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津古希臘史
- (英)約翰·博德曼等
- 5270字
- 2020-06-12 10:53:14
《伊利亞特》
亞里士多德的探究,促使我從其成書時間和地點的角度去思考《伊利亞特》。我并不是要在這方面做出什么宏偉的建構,而是通過這種方式來探討《伊利亞特》的某種主題模式,以及它的潛在的敘事模式。我試圖就以下問題給出某些意見,即:這部史詩是如何具備了強烈的藝術效果與一致性。無論這種敘述表面的問題是什么,它們大部分都是微不足道的。
《伊利亞特》只選取了整個事件中的一些天,且不是最重要的時間(最重要的時間應當是阿凱亞人抵達特洛伊之時,或者是木馬計和特洛伊的淪陷),但卻幾乎是特洛伊人在十年中唯一打了敗仗的一段時間。史詩內容到底涵蓋多長時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知道有21天在故事的起始部分,有另外21天在結尾部分,這就把故事的核心部分與向著兩頭延伸的其他年月區分開來。這一頭一尾之間的時間非常短暫,事實上從第2卷到第23卷的所有內容幾乎都發生在四天兩夜當中。于是,在如此精打細算的時間計劃中,就有了一個緊湊的劇情安排。
舉例來說,最集中的一天,其拂曉在第11卷的開篇,日落則在第18卷的第239—240行(準確地說幾乎占了整部《伊利亞特》三分之一的篇幅)。在前一夜的緊張等待則占了第8卷的后半部分和整個第9卷。這是屬于赫克托爾(Hector)的一天。盡管遭到挫折,他還是攻打了防護壕與圍墻,打到了船邊,殺死了帕特洛克羅斯(Patroclus)并剝去他的盔甲。宙斯明確地讓他知道:“我就給赫克托爾以力量去廝殺,直殺到那些精心制造的船只旁邊,殺到太陽西沉,神圣的夜幕降臨(第192—194行和第207—209行)。”當赫克托爾拒絕占卜者波呂達馬斯(Polydamas)的警告并要求放火燒船時,他搬出這個理由:“宙斯把補償一切的時刻賜給了我們(15. 719)
?!敝嫠棺约涸诖箲z阿喀琉斯不朽的戰馬之時,再一次重復了這些話語,他要讓赫克托爾盡情殺戮,“直到太陽下山,神圣的黑暗降臨”(17. 453—5)。在第18卷中,當太陽最終下山的時候,我們頭腦中無疑會顯現出這一場景。之后,波呂達馬斯立即建議特洛伊人撤回城內。正是有這種對時間表的精確控制,赫克托爾的欺騙性回答才有意義:
現在,智慧的克羅諾斯之子讓我在船邊
獲得榮譽,把阿凱亞人趕向大海,
愚蠢的人啊,不要給人們出這種主意。(18. 293—5)
“現在”是不對的,屬于赫克托爾的一天已經過去,接下來的一天是他的最后一天。
這些情節被如此緊湊地安排在一些天里的同時,《伊利亞特》讓讀者感到了時間剛過去又會馬上來臨的壓力。第1卷中諸多凡人與奧林匹斯天神的爭吵不休,第4卷中第一次大場面的戰斗,都是為了讓我們了解一些在前9年發生的事件。阿伽門農自己也承認:
大神宙斯的九個年頭已經過去了,
我們的船只的龍骨已腐朽,纜索已松弛,
我們的妻子和兒女坐在廳堂里等我們,
我們到這里來做的事情卻沒有完成。(2. 134—8)
挫敗是嚴重的,奧德修斯不得不提請希臘人注意卡爾卡斯(Chalcas)對奧利斯的征兆的解釋,那就是特洛伊只能在第十年才能攻克(2. 299ff.)。然后我們看到了阿凱亞人整裝待發,希臘人和特洛伊人軍隊的組成名單,以及兩支軍隊的推進。在第3卷中,我們看到了特洛伊的海倫在城墻上觀望并進一步介紹希臘人的將領、談判的努力、帕里斯(Paris)與墨涅拉奧斯(Menelaus)的單挑,和對帕里斯和海倫注定會有毀滅性結果的結合之重述;第4卷,潘達羅斯(Pandarus)的背叛引發特洛伊戰事再起;最后是戰斗。前面的戰爭就這樣在我們眼前疾馳而過。
之后的內容幾乎全部與兩件毀滅性的重大事件有關:阿喀琉斯之死與特洛伊的陷落。盡管這兩件事都發生在史詩結束以后幾個月,但是對史詩所涉及的事情都有不可避免的影響。帕特洛克羅斯陣亡意味著阿喀琉斯重返戰斗,也暗喻阿喀琉斯自己的死亡和赫克托爾的死亡,以及特洛伊的陷落。這使得我們可以預計和正視這些將來的事件,從而想象他們是《伊利亞特》的一部分。在許多先前的事件中,其中兩個最為顯見的事件與赫克托爾的死亡密切相關。他在最后時刻以自己的厄運威脅、警告阿喀琉斯,但是阿喀琉斯已經知道了并這樣回答他說:“你就死吧,我的死亡我會接受,無論宙斯和眾神何時讓它實現?!保?2. 365—6)赫克托爾的尸體在塵土中被拖曳之時,整個特洛伊都陷入了悲傷?!按朔籼枺朔?,似乎高聳的特洛伊城已全部葬身燒騰的火海,從樓頂到墻垣的根沿。”(22. 410—411)
史詩以普里阿摩斯和阿喀琉斯的會見以及赫克托爾的葬禮結尾,但是“第十二天,如有必要,我們就打仗”(24. 667)。史詩以另一個去贖回自己女兒的老人對希臘營地的造訪開始,我們因而很容易聯想到克律塞斯(Chryses)這個人物被創造出來是為了呼應普里阿摩斯。從特洛伊傳奇大戲來看,這二者出現的時間差絕不是微不足道的,而是象征了從帕里斯的肇事到特洛伊陷落的整個戰爭。
史詩在地點方面的選取也頗為精巧。事實上,幾乎整個《伊利亞特》的內容都被置于四個地勢及其重要意義各不相同的地方:特洛伊城、希臘營地、二者之間的平原和奧林匹斯山。特洛伊城被堅固的城墻和大門環繞。城里有寬闊的街道和用巨木大石建造的房屋,其中最耀眼的就是普里阿摩斯的宏偉宮殿。這些房屋里滿是精致的家具、服飾和財寶,更重要的是里面是特洛伊的老人、婦女和兒童。毫無疑問,我們最關注的第一個特洛伊家庭當然是沒有子女的海倫與帕里斯,但是當赫克托爾在第6卷中回到特洛伊時:
所有特洛伊人的妻子和女兒跑到他身邊,問起她們的兒子、兄弟、親戚和丈夫……(283ff.)
在阿凱亞人到來之前的和平時期,特洛伊曾是一座繁華的城市,具有文明社會的各種特征。特洛伊的標志性特征(“有寬闊的街道”“牧馬的”等)幾乎是在不斷無聲地提醒著圍城所帶來的窘境。
由于特洛伊城盡是精美的石雕建筑,因而易受攻擊且可以被火攻。阿凱亞人的營地就更是如此,因為他們的營地由木質戰船和掩體構成。至此時為止,希臘人感覺非常安全,以致他們甚至沒有營造防御工事。第7卷第436行及以次描寫了他們在一天內建了一道圍墻,挖了一道壕溝。在第11—15卷中,這里成了戰場并被攻破。與特洛伊不一樣,這些臨時營地沒有歷史,過去只是海灘,因此這些營地將很快消失(7.446ff;12.1 ff.)。當然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掩體會越來越牢固。荷馬心中似乎有一張沿海灘分布的不同營地的清晰“地圖”,阿喀琉斯的營地在這一頭,埃阿斯(Ajax)的在另一頭。營地里擁有從鄰近城市搶來的財富和婦女,但卻不是阿凱亞人的家。希臘人將自己的妻子、兒女以及父母都留在了家園。整個《伊利亞特》充滿了“戰船”這樣的詞匯,這些詞下意識地提醒希臘人,他們處在遠離家鄉的背景下,既無家庭也無城邦。
交戰雙方在過去和將來都有與時間和地點相關的轉折點。對特洛伊人來說,至關重要的一天就是戰船到達海灘的那天,在將來則可能是他們離去的那天或者城邦被焚毀的那天。對希臘人來說,過去最為關鍵的事件是每個人離開家庭的那天——這些場景甚至常常被提及,在將來則是陣亡的那天或者回到父母妻兒身邊的那天。這也許有助于我們理解荷馬在第1卷(430—480)中為何要對去克律塞城(Chryse)的愉快旅程設置那么多障礙:這有助于為仍在特洛伊的雙方建立時間和地點的框架。
交戰雙方之間的平原,在地形和人員聯系方面發揮的作用反而不大,因為這場戰爭在多數情況下發生在一個無人地帶——或者早晨被軍隊所占,晚上又再次變得空無一人。第8卷中,特洛伊人在勝利后曾想在平原上安營扎寨,這是9年來的第一次。在第18卷中的次日夜里(第18卷所述)則是第二次在那里扎營,也是最后一次。和平時期的這個平原,也許就像特洛伊的傳統說法那樣;是深耕與放牧的好地方;但是在《伊利亞特》中,這片土地卻是荒蕪甚至貧瘠之所,不過是戰士們贏得榮譽或舍身戰死的地方。
在整個《伊利亞特》中,眾神到處旅行,但他們大部分時候總是聚集在奧林匹斯山上。在這里,每一位神靈都有一座由赫淮斯托斯(Hephaestus)建造的宮殿,盡管他們經常在宙斯的宏偉宮殿中歡宴或交談。這是一個觥籌交錯、光彩壯麗的不朽世界。眾神紛紛介入特洛伊戰爭,絲毫不知人間疾苦;但下界的境況與他們生活的反差卻極其強烈。對于眾神而言,沒有什么至關重要的過去或將來,所以他們的生命因不朽而平淡無奇。
荷馬的作品是博大精深的,許多方面我只能掛一漏萬。其中給人印象最深的可能要數《伊利亞特》塑造的那些豐滿而生動的人物形象。不算那些次要的形象,大約有24位個性十足的主要人物。我只選取其中最重要的兩個:阿喀琉斯與赫克托爾。如果只是說阿喀琉斯是位英雄(就像我們在早期冠名為《特洛伊之歌》的史詩《伊利亞特》中所看到的那樣),那就太過簡單了。阿喀琉斯占據了第一行的后半部分,赫克托爾則占據了最后一行的相同位置;二者之間的平衡與對應,恰好啟示性地與前面已經說到的主題聯系起來。
阿喀琉斯是一個少小離家的冒險者,為了贏得戰利品和榮譽而外出。與他聯系最密切的(除了他的父母)就是為他照看戰馬的伙伴帕特洛克羅斯。阿喀琉斯與他擄來的婦女一起睡覺,盡管史詩暗示,如果他回到家鄉,會與布里塞伊斯(Briseis)結婚,但這仍然是一個尖刻的諷刺。阿喀琉斯的忠誠和責任只對友誼和他選擇維持的關系以及他自己有效。
另一面的赫克托爾,是普里阿摩斯最杰出的兒子——“他是我的兒子,城市和人民的保衛者”(24. 499)。他在父母、兄弟和整個家庭的面前戰斗。他的人民都依賴著他,若他戰敗,他們就全完了。就像第6卷(440ff.)和第22卷(99ff.)中他解釋的那樣,由于對他們的這種責任感,使他在戰斗中一馬當先,并最終導致了他的死亡:
現在我因自己頑拗折損了軍隊,
愧對特洛伊男子和特洛伊婦女……(22. 104—5)
與他關系最密切的不是任何男子,而是他的妻子安德洛馬赫(Andromache,她甚至為他照看戰馬——參見8. 185—90)。他們的見面發生在第6卷,這也是最重要的時刻之一,同樣也是為他們的離別而做的鋪墊,因為他們在史詩中沒有再相遇過。他們的小兒子是他們之間的紐帶,也是他將來的希望。因此,他也成為“英雄困境”的縮影。赫克托爾為自己祈禱:
宙斯啊,眾神啊,讓我的孩子和我一樣
在全體特洛伊人中聲名顯赫,
孔武有力,成為特洛伊的強大君主,
……愿他殺死敵人,
帶回血淋淋的戰利品,討母親心里歡欣。(6. 476—81)
獲得英雄般榮耀的激勵,最終要了赫克托爾和他兒子的命。因為英雄的榮耀既需要勝利者,也需要失敗者。《伊利亞特》從來不回避這一點,不管是勝利者還是失敗者。史詩臨近尾聲時,赫拉比較了這兩個男子:
赫克托爾是凡人,吃婦女的奶長大,
阿喀琉斯卻是女神的孩子
……天神們,你們都參加過婚禮。(24. 55ff)
赫克托爾是偉男子;而阿喀琉斯只是和其他男人一樣的凡人,但是他有途徑更接近神靈。他有神靈賦予他的財富——他的長矛、他的戰馬、第18卷中赫淮斯托斯為他制造的大盾和盔甲。他的母親忒提斯(Thetis)聯系著兩個世界,能夠告訴他其他凡人所不知道的事情,給予他特別的幫助。就像第1卷中所展現的那樣,她甚至能夠幫助他獲得宙斯的特別寵愛。即便如此,阿喀琉斯仍然只是個凡人,他不可能看清所有這些事情。當他看清的時候,為時已晚:
母親啊,奧林匹斯神實現了我的請求,
但我又怎能滿足,我最親愛的同伴被殺死。(18. 78ff)
然而,有一件事情是忒提斯能夠確定告訴阿喀琉斯的,而其他凡人絕不能知曉。那就是,他可以選擇長生或者早亡,也就是在低微的平淡和永恒的榮耀之間作出選擇(9. 410—16)。
因此,當阿喀琉斯毫不猶豫地選擇“那么,讓我趕快死吧”(18.98)之時,他必須回去戰斗,向赫克托爾復仇,也就毫無疑問會很快死去。另外,赫克托爾肯定也和任何其他人一樣,對永生而榮耀的生命抱著一線希望。盡管帕特洛克羅斯之死已經預示了他的死亡(16. 83ff),赫克托爾還是反擊說:
帕特洛克羅斯,你怎么說我死亡臨近?
誰能說美發的忒提斯之子阿喀琉斯
不會首先在我的長槍下放棄生命?
即使在面對阿喀琉斯時,他還是堅持認為這次戰斗沒有一個預定的結局。直到生命最后時刻,他才意識到這確實是最終結局(22.296 ff.)。但是在這個時候,當他知道自己已經輸了,不會有神靈或凡人來救助他的時候,赫克托爾展現出最豪邁的英雄主義姿態:
我不能束手待斃,暗無光彩地死去,
我還要大殺一場,給后代留下英名。(22. 304—5)
赫克托爾輸了,但他仍然因偉大的生與厚重的死贏得了不朽的聲譽?!兑晾麃喬亍匪P注的不是人們做什么,也不是他們做這些事情的方法,最終關注的是人們面對苦難和死亡時的方式。
阿喀琉斯是最偉大的勇士,也是最厲害的掠奪者和殺手。但是使他偉大的并不是這些,而是他思考問題時的獨特敏銳性。他沒有逃避或迂回地看待和表達人類的處境。當他在第1卷和第9卷中拒絕妥協、在第21卷和22卷中對利卡翁(Lycaon)和赫克托爾絲毫不寬恕的時候,我們感覺到了他的這種品質:
有人把事情藏在心里,嘴里說另一件事情,
在我看來像冥王的大門那樣可恨。(9. 312—13)
也正是這種品質,決定了他對普里阿摩斯的態度,就如阿爾弗雷德·胡貝克(Alfred Heubeck)所指出的那樣:“偉人的形象取代了偉大的英雄?!卑⒖α鹚箍辞辶?,并且也讓老父親普里阿摩斯看清了,人注定要有生有死,要經受困難,就像人必須要吃飯、喝酒、做愛和睡覺一樣。這些東西超越了將人們分成不同個體和不同種族的障礙。
因此,荷馬也同樣以最好的方式贏得了永恒的榮耀,超越了僅僅描述殺戮和蠻勇的成就。他為這些偉業所置的背景既有勝利也有失敗,既有男人也有婦女,既有戰爭也有和平,無疑還有信心、情感和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