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商業帝國八佰伴破產的教訓
到過上海的朋友，一定知道浦東有一家很大的百貨公司，叫“第一八佰伴”。為什么這家百貨公司叫“第一八佰伴”？許多人可能并不知道它的由來。“第一”是指上海的“第一百貨公司”，“八佰伴”是日本的一家百貨超市公司，“上海第一八佰伴”是中國政府批準的第一家中外合資的百貨公司。1995年12月，第一八佰伴開張的第一天，涌進了100萬人，當時十分稀罕的免費塑料袋都被一搶而空。
上海第一八佰伴進駐后，給中國百貨業帶來的一個最大的改變，就是全國百貨公司的一樓由原來的賣羊毛衫襯衫改成了賣化妝品。
在開辦以來的20多年里，第一八佰伴是越辦越火，創下了多年來中國百貨公司中營業額最高的紀錄。但是，八佰伴卻在日本破產了。作為日本曾經最大的商業集團，八佰伴為什么最終會破產？這其中的故事，也是我的親身經歷。
大家是否還記得，在20世紀80年代，中央電視臺播放過一部日本電視連續劇《阿信》，這部電視連續劇描述了出身貧寒的日本女孩阿信通過奮斗，最終出人頭地，成為大超市老板的傳奇經歷。這位阿信的原型，就是八佰伴的創始人和田加津太太。
如果大家從東京坐新干線去京都、大阪，中途會經過伊豆半島，那里有一個新干線車站，叫熱海。熱海就是八佰伴的發源地。1928年，距今90年，和田加津和丈夫一起在熱海擺了一個蔬菜攤，開啟了八佰伴創業的時代。
第二年，和田夫妻生了一個兒子，叫和田一夫。1950年，也就是在和田一夫21歲的時候，熱海發生了一場大火，把他們家苦心經營了幾十年的家和蔬菜店全部燒毀。這是八佰伴在發展過程當中遭受的第一次沉重打擊。但是，頑強的和田夫婦沒有被大火嚇倒。當年，他們就在廢墟中重建了家園，樓上住人，樓下賣蔬菜。
大火發生后的第二年，和田一夫從日本大學畢業。父親對他說，你什么公司都不要去，就回家來繼承家業。和田一夫是一個孝子，很聽父母的話，于是他就告別東京回到了熱海老家，經營起父親留給他的這家蔬菜店。
和田一夫畢竟是一位學經濟出身的大學畢業生。在他27歲的時候，他把這個蔬菜店改名為“八佰伴食品百貨公司”。公司改名以后，他進行了一個小小的改革，就是取消了當時很流行的討價還價制度，實行了商品的明碼標價。這個做法，奠定了公司現代管理的模式。所以，和田一夫先生常常把1956年作為自己的創業元年。
八佰伴革命性的改變發生在1962年。當時和田一夫隨同日本的一個零售業訪問團去美國考察，他在美國看到了一種嶄新的商業業態——超市。回到日本以后，和田一夫立志要把八佰伴改造成日本第一家超市集團。經過5年的發展，八佰伴在整個伊豆半島已經開設了7家超市。1971年，八佰伴進軍南美市場，在巴西的圣保羅市開設了第一家海外超市。
又過了兩年，也就是1973年，八佰伴進軍新加坡。這一年，和田一夫44歲；也是在這一年，他的父親去世了。
新加坡是和田一夫進軍海外市場最為成功的一個案例。他曾經跟我講，當時新加坡人的商業習慣是休息日關店放假，周六日整個街上很少有人，想要買東西都很困難。八佰伴進入之后，打破了整個新加坡人的生活習慣和商業作息，全年無休。這就使得許許多多的新加坡人在休息日開始走上街頭，走進八佰伴，整個國家的商店也跟著在周六日開店。
和田一夫最為開心的是，他還給新加坡帶去了一份美食——在日本流行了幾十年的豆沙面包。和田先生跟我說，豆沙面包推出以后，每天有上百人排隊，包括新加坡總理的母親，天天都叫人到超市去買豆沙面包。
1982年，在和田一夫53歲的時候，八佰伴在日本上市了。
那一年，八佰伴在國內外的銷售總額第一次突破了1000億日元。1984年，八佰伴進軍香港，在沙田開設了第一家香港店，隨后八佰伴也在香港上市。
在八佰伴最為鼎盛的時候，它在世界各地共擁有400家百貨公司和超市，員工總數達到了2.8萬人，年銷售額突破了5000億日元（300億元人民幣），成為日本最大的國際商業集團，和田一夫也成了商業皇帝，要見他一面是難上加難。
但是，在1997年，八佰伴突然破產。這一商業帝國的轟然倒塌，震驚了整個國際社會，也直接影響到中國。許多人擔心，上海第一八佰伴會不會也跟著破產？
破產4年之后，和田一夫先生寫了本書，叫《從零開始的經營學》，講述他在沉默了數年之后重新創業興辦IT企業的故事。我在書店里看到這本書后，通過出版社與和田先生取得了聯系。在東京大學邊上的一棟老式的公寓樓里，我見到了和田一夫先生。他的辦公室只有20多平方米，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辦公室里有一排書。
就在這狹小的辦公室里，和田先生跟我談起了八佰伴破產的原因。
第一個原因是太相信房地產市場。
日本在20世紀80年代進入了泡沫經濟時期，全國上下普遍相信房地產價格還會上漲。當時整個八佰伴集團正處于迅速擴張期，而銀行也是有錢貸不出去，于是就找到了和田先生，告訴他：如果你買一塊土地，再在這土地上面建一個購物中心，然后你自己使用一部分，再出租一部分，至少可以獲得三份利潤：土地升值的利潤、房產升值的利潤、店鋪出租的利潤。和田一夫想想也對，于是八佰伴拼命地購買土地，然后自己建造購物中心，使得整個八佰伴很快成為日本最大的商業集團。
但是沒有想到，在1990年，日本的泡沫經濟崩潰。一夜之間，地價暴跌、房價暴跌，整個消費市場陷入低迷，銀行開始上門討債，和田一夫這才發現，自己買土地造房子，是一個多么愚蠢的做法。
第二個原因是要面子，把公司總部盲目搬到中國香港。
當八佰伴在海外的子公司達到100多家的時候，他覺得作為一家國際商業集團，總部應該搬到海外去，只有這樣才能體現一家國際商業集團的地位。就在1990年，日本出現泡沫經濟崩潰兆頭的時候，和田一夫居然把八佰伴總部遷到了中國香港，把公司最核心的業務——日本市場，交給了他的弟弟打理。
但是，和田一夫的弟弟是搞財務出身，并不具備企業經營管理的能力，而且他又很怕哥哥。在日本泡沫經濟崩潰，企業的銷售業績出現大幅下滑的情況下，為了讓在香港的哥哥安心，和田先生的弟弟開始做假賬，而且在公司嚴重虧損的情況下，還給股東們分紅。這對于一家上市公司來說是致命的。等和田一夫發現弟弟的問題時，日本“根據地”已經是搖搖欲墜，和田先生的弟弟最后也因為做假賬而被捕。
第三個原因是過于相信銀行。
在八佰伴破產前半年，和田一夫趕回了日本，親自擔任日本八佰伴公司的經營本部長，實施公司的拯救計劃。當時他與日本的另一家大型超市集團——大榮公司達成協議，將16家店鋪賣給大榮公司，賣掉以后得到了320億日元的資金。銀行得知和田一夫有了320億日元的現金后，游說和田一夫先把欠銀行的錢還上，一個星期之后，再貸給八佰伴公司。銀行說，這樣的話，作為上市公司，業績好看，股票也會上漲。
在這關鍵的節點上，和田一夫犯了致命的錯誤。
他說：“我當時真的有些天真，認為只要將這筆錢還給銀行，銀行一定還會貸款給我。”但最終的結果是，銀行收到這320億日元后，沒有履行諾言，拒絕再貸款給八佰伴公司。八佰伴無奈落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和田先生跟我說，這是他一生當中做的一個最大的錯誤決策，如果不把這些錢立即還給銀行的話，也許八佰伴還能活下去。
1997年9月18日，在八佰伴即將迎來創業70周年之際，和田一夫走進了靜岡縣地方法院，遞交了公司破產申請。
從法院回到家，和田夫人正在看電視，電視上全是“八佰伴破產”的報道，他的夫人還沒有感覺到公司申請破產到底意味著什么。和田先生告訴夫人：“我們一無所有了！”
一個星期之后，和田先生和夫人被允許只能帶幾件換洗衣服離開了自己的家。房子和家具都被法院封存扣押。
從一名商業帝國的皇帝變成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和田一夫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的人生會淪落到這種地步。但是，這就是無情的現實。
和田一夫覺得自己最最對不起的一個人，是自己的母親阿信！因為他沒能守住家業。
公司破產時，有人曾建議他保留上海第一八佰伴的股份，給自己的老年生活留一條后路。但是和田一夫認為，公司破產導致許多股民財產受損，股票變成廢紙，他再給自己留一點財產，有違良心。所以，他放棄了在公司內所有的權益，也辭去了所有的社會職務，凈身出門，并答應一直到死為止，每個月都力所能及地償還一部分債務。
2001年，我把和田一夫先生的那本《從零開始的經營學》翻譯成了中文，并取了一個新的名字《不死鳥》，在上海出版。因為這個契機，我游說和田先生和夫人訪問上海。
這是和田先生相隔4年重新踏上上海的土地。他離開的時候，是八佰伴集團的總裁；再回來時，已經是一個普通的老人。但上海人民依然給予和田先生熱烈的擁抱。當時的上海市市長徐匡迪先生在市政府大廈親切會見了和田先生和夫人，并對和田先生說：“八佰伴的破產，也有亞洲金融危機沖擊的原因。不管怎么樣，八佰伴集團沒有了，但是上海第一八佰伴依然存在，這個名稱不會改。”徐市長的話，讓和田夫婦淚流滿面。
上海第一八佰伴公司也在大樓外專門掛了一個很大的垂幅，歡迎老董事長回來。和田先生和我還在第一八佰伴的一樓舉行了簽名售書儀式，許多人給和田先生送來了茶葉和工藝品，感謝他為上海浦東留下了這座地標性的百貨公司。
當時的第一八佰伴辦公樓的頂樓還沒有重新進行裝修，依然保持了和田一夫擔任董事長時的模樣。當這對老夫妻走進自己原來的家、原來的辦公室時，兩人抱頭痛哭，大家都在一邊陪著落淚。
就在原先的辦公室里，和田先生和我講述了企業經營的幾大教訓：
第一，千萬不能相信房地產會永遠漲價。他說，就像一個人爬坡，爬到山頂總有下山的時候。商業企業應該輕資產，就像日本的伊藤洋華堂公司，在人們頭腦最為發熱的時候，這家商業集團一直堅持不買地不建房，而是始終堅持租房開店。開得好的話，開下去；開不好的話，隨時退租關門。正因為如此，伊藤洋華堂不僅沒有遭遇泡沫經濟崩潰的沖擊，還收購了美國的7-11便利店，最后取代八佰伴成為日本最大的商業集團。
第二，千萬不能相信銀行的許諾。保證公司一定的現金流量，控制企業的發展規模，穩步發展，這才是維持公司生命的關鍵。
第三，個人資產與公司資產一定要分開，也就是說，左邊的口袋和右邊的口袋不能混用。和田先生在公司處于資金周轉困難的時候，拿出個人資產抵押借款，結果最后自己連一套房子都沒有保住，還承擔了2000億日元的連帶債務。
第四，在公司的經營上，不能太多考慮家人、朋友的面子和情誼，要做到鐵面無私，只用能人，不用無能的親戚朋友。
我最后問了和田先生：“您最想告訴企業家們的一句話會是什么？”
他毫不猶豫地說：“成功是事業發展的最大危機！”
這些年來，和田一夫先生一直通過講演、出書等方式，向人們講述八佰伴破產的教訓。今年已經90歲的和田先生，如今和夫人一道生活在伊豆半島。什么時候，我想去看看他，告訴他，我們許多中國人還記著他。