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津古希臘史
- (英)約翰·博德曼等
- 3841字
- 2020-06-12 10:53:13
城邦的出現
對大多數歷史學家來說,希臘政治生活中最為典型、最獨特的成分就是城邦(polis,the city-state)。很難用一個精確的定義表述城邦這種體制在規模、形態或社會和政治組織方面的多樣性。粗略地說,城邦是一種由公民(成年男性)、沒有政治權利的公民(婦女和兒童)以及非公民(客籍外邦人和奴隸)組成的共同體。這是一種確定的團體,占據著特定的區域,人們在特定或確定的政治體制下生活,不受外部威權的擺布,足以使其成員感到他們是獨立自主的。城邦的大部分土地有可能無人居住,間或有農舍、村莊甚至小鎮。但它必須有一個中心地點——宗教、政治、行政管理中心,圍繞這個中心點逐漸發展成一座城市(斯巴達是個顯著例外)。一般城邦通常筑有防御工事,總有一個市場(agora),一處召開公民大會的場所(通常就是市場本身),一處司法與政府機關、行政和協商之地;早期政府的類型是君主制或貴族制,后期通常是寡頭制或民主制。
自然條件幾乎是城邦的根本基礎。但還有更為重要的基礎,這就是共同體的意識。“只要艦隊還在,我們雅典人就擁有自己的城市。”狄米斯托克利(Themistocles)在薩拉米斯如是說。獨立觀念也是重要的基礎。有些城邦可能非自愿地同意向更強大的勢力繳納貢金,或自愿加入某個聯盟甚至聯邦,如特薩利聯盟(Thessalian federation)和波奧提亞聯盟(Boeotian federation),但在聯盟之中仍存在著“自治”。古代理論家認為,這種制度的最佳狀態是既不要太大,也不要太小;既不要太自給自足,也不要過于依賴外部;既不要太過寡頭,也不要太過民主。毫無疑問,在古風時代和古典時代,大多數歷史學家都能正確地將城邦看作是政治組織的特定形式。也毋庸置疑,不少城邦在某種程度上接近了理想狀態。但最近的研究注意到另外兩種因素,它們在較早時期以某種方式影響到城邦的起源,在有些時候還對城邦的發展持續產生了影響。
第一種因素是邁錫尼社會(Mycenaean societies)傾覆以后,在廣闊的希臘鄉間人口重新增長。其直接后果是長時間的無序狀態,部落紛起。約公元前1000年,希臘城邦已經形成了后來的分布模式:從北方新來的多利安人(Dorians)居住在伯羅奔尼撒(Peloponnese)大部、克里特(Crete)、小亞細亞西南部及其沿岸島嶼;愛奧尼人(Ionians)居住在阿提卡(Attica)、優卑亞(Euboea)、愛琴海(Aegean)的大部分島嶼和小亞細亞中部沿岸地區;居住在北方、萊斯博斯(Lesbos)和小亞細亞西北部的混合居民,我們可以大致稱其為愛奧利人(Aeolian)。但是最開始的居民區只有極小的規模,其周邊有大量土地可以去占領。
第二個因素是各共同體之間的聯合開始出現,這種聯合與人口的重新增長有著明顯關聯,但是并不是所有方面的聯系都必然與之相關。希臘傳統給這種聯系提供了諸多實例,有些僅僅是模糊的記憶,有些只是或多或少地以宗教組織的象征性形式存在,浮現于后來的政治生活中。小亞細亞西南部的六個多利安人城市,北部十二個愛奧尼人的國家,可能曾經在米卡列戰爭('Meliac' war)中有過聯合行動,但是其時間太過遙遠,很難有確切的記憶。溫泉關(Thermopylae)的安鐵拉(Anthela)近鄰同盟(一種鄰邦間的同盟)得以存續下來,并且因其與德爾斐的阿波羅圣所的聯系而繁榮起來。然而,除了最后一個例子,這些模糊的信息使得人們的注意力轉移到更實在的事物上,轉移到了雅典、斯巴達、科林斯等真正的城邦。
但是上個十年的考古發掘或許會喚起和推動一種新的理解。在中部希臘存在著一個考古學意義上的共同文化區域,包括特薩利南部、波奧提亞、優卑亞及其東部沿海島嶼。在優卑亞西部沿岸地區勒夫坎狄(Lefkandi)發現了一個重要定居點,使得這一區域成為新的關注焦點。直到今天,我們還認為勒夫坎狄位于這個島嶼的兩個主要城市卡爾西斯(Chalcis)和埃列特里亞(Eretria)之間。用現在的標準來看,勒夫坎狄在黑暗時代(即公元前1100—前750年)顯現出驚人的繁榮,其財富積累似乎在公元前9世紀后期達到了頂峰。不過在這之前一個多世紀就已經出現了一座英雄的墓冢,陪葬的是墓主的配偶和戰馬,顯示其地位和財富達到了無可比擬的程度。從可資利用的考古證據來看,勒夫坎狄是這片比較廣大的社區的中心。它是否也是宗教中心呢?我們傾向于否定之說,而認為此地的宗教中心多半是溫泉關,該地距北部近鄰同盟盟址所在地約60英里(穿過狹窄的水域)。據說這個近鄰同盟最初僅包括同族人,即特薩利人、波奧提亞人以及他們與愛奧尼人之間的較小部落,無疑還有優卑亞島上的愛奧尼人。到底是近鄰同盟還是溫泉關起到了某種政治核心的作用?誰知道呢。但是關于這一地區各部分之間存在早期商業和軍事合作的傳說或線索,與嚴格的考古背景并不吻合,可能暗含著某些宗教聯系,說明存在著某種更為強勁的內聚力,是超出我們先前的認知的。
這種更為強勁的內聚力使我們相信,在其他地方也有類似的內聚力,并引出我們的疑問,如雅典領導下的阿提卡政治統一問題,斯巴達和拉科尼亞(Laconia)其他共同體在頭兩個世紀或者說在公元前9世紀后期多利安人奠定基業之后的關系問題,公元前6世紀忒拜在波奧提亞的擴張問題,等等。雖然答案不一定成熟,但這些問題已被提了出來。
更直接的關聯是公元前8世紀后期優卑亞人“組織”的解體。我們推測,大概公元前800年,一些希臘人開始外出去尋找金屬。一些人甚至移民到他們發現金屬礦藏的地方,公元前800年之前就到了北敘利亞海岸,稍后到了意大利,可能還到了黑海南岸。殖民的主要參與者是優卑亞人,他們仍然保持一致行動。殖民的主要獲益者之一是勒夫坎狄。但是公元前730年卡爾西斯和埃列特里亞反目并發動了所謂的勒蘭丁戰爭(Lelantine War),修昔底德說,“所有其他希臘世界都與戰爭的某一方結盟了”。歷史學家也疑惑不解,老盟友因何而反目?為什么“其他城邦”也加入紛爭?如此早的“聯盟”究竟意味著什么?這些疑惑至今猶存。但是相對廣泛的聯合使得交往更為容易,盟友或敵對的關系超出了諸如城市這樣的小單位的范圍,邦際間的利益會更容易鞏固或打破這種盟友或敵對關系。在上面所勾勒的范圍內,有一種假說認為,一些較遠距離的爭端,如約公元前720—前710年弗里吉亞(Phrygia)與亞述(Assyria)之間的戰爭,會引起與之有利害關系的希臘人之間的緊張關系,這些希臘人主要是優卑亞人。一個城市打破了現存的盟友關系,但還會和其他城市保持或發展盟友關系,因此“所有其他希臘世界都卷入了紛爭”——這樣一來,這種假說就有可能成立。戰爭可能以埃列特里亞的失敗而告終,勒夫坎狄(早先可能就是埃列特里亞城的舊址)先被放棄,該共同體已經崩潰。戰爭的張力引起其他方面的調整,開始出現類似于后來的城邦結構。
用這種張力來解釋公元前8世紀后期另一現象并不算荒謬,這就是:從希臘大陸和愛奧尼及其島嶼掀起的更大規模的第二波移民浪潮。早期冒險家從海外帶回了關于各種機會的消息,這些消息或許會鼓勵那些更大膽或更絕望的人從事貿易,為外國勢力提供軍事服務,特別是經營農業。如果說戰爭不能消除膽怯,那么至少已經加深了那些戰敗和分裂的共同體的絕望情緒。
戰爭開始之際,科林斯(Corinth)就已在位于西部富裕之地航路上的科西拉(Corcyra)建立了殖民地,并于公元前733年在那些富饒的土地上建立了西西里的敘拉古(Sicilian Syracuse)。而此前,優卑亞人在愛琴海西北岸建立了據點。因此,在整個戰爭中以及戰爭結束后的一個世紀中,我們所誤稱的殖民運動擴展到了最東邊。之所以說“殖民”系誤稱,是因為一個“殖民地”的建立盡管是一項國家組織的事業,其目的往往是為了擴大城邦的利益,但它卻變成了一個獨立的實體,與母邦的聯系通常僅限于情感和宗教方面。殖民地居民所津津樂道和感懷銘記的,更多是其建立者,是帶領他們出來闖蕩的那個人,而非他們的母邦。人口過剩,偶然的饑荒,政治上的麻煩——任何一種原因都可能導致政府想要推卸他們所不愿意承擔的責任,將一些人遣去已知或未知的海外——當然,同時會送上宗教上的祝福。促使他們這樣做的動機往往是混合的:沖動、絕望、野心,去墾荒、去貿易、去改變。
將這些因素看得太過涇渭分明是不合適的,比如貿易和農業。貿易一般在希臘政治生活中扮演何種角色?除了某些極少數的例外,希臘商人并非顯貴。有名望的希臘人種植作物卻不銷售它們。組成政府的希臘人來自土地而非市場。但是經營種植的普通希臘人卻不得不賣掉他們的農產品,或者說服商人們幫他們賣掉自己的產品。這一因素確實不可忽視,但是我們無須開展關于“一個強有力的商人階層”的討論。例如,敘拉古的創立者就是來自科林斯附近一個內陸山村的農民,幾乎沒有任何創業之物。但他們的領導人卻是一個科林斯統治家族的成員——他是被派出去完成一項官方授意的任務呢?還是他僅僅是一個不受同族人歡迎的人呢?他們定居在土地豐饒的敘拉古,而且擁有西西里東部最好的海港。他們居住在這里是為了生存還是為了做生意?無論如何,沒有證據顯示他們和故鄉的親屬有任何密切的聯系。這一點與同一時期的科西拉完全不同。科西拉的建立有著確定無疑的戰略意圖,當人們發現科西拉連接著亞得里亞海的銀礦和西部的谷物商路之時,建立殖民地就具有了更重要的戰略意義。在那里,故事成了科林斯的“母”邦利益與已經意識到自己“成年”的科西拉之間的反復沖突。敘拉古也不同于昔蘭尼(Cyrene)。昔蘭尼是一群遭受嚴重旱災的鐵拉人(Thera)在沒有母邦的引導下于大約公元前630年建立的。移民們都是征召而來的,并且被明確告知不歡迎他們回去。
上述實例說明,想要對殖民進行一般的概括是多么不明智。我們認為,當時出現了混亂狀況,造成希臘人于公元前600年左右在法國南部、非洲北部、埃及、黑海及其入海口、愛琴海北岸,當然最重要的還有在前述的西西里和意大利南部的混亂。同樣,這一混亂也打亂了母邦的既定秩序,導致了政治革命,這也是我們接下來即將討論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