀的聲望為自己鳴鑼開道。
“現在您告訴我吧,”我終于按捺不住,“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的阿德索呀,”導師說道,“整個旅途之中我都在教你如何觀察蛛絲馬跡。世界就像一本博大精深的書,是通過這些蛛絲馬跡向我們傳授知識的。里爾的阿蘭曾這樣說過:
世間的天地萬物,
如同一本書和一幅畫,
明鏡般展現在眼前。
他思索著浩瀚無邊的象征符號,上帝借助這些符號,通過他創造的天地萬物向我們昭示永恒的生命。但是宇宙遠比阿蘭想象的要雄辯,它不僅僅談論新近的事物(這種情況下它往往以一種隱晦的方式表達),還論及將來的事物,而且說得十分透徹。我不太好意思反復叮囑你應該懂得這些知識。在三岔路口覆蓋著新雪的地面上,明顯有一串馬蹄印,朝我們左邊的小路遠去。蹄印整齊而又均勻,表明了那匹馬的四蹄又小又圓,奔跑的步幅均勻——這樣我就推斷出馬的特征,也推斷出它并非像一頭野性發作的動物那樣狂奔亂跑。那邊像構成一道自然屏障的松樹,有些樹枝正好在離地面五英尺的高度剛剛被折斷。一片黑莓樹叢的枝杈上掛著幾縷又長又黑的鬃毛,說明黑色駿馬準是得意地甩動著它那美麗的尾巴,掉轉身想竄入小路的右邊……你最后該不會說,你并不知道那條小路是通往爛草堆吧?我們沿著最底下的那段山道往上爬時,看見了傾倒在東側角樓底下雪地上狼藉一片的廢渣污物;這樣,從三岔路口的地形來看,小路只能通往那個方向。”
“是的,”我說,“可您說那匹馬小腦袋、尖耳朵、大眼睛……”
“我并不知道那匹馬是否長得那樣,但我肯定僧侶們對此是堅信不疑的。塞維利亞的圣依西多爾說過,一匹駿馬必須是:干癟的小腦袋,尖而短的耳朵,大大的眼睛,寬大的鼻孔,挺直的脖頸、頭部和尾部鬃毛濃密,腳蹄圓潤而堅實。如果我推測去向的那匹馬不是馬廄里面最精良的,你就無法解釋,為何出來搜尋的不僅僅是馬夫,竟然還驚動了修道院的總管。而作為一個僧侶,他評價一匹精良的馬時,除了注重天然的模樣特征之外,還不能不像騷人墨客那樣去描述,尤其是,”說到這里,他詭秘地沖我微微一笑,“如果那描述者是一位學問淵博的本篤會修士的話……”
“好吧,”我說道,“可為什么您知道那匹馬叫勃魯內羅呢?”
“讓圣靈多給你一些智慧吧,我的孩子!”導師驚嘆道,“你還能叫它什么呢?即將出任巴黎大學校長、聲名顯赫的比里當談論一匹駿馬時,不也隨口稱它為勃魯內羅嗎?”
我的導師就是這樣。他不僅通曉大自然這部巨著,還知道僧侶們是如何讀《圣經》,以及他們是如何通過《圣經》來思考的。在以后我們所經歷的日子里,這種才能讓他受益良多,這我們將會看到。另外,在那種時刻,我覺得他的解釋是那么順理成章,以至于我并不為自己沒能獨自找到這種解釋而感到羞澀,反而為自己如今已經成為他的同路人而感到自豪,我簡直慶幸自己竟然有如此的洞察力。真理的力量實為強大,如同善行美德,自行發揚光大。我贊美上帝,他啟迪了我,賜予我非凡的才能,他神圣的名字是耶穌基督。
啊,讓我言歸正傳吧,我這個上了年歲的老僧未免東拉西扯得太多,耽誤了說我的故事。我們抵達修道院時,修道院院長已站立在門口靜候,他身旁有兩位見習僧替他捧著一只盛滿水的小金缽。我們從騾子上下來后,他用圣水澆灑威廉的雙手,然后擁抱并親吻了他,對他表示熱烈歡迎,那位總管則一直照應著我。
“感謝院長,”威廉說道,“能踏進貴修道院的大門帶給我極大的快樂,貴院的盛名遠揚,已越過了這群山峻嶺。我以主的名義來此朝圣,您也是以主的名義厚待我。不過同時,我也是以這片土地君主的名義來到這里,我交給您的這封信會向您說明,我也以他的名義感謝您的歡迎。”
修道院院長接過密封了的信件。不管怎么說,威廉來到之前,已有其修士兄弟來信通報過了(為此,我不禁帶著某種自豪的心情自語道,要讓一位本篤會的修道院院長感到意外并非易事)。而后,我讓總管把我們帶到住處,同時馬夫們也來牽走我們的坐騎。修道院院長又答應晚些時候,等我們休息過后再來看望我們。我們走進了寬敞的庭院,這里是山巔——或者說是山脊的最高處,它驟然變得平坦,成為一片緩坡圍繞的臺地。修道院的建筑群沿著整個臺地向四周延伸,錯落有致。
有關修道院的布局,后面我還將有機會更為詳細地說明。走進大門(那是圍墻唯一的出入口),是一條通往修道院教堂的林蔭道。林蔭道左邊是一大片菜園子。后來我知道,沿著圍墻的曲線有兩座建筑,里面有浴室、醫務所和草藥鋪,周圍是植物園。在教堂的左邊,聳立著修道院的樓堡,一片平整的墓地把它與教堂分隔開。教堂的北門朝向樓堡的南角樓,迎面映入來訪者眼簾的是西角樓,它左邊連接著圍墻,角樓向深淵傾斜,放眼望去,看得見北角樓突出在懸崖上。教堂的右邊是一些隱蔽的建筑物,庭院四周當然是寢室、修道院院長的住宅和我們正朝那邊走去的朝圣者的宿舍。我們穿過一座美麗的花園到達了那里。在右邊寬闊的平地那一頭,沿著南墻朝東一直走去,在教堂后面,有一排佃農住宅,還有馬廄、磨房、榨油機房、谷倉和地窖,我看似乎還有見習僧住的房子。略有起伏的平整的土地使得那個神圣之地的古代建筑家們能夠遵循完美的方位標準,把這里的建筑群分布得比歐坦的洪諾留,或者說比紀堯姆·迪朗
奢望的好得多。從白天太陽在的那個時辰的位置,我瞥見教堂的正門正對西邊,這樣一來,唱詩堂和祭臺就正對東方;而清晨的陽光可以喚醒寢室里的僧侶和馬廄里的牲口。我從未見過布局如此漂亮如此完美的修道院,即使后來我見過圣加倫、克呂尼、豐特奈,以及別的修道院,也許它們規模大些,但都沒有這座修道院的布局那么勻稱。不過,跟別的修道院不同的是,這座修道院的樓堡出奇的龐大。我沒有當土木工程師的經驗,但我也能一下就看出那樓堡比周圍其他建筑物更加古老,也許是當初因為另有他用而建造,而修道院的總體建筑群都是在后來圍繞這座樓堡而建的,這樣,宏大的樓堡建筑恰好與教堂的走向相適應,或者說,教堂的走向順應了龐大的樓堡建筑。因為在所有的藝術中,建筑是節奏最大膽的藝術,往往竭力營造古人稱之為kosmos
的次序,也就是勻稱的次序。就像一只光彩照人的完美動物,它的四肢比例必定很勻稱。贊美我們創造天地萬物的上帝,因為正如《圣經》所說,上帝把世間萬物的數量、重量和尺寸都設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