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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生活,一首深刻的哲理詩(2)

在滿是塵埃的廣場上,有個美麗、高大的霍霍爾女郎站在自來水籠頭旁。她穿著一件雪白的繡花襯衫和一條緊緊箍住胯部的墨黑的直統裙,赤腳穿一雙打有鐵釘的皮鞋。她可真像梅洛斯的維納斯,如果可以作這樣的設想的話:維納斯的臉被太陽曬黑了,雙眸呈深褐色,露出一副愉悅的神情,前額開朗飽滿,像這樣的前額大概只有霍霍爾女人和波蘭女人才會有。木桶灌滿水后,她用扁擔挑到肩上,徑直朝我走來——她的身姿健美勻稱,盡管這擔晃動著的水很沉,可她卻微微擺動身子,輕松自如地挑著,皮鞋橐橐有聲地踏在木頭的人行道上……我至今還記得我怎樣彬彬有禮地站到一旁給她讓路,怎樣久久地目送著她的背影!而在那條由廣場經過山腳通往波多爾低地去的街上,可以望到嫩綠色的大河谷、牧場、樹林和在它們后面的黑黝黝的金黃色沙灘,還可以望到遠方那溫柔的南國的遠方……

看來,我還從未像在那一瞬間那樣喜愛這座小城,從未像在那年秋天那樣向往終生這么生活下去,天天議論議論謀生的斗爭,學學箍桶匠的手藝。后來,我站在廣場上思忖了片刻,決定到市郊那兩位托爾斯泰主義的信徒家里去串門。我下山向波多爾低地走去時,一路上碰到許多的出租雙套馬車疾馳而過,上邊高坐著剛剛乘5點鐘那班由克里米亞開來的火車到達的旅客。一匹匹拉貨的大馬,拖著滿載箱子和貨包的嘎嘎發響的大車,慢吞吞地朝山上駛去。化學商品、香草醛、蒲席的氣息以及雙套馬車、塵土和游客(他們不知從什么地方游罷歸來,反正一定是從風景如畫的地方),重又在我身上激起了某種錐心的憂傷和甜蜜的渴望,把我的心揪緊了。我拐進兩旁都是果園的窄小的胡同,在城郊走了很久。住在這一帶郊區的“爺們”全是工匠和小市民,在夏日的夜晚,他們天天都聚集到河谷里去作粗獷而奇妙的“游樂”,并用贊美詩的曲調齊聲高唱憂郁動聽的哥薩克歌子。可此刻“爺們”都在忙著脫粒。我走到了淡藍色和白色土坯房的盡頭,這兒已經是春汛時的河水泛濫區,河谷就由這兒開始,只見此地各處的打麥場上都有連枷在揮動。河谷里邊一絲風也沒有,熱得就跟城里一樣,于是我趕緊返身上山,那兒倒有開闊的臺地。

臺地幽靜、安寧、開闊。極目望去,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高高戳起的金黃色麥茬;在沒有盡頭的寬闊的道路上鋪滿厚厚的浮塵,使你走在上面時,覺得腳上仿佛穿著一雙輕柔的絲絨鞋。周遭的一切:麥茬、道路和空氣,無不在西沉的夕陽下燦燦發光。有個曬得黑黑的霍霍爾老人,腳登笨重的靴子,頭戴羊皮帽,身穿顏色像黑麥面包的厚長袍,拄著根拐杖走了過去,那根拐杖在陽光下亮得好似玻璃棒。在麥茬地上成群地回翔著的白嘴鴉的翅膀也發出炫目的亮光,我不得不拉下曬得發燙的帽沿,擋住這亮光和熱浪。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幾乎是在天邊,隱約可以望到一輛大車和慢吞吞地拉著大車的兩匹犍牛,以及瓜田里看瓜人的窩棚……啊,置身在這片寧靜遼闊的田野上是多么愜意呀!但我魂牽夢縈地思念著的卻是河谷后面的南方,她離我而去的那個地方……

離大路半俄里開外,在俯臨河谷的山岡上有一幢紅瓦房,那里是季姆欽克家兩兄弟巴維爾和維克托爾的小小的田莊,兄弟倆都是托爾斯泰主義者。我踩著干燥的扎腳的麥茬,朝他們家走來。農舍附近連人影都沒有。我走到小窗口向里張望,那里只有蒼蠅,成群結隊的蒼蠅:無論是窗玻璃上,天花板下面,還是擱在木炕上邊的瓦罐上都停滿蒼蠅。緊連農舍是一排牲口棚;那里也沒有一個人。田莊的門大開著,滿院子都是牲畜糞,太陽正在把糞便曬干……

“您上哪兒去?”突然有個女人的聲音喊住了我。

我回過頭去,只見在俯臨河谷的陡壁附近,在瓜田的田埂上,坐著季姆欽克家的長媳奧爾加·謝苗諾芙娜。她伸出手同我握了握,沒有站起身來,我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悶得犯愁了吧?”我問道,然后默不作聲地直視她的臉。

她垂下眼睛望著自己的光腳。她長得小巧玲瓏,膚色黝黑,身上的襯衫挺臟,直統裙也舊了。她的模樣活像被大人派來看守瓜田的小姑娘,不得不在烈陽下悶悶地度過長長的白晝。尤其是她的臉蛋,更像俄羅斯鄉村中豆蔻年華的少女。但是我怎么也看不慣她的衣著,看不慣她光著腳丫在牲畜糞和扎腳的麥茬地上走,我甚至都不好意思去看她那雙腳,連她自己也常常把腳縮起來,不時斜睨著自己那些損壞了的趾甲。可她的腳卻是纖小又漂亮的。

“我丈夫到河谷邊上打麥去了,”她說,“維克多·尼古拉耶維奇上外地去了……巴弗洛夫斯基又叫官府抓了起來,為了他逃避當兵。您記得巴弗洛夫斯基嗎?”

“記得。”我心不在焉地說。

我們兩人都不作一聲,久久地眺望著淡藍色的河谷、樹林、沙灘和發出憂郁的召喚的遠方。殘陽還在烤灼著我們倆,發黃了的長長的瓜藤像蛇一樣糾結在一起,藤上結著圓圓的沉甸甸的西瓜。瓜也同樣被太陽烤得發熱了。

“您干嗎不把心里話講給我聽?”我開口講道,“您何必要這樣苦自己呢?您是愛我的。”

她打了個寒噤,把腳縮了進去,閉上了眼睛。后來她把披到面頰上的頭發吹開,露出一絲堅毅的微笑,說:

“給我支煙。”

我遞給了她。她吸了兩大口,嗆得咳了起來,便把煙卷兒遠遠地擲掉,默默地沉思了一會兒。

“我打一大早起就坐在這兒了,”她說,“連河谷邊上的雞也趕來啄西瓜吃……我不懂,你憑什么以為這兒悶得叫人犯愁呢。我可挺喜歡這兒,非常喜歡……”

日落時,我走到了離這個田莊兩俄里遠的一處也是俯臨河谷的地方,坐了下來,摘掉了帽子……透過淚水,我遙望著遠方,恍恍惚惚看到在很遠的地方有一座座南國灼熱的城市,恍恍惚惚看到臺地上的青色的黃昏和某個婦人的身姿;她和我所愛的那個姑娘已融合成為一個人,并且以她的神秘、以她那種少女般的憂郁充實了那個姑娘,而這種憂郁正是我在看瓜田的那個小巧的婦人的雙眸中覺察到的……

心路花語

俄羅斯的鄉間是那么的令人迷戀,雖然漂浮著一種寧靜,還有一種似有似無的哀愁,卻也抵擋不住蒲寧對大自然的愛慕。

本文以纖細靈巧的形式,生動鮮明的形象,抒情的筆調,強烈的色彩,一致贏得了眾多國內外讀者的好評。

四季生活/【蘇聯】沃羅寧

◎作者簡介

沃羅寧(1913年出生),蘇聯作家。著有長篇小說《在自己的土地上》;中篇小說《不必要的榮譽》。代表作為《老家》。

每當清早,我拉起用木條制成的黃色百葉窗時,都能看見她——我的白樺樹。她高聳、挺拔,永遠佇立在我窗前。秋夜,她消溶在幽暗之中,不見了;而你若相信奇跡,便會以為她走到別的地方去了,因為不見了。但剛一露出曙光,白晝的一切尚在酣睡,隱約感到清晨的氣息時,她又已出現在原處了。

我凝視著她,不禁萌生出奇思異想。她想必有自己的生命吧。又有誰知道,如果蒼天賦予我認識大自然全部完美的感官,也許我眼前會展現出一個神奇的世界。這個世界具有一切生物所固有的偉大的和渺小的感情,這些感情人是無法理喻的。然而我僅有五種感官,況且由于人類歷盡滄桑,這些感官已不那么靈敏了。

而她生機勃勃,日益茁壯,逐年增高。如今我得略微抬頭,才能從窗口看見她那清風般輕盈的透亮的樹梢。可十年前半個窗框便能把她容納下。

她的枝條剛剛擺脫漫長的嚴冬,還很脆硬,猶如加熱過度的金屬。春風吹過,枝條叮當作響。鳥兒還沒在枝葉濃密的枝頭筑巢,然而她已蘇醒。這是一天清晨我才知道的。

鄰居走到她跟前,用長鉆頭在她的樹干上鉆了個深孔,把一根不銹鋼的小槽插進孔中,以便從槽中滴出漿汁。果然,漿汁滴了出來,像淚珠那樣晶瑩,像虛無那樣明凈。

“這并不是您的白樺。”我對鄰居說。“可也不是您的。”他回敬我。

是啊,她長在我的圍墻外。她不是我的。但也不是他的。她是公共的,確切些說,她誰的也不是,所以他可以損害她,而我卻無法對他加以禁止。他從罐子里把白樺樹透明的汁液倒進小玻璃杯里,一小口一小口把它喝干。

“我需要樹汁,”他說,“里面有葡萄糖。”他回家去了,在樹旁留下一個三公升的罐子,以便收集葡萄糖。樹汁像從沒有關緊的龍頭里一滴一滴地迅速流下來。既然流出這么多樹汁,那么他破壞了多少毛細管喲?她也許在呻吟?她也許在為自己的生命擔憂?我不得而知,因為我既沒有第六感覺,也沒有第七感覺,更沒有第一百感覺、第一千感覺。我只能對她憐憫而已。

然而,一個星期后,傷口上長出一個褐色的疤。她自己治好了傷口。恰恰這時她身上的一顆顆苞芽鼓脹起來,從苞芽里綻出嫩綠的新葉,成千成萬的新葉。目睹這淺綠色的霧藹,我心里充滿喜悅。我少不了她,這棵白樺樹。我對她習慣了。我對她永遠佇立在我的窗前已經習慣了,而且在這不渝的忠誠和習慣中,蘊蓄著一種令我精神振奮的東西。的確我少不了她。盡管她根本不需要我。沒有我,就像沒有任何類似我的人一樣,她照樣生活得很好。

她保護著我。我的住宅離大路一百米左右。大路上行駛著各種車輛:貨車,小轎車,公共汽車,推土機,自卸卡車,拖拉機。車輛成千上萬,來回穿梭,還有灰塵。路上的灰塵多大啊!灰塵飛向我的住宅,假若沒有她——這棵白樺樹,會有多少灰塵鉆進窗戶,落到桌子上、被褥上,飛進肺里啊。她把全部灰塵吸附在自己身上了。

夏日里,她綠蔭如蓋。一陣輕風拂過,她便婆娑起舞。她的葉片濃密,連陽光也無法照進我的窗戶。但夏季屋里恰好不需要陽光。沁人心脾的陰涼比灼熱的陽光強百倍。然而,白樺樹卻整個兒沐浴在陽光里。她的簇簇綠葉閃閃發亮,蒼翠欲滴,枝條茁壯生長,越發剛勁有力。

六月里沒有下過一場雨,連雜草都開始枯黃。然而,她顯然已為自己貯存了以備不時之需的水分,所以絲毫不遭干旱之苦。她的葉片還是那樣富有彈性和光澤,不過長大了,葉邊滾圓,而不再是鋸齒形狀,像春天那樣了。之后,雷電交加,整日價在我的住宅附近盤旋,越來越陰沉,沉悶地——猶如在自己身體里——發出隆隆轟鳴,入暮時分,終于爆發了。正值白夜季節。風仿佛只想試探一下這白樺樹多結實、多堅強,白樺樹并不畏懼,但好像因災難臨頭而感到焦灼。她抖動著葉片作為回答。于是大風像一頭狂怒的公牛,驟然呼嘯起來,向她撲去,猛擊她的軀干。她驀地搖晃了一下,為了更易于站穩腳跟,把葉片隨風往后仰,于是樹枝宛如千百股綠色細流,從她身上流下。電光閃閃,雷聲隆隆。狂風停息了。滂沱大雨從天而降。這時,白樺樹順著軀干垂下了所有的枝條,無數股細流從樹枝上流下,像從下垂的手臂流到地上。她懂得應該如何行動,才能巋然不動,確保生命無虞。

七月末,她把黃色的小飛機撒遍了自己周圍的大地。無論是否刮風,她把小飛機拋向四面八方,盡可能拋得離自己遠些,以免她那粗大的樹冠妨礙它們吸收更多的陽光和雨露,使它們長成茁壯的幼苗。是啊,她與我們不同,有自己的規矩。她不把自己的兒女拴在身旁,所以她能永葆青春。

那年,田野里,草場上,山谷中,長出了許多幼小的白樺樹。唯獨大路上沒有。若問大地上什么最不幸,那便是道路了。道路上寸草不生,而且永遠不會長出任何東西來。哪里是道路,哪里便是不毛之地。

太陽躲開我的住宅,也躲開白樺樹。樹葉立刻開始發黃,而且越來越黃,仿佛在苦苦哀求太陽歸來。但太陽總是不露面。瓦灰色的浮云好似令人焦慮的戰爭的硝煙,向大家鋪天蓋地涌來,又如巨浪相逐,遮蔽了一切。云片飛得很低,險些兒觸及電視天線。下起了綿綿秋雨。雨水淅淅瀝瀝地下著,從一根樹枝滴落到另一根樹枝上。霪雨不舍晝夜,一切都變得濕漉漉的了,土地不再吸收雨水,或者是所有的植物都不再需要水分了吧。

夜里,我醒來了。屋里多么黑暗,多么寂靜啊!只聽見雨珠從樹枝上滴下時發出的簌簌聲。蕭瑟而連綿不絕的秋雨的簌簌聲好生凄涼啊。我起了床,抽起煙來,推開窗戶,于是看見了她那在秋日的昏暗中依稀可辨的身影。她赤身露體,任憑風吹雨打。翌日凌晨,寒霜突然降臨。隨之又是幾度霜凍,于是白樺樹四周鋪上了一圈黃葉。這一些全都是發生在寒霧中。然而,當樹葉落盡,太陽露出臉來時,處處充滿憂郁氣氛,尤其是在她周圍。因為就在不久前,這里還是青翠蔥蘢,一切都光艷照人,欣欣向榮。過去,一切都是這樣美不勝收,朝氣勃勃,如今卻突然消失了。將要下起蒙蒙細雨來,樹葉將要腐爛發黑,僵硬的樹枝將要在冷風中瑟縮,水洼將要結冰。鳥兒將要飛走。死寂的黑夜將要拖得很長,在冬季里它將會更加漫長。暴風雪將要怒吼,嚴寒將要肆虐。

我離開家了。我不能留在那里,為不久前還使我欣喜和對生活充滿信心的事物的消亡而苦惱。我搭機飛向南方。到了辛菲羅波爾之后,我便改乘出租汽車了,我又驚又喜地仔細觀看溫暖的南國的蒼翠。一見黑海,我便悄聲笑了。

浩淼、溫暖的海。我潛進水里,向海底、向綠色的礁石游去。我喝酸葡萄酒,吃葡萄,精疲力盡地躺在暖烘烘的沙灘上,眺望大海,觀看老是饑腸轆轆、為了一塊面包而聒噪的海鷗。接著我又游進溫暖的海水,攀上波峰,滑下浪谷,又攀上去。我又喝酸葡萄酒,吃烤羊肉,鉆進暖烘烘的沙子里。在我身邊的也是像我一樣從自己的家園跑到這片樂土來的夫們。大伙兒歡笑啊,嬉戲啊,在海灘上尋找斑斕的彩石,盡量不想家里發生的事情。這樣會更輕松、更舒坦些。但要拋棄家園是辦不到的,就像無法拋棄自己一樣。

于是我回家了。四周一片冰天雪地,她也兀立在雪堆里。我不在時,刺骨的嚴寒逞兇肆虐,把她的軀干撕破了。撕裂得雖不嚴重,但落上一層雪的白韌皮映進我的眼簾。我撫摸了一下她的軀干。她的樹皮干癟、粗糙。這是辛勤勞作的樹皮,同南方的什么“不知羞恥樹”的樹皮迥然不同。這里,一切都是為了同霪雨、暴雪、狂風搏斗。所以,像平時見到她時那樣,我又萌生出各種奇思異想。我暗自忖度:你看哪,她不離開故土,不拋棄哺育自己和自己的兒女的嚴峻的土地。她沒有離去,而只是把自己的苞芽藏得嚴實、裹得更緊,使它們免遭嚴寒的摧殘,開春時迸發出新葉,然后培育出種子,把它們奉獻給大地,使生命萬古生存,永葆青春。是啊,她有自己的職責,而且忠誠不渝地履行這些職責,就像永遠必須做那些為了生存下去而必須做的事情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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